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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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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盡管再不如意,但任務按部就班做下去總歸是沒有錯的。雖然今天一上午她已經被王時指著腦門罵了好幾回了。

《再見》配音的最後一項交接被她安排在下午,主要是設備維修報賬的財務問題,她得親自去電影制作公司一趟。

她想過可能到那邊會碰到陸頫,但沒想到來的人是陸芷。

想想又在情理之中。

她到的時候,陸芷已經在錄音棚裏了。她那時正在跟梁維聊什麽,時不時捂嘴輕輕笑,舉止優雅。

陸芷靠著設備臺,中長袖白色高領毛衣和各色圖案拼接的蔚藍色半身裙,臉上淡淡裸妝,唇上一抹溫柔的豆沙色。看上去,像是那種剛從古典音樂會離場的富家小姐。

她低頭看看自己,方便工作的牛仔背帶褲,還沒化妝……忽然覺得自己像只卑微的醜小鴨。

她硬著頭皮敲門走了進去,梁維先看見她,跟她打了個招呼。

“來啦。”

木子低頭“嗯”了聲。

陸芷聞聲回頭看過來,看到木子的那一刻,臉上表情微微一滯,然後她恍然:“你是木子?”

“還記得我嗎?”陸芷站在原地未動,和她視線相接,“我是陸頫的妹妹。”

木子點點頭,擠出一個禮貌式地微笑:“您好,好久不見了。”

陸芷也回了她個微笑,此後無話。

後來木子去了財務部交報表,回來的時候,陸芷已經不在錄音棚了。她和梁維說了幾句,才從他的話裏知道陸芷來是為了幫陸頫交一段配音才來的。

“我們這邊後來檢查到配音裏有一段不能用,陸元就幫著補了一段。”

“陸元好像有點事,不能來,就讓他妹妹來送來了。不過話說他們兄妹兩個長得都蠻好的哦,果然基因還是重要啊……”

木子聽他絮絮叨叨說完,心裏沈甸甸的。所有工作告一段落,大家都安好離去,唯她收拾了一堆糟如稀泥的心情,還是只能腳步沈重地往電梯的方向走,腦海裏浮現的依舊是陸芷那巧笑情兮的模樣。

或許她一開始就是輸的,從來就沒有什麽勝利……

“嘿,木子。”

一個女聲把她的魂兒拉回到現實,她驚了一驚,看過去——是陸芷。

木子故作輕松地跟她打了個招呼,又把視線收了回去,眼睛的方向給了有數字在不停跳動的電梯顯示屏。

陸芷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不禁出聲問道:“你和我哥應該見過面了吧?聽說你前陣子在給他做助理。”

“嗯。”她回答,怕她多想,接著解釋道,“你別誤會,我就是幫他打打下手而已。”

陸芷張了張嘴巴,剛要說話。木子也擔心她尷尬,臉上強撐出一個微笑,嘴裏故作寒暄地說了句:“你們要結婚了吧,恭喜啊。”

“你聽我哥說的?”陸芷蹙了一對好看的柳葉眉,眼睛看著她,眼神裏有幾分好笑。

“嗯……祝你們幸福。”

陸芷不笑了,她靜靜地看著木子,像是在看件奇怪的稀罕物。周遭安靜了會兒,驀地,陸芷克制不住地笑起來,好幾十秒,沒能停住。

“你不會以為我要跟他結婚吧?”

“不……是嗎?”

“你可真是笨得可憐。”她嘖了聲,“我原本是碰不上你的,但是他病了,擔心這份工作交不了差,就派我來了。”

“他那個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他是寧願在家裏受罪也不願意去醫院。你知道我哥的,他就那個脾氣,非不讓我去他家裏,而且——我要結婚了,怕我家裏那位多想,我也不好老往他家裏跑。你要是有空,就去看看他吧。”

一枚鑰匙伴著她的話音消散,輕輕巧巧地落在她的手心裏。

她懵懵地,還沒來得及反應,擡頭看,陸芷已經進了電梯。她朝她擺了擺手,笑靨美好,電梯門瞬即合上,她再次消失。

那枚鑰匙在她手心裏,沾上了她的溫度。



陸頫家的客廳裏安安靜靜的。沒有人,也沒有生氣,仿佛一間擺滿了靈柩的靜餘死寂的太平間。

這種寂靜讓她心慌。

她還是來了,來面對這滿室寂靜。

她拽了拽衣擺,悄聲悄息地順著那些凸起的指示標往陸頫的臥室走。解鎖,開門,細微金屬碰撞聲不可忽略。

門開了,陸頫就那樣躺在床上,除去淺淺呼吸,什麽動靜也沒有發出來。窗外的光落在他的臉上,像是上天的一種眷戀。大概光也明白,陸頫這輩子也見不到它了吧。

她只走了幾步,還沒靠近。床上的人眼睛突然睜開了。

陸頫醒了。

他無端地嘆了口氣,說:“不是不讓你來了嗎?婚禮的事情都忙完了啦?”

“是我,陸頫哥哥。”

他聽得身子動了動,忽地喘起來,呼吸有些不穩,說話也斷斷續續的。

“木子,你來了……你怎麽來了?你……最近好嗎?忙不忙?”

“你好嗎?”她反過來問他。

“我不好。”他思考了幾秒,笑著回答道,笑容裏有些無奈。

月光照著他的臉,她隔著兩三米距離望著——那臉色看著更為蒼白了。

她哽咽了,問:“你是不是……又沒有按時吃飯?是不是又胃疼了?”

“我跟你說過了,要你好好照顧自己,你……你為什麽就是不聽呢?”

說著說著,她眼淚撲簌簌地就開始往下掉。在他面前,她像是個水做的人。

好不爭氣啊,為什麽老是哭呢?

她在心裏罵著自己,擡手擦了把眼淚,轉身又把臥室的門打開了。她走了出去,臨走時朝內說了一句:“你好好的躺著,我去給你做碗粥。”

熬粥需要些時間。她盯著電飯煲的設定時間,在廚房靜靜等候,沒有再進去過陸頫的臥室。

主要是怕控制不住內心的情緒。

陸頫也沒有出來,估計是身體難受的已經沒有力氣了。

時間大概過了一個小時,粥熬好了。家裏沒有什麽可以添加的碼料,一碗純米粥。她煮的挺稠、挺軟,看著顏色也不錯。

她端著粥進去,陸頫已經半坐在床上了。他聽見木子推門進來的動靜,沒有說話,只是眼睛對著窗戶。

冰冷的月光,泠泠地似霜般照在他的臉上。將他整個人的距離拉得極遠。

她不知怎麽地想起了嫦娥和後羿的傳說。

這兩個神話人物不能長久,大抵也是因為嫦娥似月般——距離太遠了吧。

熱水也在熬粥的時間燒好了,她接了一杯放在床頭,順便給他拿了藥。

剛熬好的粥還在騰騰冒熱氣,她隔著濕布端著,還有點燙。所以她不敢讓陸頫拿著,幹脆順著他的床沿坐下,壓著他半邊空著的被子,說:“粥好了,你喝一點。”

陸頫伸手準備接,得到的是木子說出來的一句帶有羞意的話,小聲的羞赧的:“我餵你。”

陸頫點頭,卻笑了,笑意收斂,怕她更加不好意思。

“你張嘴,小心點,有點燙。”她盛了一勺餵給他,他乖順地吃下。因為生病,他人懨懨的,這會兒垂眸順眼,特別的戳人心裏那塊軟軟的地方。

木子被戳種了,沒忍住,像哄小孩一樣地摸了摸他短短的頭發,還有些刺手。做完這動作之後,她才發覺自己的情不自禁,忙要收手,卻被陸頫準確地握住了手腕。

她掙了會兒,終不敵陸頫的執著,索性放棄,被他圈住了手。

他嘴裏米粥的味道未褪,令他想起了一件往事,他道:“我離開北京在江嶺呆的第一年,還分不清稀飯和粥,總以為是兩樣東西,後來吃來吃去發現味道都一樣。”

“有一點點不同。”木子任他抓著手,邊和他說話,“北方的稀飯水放得多一些,而粥更稠。”

“嗯,的確。”

碗早被她放在了就近的床頭櫃上,她拿勺子攪了攪,像是在攪自己的一潭糾纏不清的心緒。

她抿了抿唇,偏頭看向他,問:“陸頫哥哥,這麽多年……你都一個人嗎?”

他沈默了一會兒,良久才點頭:“嗯。”

“一個人……”她重覆了一遍,“你……一個人過辛苦嗎?”

他輕笑出聲:“辛苦,一個人不好過,之前有一段時間,我都以為自己連話都不會說了,還好在電視局謀了份差事。”

木子了然,但沒再接話,任由時間靜靜流淌。

“木子,”他出聲打破了這陣寂靜,“這許多年,我試著過了千種生活,也頹廢過,誰都不見,困在自己的世界裏,等著死去;也假裝振作,每天去散步,按時吃飯吃藥,可那比不上你在的那一年。”

“所以你留下來吧,不要再走了。”

不要悄無聲息告別……

“木子,我們和好,以後再不要再分開了,好嗎?”

她沒有回答,把稍微不那麽燙了的熱水就著藥片塞給他,說:“你先吃藥。”

陸頫拿過水杯,沒接穩,有些水溢了出來,灑在被子上,也灑在了他的灰色睡衣上——衣料立即暗下去一塊。

他垂眸,終於不再掙紮,放棄般地吃下那幾片藥。吃完,水杯也不歸還給木子,反而是直接放在了床頭櫃上。

木子嘆口氣,知道他這是有些生氣,因為她又拒絕了。

沒人說話,他翻了個身,用背對著她,安然睡下了。

也不知道他是真的睡著了還是只是假寐,但她也不忍心打擾他這終於得來的“好眠”,幫他撚了撚被子,再度出了臥室。

外邊的客廳裏沒有擺放什麽東西,但看上去還是有點亂。鐘點工有一兩天沒來過了,茶幾上碗碟都還堆放在一起。

她動作輕輕地走過去,不敢把剛睡著的陸頫吵醒,只能盡量以最小的動作幅度將臟亂的地方收拾整理好。

最後是那個巨大的櫥櫃,裏面裝滿了書、CD和磁帶。她找了塊抹布,想把落灰的地方擦一下。

櫥櫃是連帶桌子的設計,她走近,突然發現一塊空餘的桌面上擺著一只純色的紙箱。紙箱旁邊放著一臺卡帶機,還連著耳機線,上面的播放鍵還下按著,因為是不久前被人使用過。

她有點好奇,順手把手裏的抹布放下,拿起卡帶機,將耳機線亂纏在一起的那其中一個耳機塞進耳朵裏,然後釋放播放鍵。

陸頫的聲音立即傳來:

“17年1月23日,和木子重逢後的第十五天。這段日子並不好過,或許是又見面了的緣故,總覺得思念比以往更甚,每到一個人獨處時,就想打電話給她,聽聽聲音也好,已覺得是莫大的慰藉。”

突然地在磁帶裏聽到自己的名字,她還有些驚慌失措。她還想聽下去,但錄音到這裏就停止了,不再有多餘內容。

忽地,她有些緊張。她的一顆心揪在一起,好像能猜出那盒子裏藏在什麽秘密。她伸手——指尖還在發顫,將盒蓋拿下來,裏面碼得整整齊齊的全都是最原始狀態的磁帶,只有透明的外盒和裏面黑色的磁道記錄帶。

還有一樣東西也在……一封舊牛皮信封包著的信也被放在裏頭——這是她高三那年高考百日倒計時那天,寫給陸頫的信。信的封口還在,沒被人打開過。

她把信拿出來,放在一邊。她手指轉而掃過那一排磁帶,那些數字的凸起在她指尖變幻。

她認得一點盲文。

每一盒磁帶都有盲文數字做了標記,加上卡帶機裏的那盒,一共是十一盒。

她擰著心神,拿出了標著盲文數字“1”的那一盒,重新裝帶,放進卡帶機裏。

磁帶開始轉了,前面是一陣呲呲的只收錄風聲的空白,大概過了十幾秒,陸頫的聲音才傳來:

“從家裏到水果店,晴天是四百七十三步,雨天是五百零一步。從學校停車場到木子學校門口,晴天七十三步,雨天八十八步……”

“木子的鞋碼35碼,手腕尺寸大概23厘米,有點瘦,牽她手腕的時候總是小小一圈,牽她的時候,力度緊了,總擔心會不小心被我捏出毛病,給她買塊手表吧,看看能不能給她上個保護圈……”

“前天她告訴我她體檢身高是162公分,她視力很好,她說左眼5.0,右眼5.1,這是個什麽樣的概念,總不會太差。關於體重——她說自己太胖,要把這個數據秘密,不過我覺得她還是太瘦。她平時穿中碼偏小的衣服,據說她穿藍色裙子很好看……”

“她最喜歡的樂隊是五月天,是一個五人組的搖滾樂團。最喜歡的歌曲是他們的《溫柔》。她最喜歡看漫畫書——一種畫滿圖案的書,她最愛一本是《灌籃高手》,還說三井的名字就是來源於那本書,她喜歡裏面的每一個角色……”

“她喜歡吃巧克力,巧克力的味道有一點甜,還有點苦,這個味道不要記錯了,下次在江嶺公寓門口的超市再買給她。汽水喝了對身體不太好,一個月監督她喝一次,雖然那種氣泡炸裂的刺激,在她說來像是做了場美夢。橙汁得喝最底層的,因為她說那裏面果粒最多……”

“要多聽聽她的呼吸,因為她總是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偷偷掉眼淚……”

陸頫的聲音溫柔,還帶有二十幾歲年紀的清澈,她聽著,便哭成了淚人兒。

一年,兩年,……十年,十一年……

時間在她手裏好廉價。

什麽也算不上。

她無情無義給了他十一年的好時光,讓他在黑暗無邊的世界裏自以為尋找到了光明,為愛,為她……掙紮了十一年。

十一盤磁帶。他們相識的十一年。

每一年都有,她卻不敢再往下聽,沒有她在的那十年,他過得如何,她一點也不想知道。

“啪”地一聲,卡帶機被關上了。空蕩蕩的客廳再次空蕩蕩,一切歸還原位,那個裝著記憶的盒子裏,什麽都在,唯獨少了那封信。



人流來往的公交車站,站著不同身份的人。

所謂白領上班族一日的工作結束,卸下沈重的面具,他們連皺紋裏都寫滿了疲憊。

有穿著校服的小姑娘捧著奶茶,咬著吸管漫不經心地招手互相道別。她們說再見,無所謂。因為她們明天會再見面。

她坐在公交車站的一排椅子上,顫抖著手,把那封信拆開,那些屬於她的青澀字眼一個一個重新跳回她的視線裏。

那個如未熟透的柚子味道一般的年紀,又酸又澀,但她還是好羨慕。

她以前也說再見,在每一次陸頫送她去學校,她總是笑得燦爛,下車,再對車裏的人道一聲:“陸頫哥哥,再見!”

她曾經也信誓旦旦,迫不及待想長大,想變成大人,和陸頫在一起。最後她發現,她還是最懷念也最喜歡那時候,那個自己,那個全心全意不顧一起喜歡著陸頫的自己。

一瞬間,她仿佛看見十七歲的自己就站在自己的面前,她爛漫地笑著,笑容裏沒有一點陰霾,宛如晴空上寥寥白雲,潔白得不像話。

那個笑著的木子對她伸出手,她迷怔了,眼淚突然決堤而出。

“誒,你看那個女的,在哭誒,感覺好傷心的樣子。”

“可能是工作什麽的不太順利吧,你管別人那麽多呢!你上次小考不及格,不也哭得稀裏嘩啦的。”

“那不一樣嘛……誒?她走了誒,她去哪兒啊,不等公交啦……”

世俗的眼光何須在意那麽多,我喜歡你,你喜歡我的事情如果還要受外物羈絆,那算得上什麽愛情。

她跑起來,一口氣爬了五層樓,然後著急地打開門,橫沖直撞往那間房門緊閉的臥室沖去。

門打開了,她站在門口,看著陸頫,一邊不停地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你回來啦?”陸頫聽見她的聲音,忙從床上掙紮著起身。動作魯莽又沒把握好分寸,將蓋在他身上的被子掀開了一角。

“剛剛聽見你關門出去,還以為你待會兒又要打電話來跟我說,不再見面了。”

她“唔”了一聲,終於緩過來呼吸。她慢慢走到他的床邊,然後蹲下。因為剛剛哭過,聲音還糯糯的,像截黏黏甜甜的糯米藕。

她開口,喊他:“陸頫哥哥,”

有人說光陰綿長,有人又說歲月如梭。

誰能給出準確答案?

如果時間流逝暫且都是個未知數,那麽何必糾結於未來和結局?

她現在不顧一切回到最開始,變回那個身板小小的人兒,依然懷有一腔孤勇,愛一個人,總是那麽不計後果。

於是她把聲音清了清,讓自己和陸頫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陸頫哥哥,你剛剛跟我說的事情,我現在答應還來得及嗎?”

作者有話要說:  本人近幾日晝夜顛倒,故不幸病倒。

昨日未更,實在因為身體難受,今天的這更真的超肥了,應該能算兩更吧。感冒發燒真的難受啊,太極什麽的我不敢奢求了,目前我只想要個金剛不壞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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