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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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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程葦杭縱使心再硬,這會兒也被這一聲乖巧又軟綿綿的一聲“祖母”給喚得軟了下來。這些年她並非沒有找過白敏中,卻只知道她還活在這世上,根本不知她離家後去了哪裏。不過就算找到了,也沒有辦法相認罷,畢竟——

白家的人,對於程葦杭而言,不是停留在身邊的存在。因為某些原因與年輕時的白子彥有了牽扯,並私定了終身,可之後才發覺,白家人的世界要比她理解得寬泛得多,對她而言,那甚至是恐懼到厭惡的部分。

年輕時的古怪脾氣忍受不了這樣的欺騙與現實,遂與白子彥少了往來,就連流動著自己血脈的兒子,分開後她也不曾見過幾面。她知道他癡迷術法,幾番鼓起勇氣不過偷偷看過他幾回,卻也沒有交流。

她本身就是這樣薄情的人罷,所以註定是孤獨老死的命。

原來的那些弟子,也都各奔了東西,她一個人獨守這座看似安靜的空宅院,迎送著南來北往的風。

每每這般,她便會想到年輕時,白子彥著一身荼白深衣閑定地立於銀杏樹下,望著庭院裏隨風搖動的花草樹葉,轉過頭與抱著孩子坐在廊下的自己,試探性地開口說:“葦杭,這些南來北往的風裏,也藏著秘密,它們不只是風呢。”

那時候的自己,卻置之一笑:“哪裏有什麽秘密?”

“不信嗎?”白子彥的神情裏透著悵惘,清清淡淡的一雙眼,望著那些風過而動的痕跡,並不感到驚奇。

而那時自己也不知道,他所能看到的世界,與自己所看到的世界,其實根本不是同一回事。

那些風中,的確藏著故事。樹葉晃動也許是無聊的妖靈跳來跳去所產生的氣流湧動,感到涼颼颼的時候,也許正有成群結隊的野鬼浩浩蕩蕩地路過。它們從上空過、從地上走、晃過眼前、又駐足凝望這人世……

白子彥心平氣和地接受它們所有的存在,可是程葦杭接受不了這樣的世界。

白子彥的藏瞞工夫很好,他可以不動聲色地解決掉藏匿於宅院中的惡靈,深夜裏悄悄設結界還這庭院一個清凈,而這一切,程葦杭卻全然不知。直到——

某個清早,說話還不利索的兒子,指著庭院裏的一株矮松說:“母親……樹、樹下面有個人在吃東西。”

程葦杭嚇了一大跳。

兒子所指的地方,哪裏有什麽人呢?

白子彥坦陳事實百般解釋,最後也只換了一個抱著孩子離開程葦杭居所的結局。不同類的人很難同伍,程葦杭那時覺得自己簡直嫁給了怪物,還生了一只小怪物,這些經歷完全就是噩夢,也許從一開始,就不該相遇。

可白子彥離開時說那些都是命定的事情。

命運。

程葦杭從來就沒有相信過這種東西,她那時只懂得及時止損。出身不好且私心很重的人,大多有這樣的通病。

然而分離之後方知愛之深,此後一直孤枕,深夜裏翻過身去,再無人可依偎,只有冰冷的墻壁。那個她相識相知的白子彥已不在了,抱著孩子離開的那位,於她而言,完全是另外的人。那時在她心中,也許白子彥已經死了罷。

之後的日子,完成作品後只能獨自溫酒吞飲,清早起來也無人為己盤發描眉,庭院裏的風吹草動,在她看來,也不過是尋常的……自然現象,沒有任何其他的故事。

這麽多年過去,按說該釋然的都釋然了,她卻一直沒有能夠理解他的世界。假裝理解和明白是不現實的,她畢竟是看不到的人。人們不需要虛情假意的“感同身受”,白子彥更不需要。程葦杭寧願留個孤獨的背影給他,即便後半生沒有再相守,她心中某個地方一直只能存放關於他的記憶,這就夠了。

世間能相守永久的畢竟是難得幸運與福氣,曾經在一起,也是人生中珍貴無比的部分。

她放在心裏珍惜就足夠。

——*——*——*——*——

白敏中喚完這聲“祖母”,細心註意到了程葦杭眼眸之中一閃而過的溫情,這才彎起唇角笑起來,從屏風後放心大膽地走到程葦杭面前。

她自出生便不知祖母是誰,因為無人提起。漫長的時光消磨了她的好奇心,知道那是個不可能知道的答案,便不再有什麽期待了。

如今能得見祖母還活在這世上,沒有人應該比她更高興。

祖母還活著,意味著她在這人世並不孤單,她的家人們,也不都是短命鬼。

她剛打算在對面椅子上坐下,程葦杭卻伸了一下手,示意她不要坐。白敏中心道,這會兒該給祖母磕幾個頭認回來才是,便又退回去,噗通跪下來,恭恭敬敬磕完頭,又笑瞇瞇地跑去,打算坐下來。

程葦杭皺了一下眉:“等我死了再給我磕,現在著什麽急。”她依舊是不讓白敏中坐對面的位置,寡著臉道:“讓白子彥坐過來,你站在旁邊幫他傳話。”

“哦!”白敏中連忙轉過頭去,卻見白子彥已然走了過來,不急不忙地落座。

她轉回頭時,程葦杭不耐問:“他眼下是什麽模樣?看起來有我老嗎?”

白敏中看看一身荼白袍子的祖父,小心翼翼道:“看起來……很年輕。”

程葦杭盯著對面空蕩蕩的位置皺了皺眉:“人死了都會變年輕麽?”

“不會……”白敏中似乎是前陣子才剛在書中看到的,說是有些人,死去後對活著時的某個時間段特別執著,就會變成那時候的樣子做鬼。

“那為何他看起來尤其年輕?”

白敏中看了一眼抿唇微笑的祖父,又看看神情覆雜的祖母,抓抓腦袋,如實說道:“應當是對自己人生的這個階段特別執著難忘到了某種地步,做了鬼才會變成這個階段的模樣。祖父看起來這樣年輕的話,大約是執著那段時間的自己罷……”

程葦杭目光一動不動地註視著對面,過了許久才繼續問道:“那他現下看起來,大約是……多少歲?”

白敏中期待祖父能告訴自己實話,可此時的祖父看都不看她,註意力全在程葦杭身上。白敏中就只能略略估算,她道:“大約三十歲,不會再比三十歲大了。”

程葦杭放在桌面上的手不自覺地動了一下,神情卻依然穩著。

白敏中嘀嘀咕咕道:“祖父生前應當對這個年紀最執著,活著的時候執著,死了還在執著……發生過什麽事呢?祖母不知道的嗎?”

程葦杭心知肚明。

恰好是他離開那時候。

屋內氣氛一陣沈默,程葦杭望著對面絲毫沒有反應,而白子彥也只是靜坐著。這是一次你看得見我而我看不見你的相會與交流,是他們分離之後再難得的相聚。

程葦杭緩緩伸過手去,已經爬滿了皺紋的手,竟感受到了微弱的涼意。

原來這看上去紋絲不動的氣流之中,的確蘊藏著故事,對面甚至……坐著她曾經深愛,如今仍舊深深埋藏心底的那個人。

這一刻,手心裏掠過的涼意,才有了意義。她緩緩將手握起,那一抹屬於另一個世界的寒涼之意,通通握進掌心之中,好像能用自己的體溫讓它漸漸暖起來。

此時白敏中眼看著這一切,似乎是能想明白了。初次在陰魂道中見到祖父,他便是這個年紀的樣子,三十歲,算算那時候父親也只是幾歲的孩子。夫妻分離,母子分離,之後便一直各有生活。即便如此,都還執著對方,也許在漫長時光裏,也多了體諒與珍惜,只是……並不是每個人都能順利回頭的。

一生的時光說長並不長,即便到現在他們在彼此心中仍是最重要的存在,即便白敏中也為之動容眼眶發酸……但她又隱隱約約覺得,若換作是她,也許會緊緊抓牢活著的每一天。

能夠在一起的時光來不及耗費,並不一定只有各自松手這一條路。兩情長久,朝朝暮暮可爭。

她是這樣的人,因為之前十幾年失去的人與事太多,眼下沒有什麽能失去了。所以如果能握住抓牢,她不會放手的。

這一刻,她想到的是門外的張諫之。

至於為何會想到張諫之,她心中也給不出答案,只是那樣一瞬間,忽然想到了而已。張諫之難得微笑的時候,古井無波的時候,難過痛苦的時候,一幕幕浮上心頭,攪得她心神不寧。

她有些頭疼地揉揉腦袋,耳邊卻響起了祖父的聲音。

“頭轉過去。”

“誒?”

白敏中看看眼前場景,還是先前兩個人靜坐相峙的狀態呢,祖父讓她轉過頭去做什麽?

她一知半解地慢吞吞轉過身去,望著屋頂發呆。

她等啊等的,實在等得無聊了,小聲問道:“可以轉回去了麽……”

然屋子裏此刻卻沒有聲音。

誒?她感覺有些不對勁,便忽然轉過了身,只見祖母伏在桌子上一動不動,像是睡熟了一般。而方才還坐在對面的祖父,已是不見了蹤跡。

她連忙俯身搖搖程葦杭的身體:“醒醒……”

作者有話要說:哲學家小黃VVVVVV:朕想說!每個人都不可能完美,性格上的缺陷不要噴。朕代表公公謝謝大家。【公公抱大腿,窩都這樣替你說好話了讓窩出場好不好】還有就是祖母的名字葦杭是取自詩經《衛風.河廣》……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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