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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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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釀看著桌前摞得高高的利息賬目,庭裏站著烏泱泱的婆子婢女,屋檐下雀鳥啁啾鳴聲,出了一回神。

這一切似乎來得太快,又似乎預謀許久。

不僅是原先桂姨娘管著的那些,原在孫翁老手中的田產利息、庫房賬目都挪了過來。

這個家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細細來分:莊租賬目、支用出入、備膳肴品、內帛玉銖、敬客中庭、童仆差使都是事,每項都有人有事來稟,擠在榴園裏等著裁度。

若是新婦出嫁,起先幾年也是傍在婆母身邊,耳濡目染學些中饋之道,待年歲漸長、脫了新媳婦的架子,才慢慢接過家中擔子,輔佐夫君、主掌家事。

施少連坐在甜釀身邊,先替她打發眼下緊要的諸項,見她神情呆呆,雙目游離,挑眉逗她:“好好學著,日後這些都是你的分內事,可不許疲怠偷懶。”

她神色不豫,瞧著他抿唇:“家有尊長,把這些東西搬到我面前來,祖母心頭該怨我的。”

“祖母高壽,這時候也該頤養天年,享些清福,每日含飴弄孫就夠,這些俗事還是莫擾她老人家。”他不以為意,“我知會過祖母,她應肯的。”

施老夫人心頭縱有千百心思,但長孫已到了自立門戶的年歲,幼孫又是懵懂稚子,她這個老夫人的尊威在這家裏只是虛設,實在是沒有法子的事情,只能嘆一口氣,任由施少連去胡鬧。

施少連見甜釀臉色,開門見山:“管家也沒什麽不好,一來你有事可做,還能結交些友鄰,省得日日在家消磨;二來你有什麽想幫襯的人,都隨你的意,譬如王妙娘,她日子再如何不好過,回不回施家都罷,有你掌家,她這下都有了底氣;三來手中有權柄,我給你撐腰,昔日那些招惹你的人,都盡可出口惡氣,還有……昔年若不是桂姨娘和田氏在祖母背後攛掇,王妙娘也不至於棄你和喜哥兒私奔,這些恩怨可別忘了。”

甜釀垂眼,默默嚼了一番他說的話,沈靜點頭,接過他遞過來的賬目,翻了兩翻,低頭細看起來。

兩人都是聰明人,會審視奪度,也會順應時機,她所求不過安逸舒適的生活,順風順水,宜室宜家,問他:“你能教教我嗎?這些東西……實在是有些亂了。”

甜釀花了一整日把田房利息賬目各項都看了,事無專管、人無專職,有些摸不著頭緒,他從暗道過來,先去挽袖凈手,回她的話:“這陣子藍可俊未歸,我還有空,你每日到書房來花上一個時辰,我來教你。”

他去吻她的香腮:“夜裏清風明月,不談俗事。”

甜釀低著頭,被他牽住手往內室去。

私室喁喁情話,寶月進來奉茶,見窗旁兩人身姿重疊,窗槅半開,一扇淡紅圓月鑲在天幕,甜釀慵懶窩在施少連懷中,螓首枕在他胸膛上,聽見寶月進來的動靜,微微偏首,眼珠子緩慢轉了半圈,又漫不經心落在天上月旁。

像極了一只被主人捧在懷裏的獅子貓,圓溜溜的眼,身上披著柔光,收斂了利爪細牙,懶洋洋窩著,百無聊賴又筋骨松泛的模樣,溫順又可愛。

施少連將下頜枕在她鬢邊,垂眼看她眼神四處漂移,她這副模樣他也第一次見,一直默默的瞧著。

青春少艾,很難說是見色起意還是潛移默化,總之就是喜歡。

舉手投足的柔美嫵媚,床笫之間的風流婀娜,偽裝神色之下不經意間流露出的真性情,他愛她那一點破綻,有時候面具戴得太久,便模糊成了本體,只覺得虛偽生厭,但她不是那樣的,笑起來的月牙眼,看人時候的圓圓眼,那雙清澈的眼裏始終有光亮在,火苗一樣,燒的人心裏旺旺的。

如果楊家未亡,這樣的姑娘怎麽會淪落在他身邊。

可惜,楊家也亡了呀!

燭光淡影,鮫綃軟帳,倩影成雙,自書房那一番交鋒之後,羞辱或是征服先不論,兩人都似乎開了一點竅。

她的纖弱細骨似乎被他鑿開了一條縫,態度也軟和了下來。

他的手段更放縱了些,要把她皮肉下那些骨刺都慢慢搓揉出來。

巫山雲雨,魚水交歡,自有一番情天幻境。

秋意漸濃,正是要添衣的時節,榴園和見曦園的日子卻大相徑庭,一個春深和煦,一個冷風寒雨。

施少連雖把家事都交給甜釀,不管施老夫人心裏有沒有怨氣,甜釀卻少不得每日去主屋幾回,一是伺候施老夫人湯藥,二是剛開始發號施令也向施老夫人請示,務必讓施老夫人事事明了,以緩心疾。

這一日往主屋去,甜釀正撞見紫蘇從屋內出來,兩人在門首打了個照面,紫蘇屈膝納福:“二小姐。”

甜釀上下打量她一眼,微微一笑,她對紫蘇沒有惡意,在她還是施少連親妹妹時,其實和紫蘇的關系很不錯,在那之後,她利用紫蘇,看著紫蘇一點點崩潰的模樣,只覺得欷歔。

“許久不見紫蘇姐姐,姐姐有空也來榴園坐坐,陪我說說話。”

紫蘇連道不敢,低頭退了下去。

屋內老夫人的臉色隱隱難堪,又忍而不發,見甜釀來,敷衍了幾句話,又扶著圓荷去內室休憩。

甜釀坐在耳房裏,默不作聲將一盞茶都喝盡,才慢慢走出來,徑直去了外院找施少連。

施少連正和孫翁老在賬房說話,府內的賬都給了甜釀,施少連又接了生藥鋪和當鋪的營生,孫翁老手邊的事情除去了十之七八,施少連許了孫翁老長假,往故土青州去探親,等藍表叔的船回來就即刻動身。

兩人第一次見甜釀來尋,都有些驚訝,施少連三言兩語和孫翁老道:“我備車船送先生回鄉,不拘先生暫住多久,何時想回修書告知我一聲即可,我再派車船來接,要我說,也是把家中妻小接過來才最佳,省的先生一家骨肉分離。”

孫翁老笑道:“老妻如今住在女婿家,我若能勸得動她來,日後也要和大哥兒說一聲叨擾。”

“先生客氣。”

兩人作別,施少連帶著甜釀往書房去,見她秀眉微緊,下頜緊繃,溫聲問:“這是怎麽了?”

甜釀想了很多,最後才道:“我能看出來……祖母和我的情分越來越薄,但不管我做錯什麽,我不願有人再來離間我和祖母剩下的一點感情……”

他嗯了一聲:“紫蘇又去祖母那說話了?”

施少連宛然一笑:“這回說什麽……是那條汗巾子,還是我夜宿榴園?”

甜釀只覺他那笑容極冷,唇線抿如刀脊,寒意森然,也有些說不出話來,良久方道:“她一顆心都在你身上……她想要的東西你都能給,對她好一些罷……”

“你又知道她想要些什麽……語氣這樣大方。”施少連轉向甜釀,“若她想要個妾位,甚至想要個妻位,想掌內宅,想替我生兒育女,你舍不舍得,應不應肯?”

甜釀抿著唇不肯說話,烏黑的眼睇著他。

“應不應?”他也盯著她,眼神明亮得攝人心魄,欺身逼近,“舍不舍得把我拱手讓出去?”

甜釀咚的一聲坐在椅上,眼前是他的俊顏,笑吟吟的,一個手栗子敲在她頭頂。

“你若敢應,今晚上可跑不了了,讓你哭個夠。”

“我還欠她一項東西,這兩日正要找她了結。”他語氣轉為閑散,“她從沈家跟我到施家,這幾年都辛苦,也是該對她好一些,多關照一些。”

“祖母那邊,明日我們一道去請早。”

他如今幾乎夜夜歇在榴園裏,雖避著眾人耳目,卻不避親近的侍者,好在挑的都是嘴緊的仆役,但這種事情再藏也藏不過多時,總有撞破的一日,施少連並未打算在江都久待。

圓荷正在給施老夫人梳頭,見施少連和甜釀同來,端的是一對金童玉女,見者賞心悅目。

寒暄落座,甜釀說了幾句話便回了榴園,施少連倒是留下來,說的是他的親事。

先給紫蘇娘家送聘贈金,把紫蘇扶為妾室,內可幫著甜釀料理家事,外可打點些親戚往來,甜釀畢竟還是未嫁女,不好盡日在外拋頭露面,待日後時機成熟,再娶甜釀過門。

無妻先納妾,這種事兒在平常人家確實少見。

施老夫人也沒什麽能說的,只道:“大哥兒自己有主意,還找老婆子說什麽,就這麽辦吧。”

“那孫兒和甜姐兒的婚事,祖母有何想法?”

施老夫人搖搖頭,實在沒有力氣去想這些,施少連也未打算深問,見施老夫人默然,也將話題抹過:“那我讓紫蘇先過來,給祖母磕頭。”

紫蘇被喚去主屋,先見圓荷擠擠眼,擦身道了聲“恭喜”,再進屋,見施少連坐在施老夫人身邊,笑意滿滿看著她,桌上擱著一對沈甸甸的金鐲子,是施老夫人賞給她的首飾。

“好孩子,雖你是家裏的婢女,也在江都有爹娘姊妹,讓孫先生送你回家歇幾日,挑個吉日再回家中來。”

紫蘇沒有料想這事來得這樣快,先給施老夫人磕了個頭,再被圓荷扶著回了見曦園。

不過在見曦園坐了片刻,就接二連三湧入一波波下人,捧著衣箱小匣子,有錦繡華服,有珠寶首飾,有金錁銀錠,也有如意糕點,更有素日相好聞言來慶賀的人。

甜釀是第一個聽見消息的,那些賞賜都是施少連吩咐人來榴園領的,甜釀又自己做主多添了些,只是不知怎的,心頭覺得有些古怪。

好消息傳得甚快,連桂姨娘和雲綺都來賀喜。

後來施少連也來見曦園,見著紫蘇,也笑著拱了拱手,道了一聲賀:“恭喜。”

她想成為另一個桂姨娘,這有什麽難的。

紫蘇兩靨飛霞,上前謝禮。

這夜施少連歇在見曦園,自然是有話和紫蘇說。

他一邊喝茶,一邊笑問她:“一朝翻身,我見大家對你都恭謹得很,你可記得你主子是何人?”

紫蘇今日被人打趣了不少,低頭道:“自然是大哥兒。”

他展顏一笑:“既然敬我,那我亦有話要說。日後你就是施家的半個主子,雖如此,也不可懈怠,每日服侍老夫人,晨昏定省,敬茶請安,不可怠慢。”

“是。”

“如今二小姐掌家,她年紀小,也沒什麽心眼,裏裏外外你多幫著她些,外頭那些拋頭露面的交際,她不便前往的,你也多擔待些,事事時時以她為先,這點切記,做錯我可不饒你。”

紫蘇怔了怔。

“還有一些話,我未和老夫人提起過,我日後總要娶她為妻,江都非我兩人久留之地,這一兩年裏總要遷往他處,但這宅子在此,這家就全交由你做主,家裏眾人要勞你悉心看護,逢年過節燒香祭拜莫忘。”

紫蘇猛然回過神來,瞪著施少連:“大哥兒……”

“還有一個孩子……”他道,“你娘家姊妹多,侄兒侄女眾多,你若覺得膝下清凈,抱養一個來,讓他替你養老送終,也是使得。”

他微微一笑,指節搭在臉畔,翩然俊雅:“你知道的……我最厭惡孩子,特別是我自己的孩子……”

“這安排,你可還滿意麽?”施少連瞇眼笑,“你想要的,我都給你。”

她渾身顫抖,眼裏摒出淚意,語氣哽咽:“大哥兒擡舉我……是先想我做二小姐的擋箭牌,再讓我一人在這家裏孤獨終老……我……我……”

她軟倒在地上,身上發冷,肚腹翻攪,哇的一聲作嘔。

嘔不出東西,只能嘔出一顆真心來。

“不是我想……本就是如此。”他皺眉,凝望著手中茶水,“你始終忘了,你的主子是誰?”

“我什麽時候是你的主子了?”他冷笑,“是我故意在那間佛庵裏勾引你,為了拗斷我和沈妙義的婚事,還是沈家早想把我踢開,讓你冒充沈妙義,潑汙水來栽贓我?”

“親事毀不毀,我睡的人是誰都不打緊,打緊的是……我最恨有人背後坑我,寧可我負人,也不可人負我。”

“讓沈家出了一回醜,這賬也就算扯平了。”他嘴角扯出條淩厲的線條,“你是沈家的棄子,那也罷了,睡也睡了,不過當個通房用,但你敢換掉避子湯,就為了攏住我……知不知道我為何只納你在房中?看你一年年苦熬,偷偷求醫問藥卻全無消息,我心裏覺得暢快。”

“我是真心喜歡你……從跟著小姐第一次看見你……我就真的……”她捂住臉,淚落如珠,“做什麽,我都是甘願的……”

“你既然甘願……我也曾許諾過你好處,也提點過你,你以後是有主母的,主妾以主為尊,但在我眼皮子底下,你怎麽對二小姐的?”

“你先叛沈妙義,再叛我,再叛二小姐。”他聲極冷,“擡你做姨娘是我仁至義盡,換做旁人,你死不足惜。”

“好好活著吧,這家裏還有很多地方要你撐著……這麽忠心聰明的下人,死了跑了,可就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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