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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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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露滿衣

在長俞仙尊閉關修行的洞府前,白柔霜終於再次見到了這位師尊。

雲霧山中,斯人獨立,廣袖輕袍,仙氣裊然。

微微擡眼看人時,眼底似乎帶著終年不化的霜雪。

他大概是白柔霜所見過的,最貼近神仙這個形容的人物。

——前提是不開口的話。

長俞仙尊看到幾位徒弟,唇角浮現出一絲清淺的笑意,踩著矜持的步子來到幾個徒兒面前,一把摟住了所有人,給了他們一個集體擁抱。

“我的乖徒兒們,唉,小樓兒啊,你終於肯回來看你師尊了,為師可想死你了!”

許疏樓拍了拍師尊的肩:“我也想您,好好說話。”

長俞仙尊放開他們,抹了抹眼角並不存在的淚水,看到一旁盤旋飛著的九曜,一把拽到懷裏,喜上眉梢地道:“這鳥煞是肥美,若是能裹上蜂蜜,烤至金黃……”

九曜已經在他懷裏炸了毛。

許疏樓見怪不怪地將九曜薅了出來,一把塞進白柔霜懷裏,打斷了他的話:“師尊,明月峰大殿已備好洗塵宴,都是小師妹親自下廚給您做的。”

聽到有美食當前,長俞仙尊勉強恢覆了兩分高冷,矜持地一點頭:“那還等什麽?走著!”

話音剛落,他一馬當先,轉眼就飛得不見蹤影。

白柔霜被師姐帶著飛起來追在他後面的時候,仍帶著滿臉的茫然。

許疏樓揉了揉她懷裏瑟瑟發抖的九曜,安慰道:“別怕,師尊他老人家說笑的。”

九曜撲棱著翅膀飛到許疏樓肩上,帶著滿懷劫後餘生的感動,親昵地蹭了蹭她的臉。

———

洗塵宴上,長俞仙尊啃著雞腿,給予白柔霜極高的讚譽:“我就知道,這個徒弟沒有收錯。”

許疏樓捧著碗,連連點頭附和:“明月峰上終於有了個會做飯的弟子了。”

師徒二人對視一眼,回想起當年明月峰上只有他們二人時的辛酸,險些落下淚來。

修真界的修者大多不重口腹之欲,尤其對於那些早已辟谷的修士而言,漫長的時光裏,他們只創造出兩種口味的辟谷丹,一種又鹹又甜,一種酸中夾雜著微苦,總之,一樣的令人作嘔。

每個新手修士都曾瘋狂質疑創造辟谷丹的人是否沒有味覺,直到他們得知發明者本人根本不需要食用這玩意兒。

這倒也成為了新手修士們的一種動力,能有效鼓勵他們努力修煉,早日踏入辟谷境界,擺脫這令人作嘔的食物。

當然,誰也說不好,和辟谷丹的發明者打上一架的欲望是否也構成了他們動力的一部分。

總之,無塵島上根本沒有專門的廚子,許疏樓當年也只能啃辟谷丹。初入師門一心修煉、無暇他顧時還不覺得,後來啃得久了險些失去求生欲。彼時長俞仙尊還試圖在徒兒面前維護個清冷的形象,表現得十分超然物外,對此一語不發。

兩人一個啃辟谷丹,一個裝高冷,直到漫長的歲月裏,某一日,兩人對視間,發現了彼此眼中對萬丈紅塵的眷戀。遂頓悟,攜手共赴凡界,在當地最有名的酒樓裏大吃大喝了一場。

憶起往昔,長俞仙尊眼中更添兩分對小徒弟的珍惜,對她說話都輕聲細氣了些,又難免望了望自己二弟子宋平。

宋平尷尬地清了清嗓子。

六弟子季慈入門稍晚,不知其中深意。五弟子江顏在一旁給他解釋:“我剛入門那會兒,一直想家,二師兄曾好心給我做過一頓凡間的飯菜。”

季慈不解:“然後呢?”

江顏想了想:“這麽說吧,若不是修者身強體健,師尊和我,還有大師姐的道途怕是要終結在那天的飯桌上。”

許疏樓深有所感地點了點頭。

宋平有些尷尬:“哪有那麽誇張?那是五師弟當時思念凡界,哭鬧不止,我才勉力一試的。”

江顏摸了摸鼻子:“我險些分不清二師兄是想安撫我思鄉的情緒,還是想謀殺我。”

季慈已經大笑起來:“哭鬧不止?想不到五師兄還有哭鼻子的過往?”

“去你的。”兩個人沒幾句話,又掐了起來。

白柔霜有些哭笑不得:“師尊若喜歡,以後徒兒每日都給您做飯。”

長俞仙尊到底還是拿出了點師尊的樣子,搖了搖頭:“不必,你還是以修煉為重。”

難得出關,飯後,長俞仙尊就開始對弟子們的指點。

許疏樓排在了最後一個,輪到她時,她正立在明月峰後崖邊,山巔烈烈長風吹過,許疏樓一身紅裙墨發飄揚在身後,宛若仙人欲乘風歸去一般。

一枚柳葉破空而來,許疏樓擡手接住,回頭一笑:“師尊。”

以長俞仙尊的法力,飛花摘葉,皆可傷人。

他讚賞地望著許疏樓,踱步走到崖邊,與她並肩而立:“為師已經沒什麽可教你的了。”

許疏樓垂眸:“師尊教導之恩,弟子此生不敢或忘。”

“其實我也沒教過你太多,是你天分好,”長俞想了想,轉了話題,“為師今後不會再收徒弟,你小師妹就是我的關門弟子了,她資質不錯,只是心性稍稍弱了一點。”

許疏樓眨了眨眼:“年輕人嘛,總得給他們成長的機會。”

長俞笑了起來:“你的性子倒是越發寬和了。”

“每個人都有陷入迷障,需要其他人幫忙點撥的時候,”許疏樓挑了挑眉,“我當年不是比她頑劣多了?連招魂幡的主意都敢打。”

“是啊,”長俞仙尊認真地看向她,“當年,我只覺得你這孩子根骨好、資質好,一點就通,只可惜滿腹的仇恨,滿腔的怒火,於修真一途怕是難走。”

許疏樓笑了笑:“現在呢?”

“你現在這樣,很好。”

百年光陰,彈指而過。

她已經從當年那個滿腔仇恨、誓要讓天下生靈塗炭的滿身戾氣的亡國公主,長成了如今這個愛玩愛笑、連傷人的利刃都鮮少出鞘的許疏樓。

許疏樓臉上的笑意未淡:“我也覺得現在這樣很好。”

長俞仙尊順著她的視線看向遠方,當年,仇恨催長了她的修煉速度,進境之快堪稱天才。可惜老天是公平的,她功力漲得快,心境卻跟不上,長俞當時一直擔憂這個徒兒終有一日會墮魔。

後來,偏偏她自己又了悟了、放下了,心境一日千裏。

他不知道當年她出關後,獨自經歷的那場凡間之行裏究竟遇到了什麽人、什麽事,才讓她最終了悟。

只是當年那段堪稱慘烈的過往,終究沒有讓她成為一個禍世的魔頭。

許疏樓有絕佳的天賦根骨又肯努力,後來再添上了這般百折不墮的心性,若傳出去定要讓其他修者喊一聲天道偏心了。

長俞仙尊再次開口:“你帶回來的人,我已經聽說了。從仇恨凡人,到保護凡人,為師好像還沒問過你,感覺如何?”

許疏樓想了想,給出了一個非常質樸的答案:“挺好的。”

那一日,聽小師妹和陸北辰說起許師姐曾是皇室的公主時,她自己都怔了一怔。

公主沒錯,不過是亡國的公主。

那段金枝玉葉的過往,那段王朝更疊的仇恨,當真已是恍如隔世了。

如今她行於凡世間,捉拿過一些為禍人間的妖魔,偶爾恍神間,也會想起,自己當年險些成了他們當中的一個。

長俞仙尊陪她吹了一會兒風,又開口問道:“對了,秘境又要開了,今年你去不去?”

許疏樓十分隨性:“去不去都行。”

長俞無奈,這個徒弟哪裏都好,就是少了點對於得道成仙的執念:“那就去吧,幫為師看顧些那幾個皮猴。”

許疏樓答應得也隨意:“好。”

長俞仙尊拍了拍她的肩,轉身離開了,獨留許疏樓立在山巔,她伸了個懶腰,靠在了身後的松樹上。

倚靠的動作重了些,松枝便抖了她一身的露水。

這也是她不信夢境的原因之一,夢裏的許疏樓不是她。

她歷經國仇家恨走到如今,絕不會為了一個男人走上回頭路,再次做回那個滿腔仇恨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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