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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拜月之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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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負著手端立山下, 月色朗朗,星辰繁密。

常玉山拎著一盞銅行燈,光色如玉, 將陛下頎秀的影子拉的長長,投射在眼前的一條通天之路上。

拍馬屁拍到了驢蹄子上,常玉山並不尷尬,他是個有活力的年輕人,出身不錯脾性豁達, 他湊上前, 將行燈略略擡起幾分,溶溶的光色將陛下的側臉點亮了些許。

陛下側臉有如精瓷, 因著眼睫覆下、唇色煞白的緣故,使他憑空多了些微的脆弱之感。

饒是心再大的人, 這會兒有些慌神,忙命人展開一張折椅, 皇帝卻說不必。

常玉山命人止住動作, 小心翼翼地提燈上前, 眼見著陛下面色一寸寸地緩過來了,這便輕聲問道:“陛下, 可好些了?”

皇帝嗯了一聲,只覺得那股子煩悶之氣消散了許多, 可是隨之而來的卻是忐忑不安。

前幾日同小徒弟的分別,她是氣洶洶地走的,臨走時埋怨的一眼望過來,那其中盛著的委屈令他心痛。

他沒有安慰人的經驗, 平生也不知軟話如何說——母後同他生了月餘的氣, 他也並未放在心上:這世上沒有做錯事還需要旁人來哄的道理, 太後也不例外,她想通了自會有疏解。

可小徒弟卻不一樣——近來他總覺得她像一只飛鳥,時刻撲棱著翅膀,想要往高天遠地飛去,令他再也尋覓不到蹤跡,這樣的感覺令他心力交瘁。

所以為何那一日要口不擇言說她嬌縱、心思簡單呢?回憶至此,皇帝恨不得時光回轉,把這句話吞回肚子裏去。

千裏萬裏的來了,卻在山下近鄉情怯,皇帝深吸了一口氣,天地間的清氣令他振奮:天地開辟、日月重光,他是人君是天子,何懼道歉跌軟?

這便大踏步往那通天之路而去,星天寂寂、路途遙遙,逢上荊棘叢生的小道,皇帝心急趕路,衣衫勾破也渾不在意,這般奮力向上,終在月亮西斜時,見到了那一處高聳在雲煙繚繞之間的山門。

千年道觀巍峨聳立,舉頭是蒼勁蓋雲的巨大樹冠,垂目是樹影月影斑駁,因此行急迫,並未事先派人知會金闕宮,皇帝又是來行跌軟一事,大張旗鼓宣揚不合適。

常玉山提著燈近得山門前,正要拍門,卻聽皇帝說了聲且慢,常玉山瞬間縮回了手。

皇帝回身,接天連地的山路在雲煙霧霭裏時隱時現,天子的護衛軍玄甲赤衣依山而下,綿延數百裏,在雲霧裏顯出了虎嘯龍吟的氣勢。

這般帶著人馬威赫赫的來,哪裏像是服軟道歉的?皇帝這一時心思忽的細膩起來,手輕揚,便有統領吩咐下去,令護衛軍隱在了金闕宮的周遭。

這才好整以暇地命常玉山摳門,但聽轟然一聲山門被拉開,兩名知客小道毫不擔心門外有歹人,大約是因著——

饒是折沖萬裏、無所畏懼的天子,看到山門裏沖出來五條兇神惡煞的大狼狗,都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

常玉山等幾名護衛立時便圍住了皇帝,大有想咬陛下先咬死他們的決心和勇氣,那兩名知客小道卻一瞬間拉住了這五條狗,其中一名胖胖小道見人三分笑,見來人氣度不凡,恭謹問道:“晚鐘已敲,善信請報山門。”

皇帝沈吟一時,朗聲道:“金闕宮許天師座下北辰星君。”

他的聲音清然,在寂寂的山林裏,有雨打青葉、清溪撞石的質感。

那胖胖小道同瘦瘦小道對看一眼,眼中皆有驚愕之色,胖胖小道脫口而出,“太甜的師尊竟然是活的?”

瘦瘦小道卻搖頭,說絕無可能,“太甜若是有師尊撐腰,何至於乖乖敲鐘?”

兩位知客小道邊說著話,邊擡眼望過去,正觸上兩道清寒的視線,那其中涼意氤氳,令二人頓生寒意。

皇帝見兩位知客小道遲遲未有開門行客的動作,心下不悅,正待發作,忽聽得兩聲狗吠,忽的從山門中竄出來一只毛發亂飛的獢獢犬,直往皇帝的身上撲過來,動作之快,叫所有人都大吃一驚。

獢獢犬簧簧被養的肥頭大耳、膀大腰圓,這一個飛撲將皇帝撲得踉蹌了兩步,才穩住了腳步。

皇帝和手中的獢獢犬兩兩對望,只覺得一言難盡。

這狗當年隨他來了老君山,結果被三斤的肉骨頭勾住了魂兒,死活不跟著走了,這便留在了老君山,未曾想今日再見竟然這麽胖了。

兩位知客小道目瞪口呆,胖胖小道喃喃道:“……見狗如見師尊本人——太甜師妹這般說的……”

他領著瘦瘦小道跪倒在地,高行道禮,齊聲呼道:“恭迎星君。”

這山門終是進了,皇帝把獢獢犬放在地上,任他跑,自己則大步流星往觀中去——一人引路去尋太甜,一人則去通報監院。

那引路的知客小道胖胖地在前方開路,一面走一面介紹,觀中也是山路,一路向上,這小道竟步履輕快,呼吸勻停。

“星君慈悲,小道名太胖,近來任知客一職。明日開大靜,太甜師妹領了敲鐘的差使,這會兒應在鐘鼓樓宿下了。”

皇帝耳聽得方才那瘦瘦小道說什麽若是有師尊撐腰,何至於乖乖敲鐘,也知金闕宮那大鐘重達千斤,敲起來一定吃力,而開大靜止大靜早晚各需八十一下,再加上起三清落四禦,這一套打下來,自家小徒弟的手臂非得打腫不可,念及此,愈發不快起來。

“天師何在?”

太胖小道察言觀色,見星君面色肅沈,心中惴惴,小心作答。

“天師爺爺還在闡真洞裏閉關,一切事務皆由監院做主。”他小心翼翼地把觀中格局說與星君,又討好道,“太甜師妹回觀數日,五日裏倒有四晚跪在闡真洞前等候天師爺爺,像是有要事稟告似的。”

皇帝心念微動,似乎想到了什麽,頓時一顆心沈了下去。

走近那鐘樓,太胖小道便退了下去,常玉山領人在鐘鼓樓周邊護衛,皇帝攜同獢獢犬拾階而上。

木質樓梯在腳下發出吱扭之聲,待上至二層,只見那木質游廊上,大鐘懸在半空,清衫素衣的女冠背影如仙,身側立有一坤道,白衣翩躚長身玉立,二人目望遠山黛影,從皇帝的視線望過去,真如神仙眷侶一般。

無限的酸楚湧上了皇帝的四肢百骸,他怔住,只覺得灰心喪氣。

獢獢犬簧簧突然叫了起來,倒將前方那兩位仙人給驚了一下,回過身來,皇帝忽的松了一口氣——這女冠身形輕窈,形容清冷,並不是他的小徒弟。

這種絕處逢生的滋味實在難挨,皇帝手腳一陣冰涼,那女冠卻似認出了皇帝,攜同一旁的乾道祁太初拜伏在地,口呼星君慈悲。

皇帝緩過神來,手腳漸漸回暖,方才哀極,這會兒好了一些,便認出這位女冠來。

“你是,合貞女冠。”

合貞女冠今年四十二歲,瞧上去卻只如二十許人,可見修道有助於青春永駐,她此時清淺一笑,“星君還記得貧道。”她知陛下乃是尋太甜而來,這便溫聲道,“太甜心緒不佳,正在裏間謄抄經文。”

皇帝當年修道,合貞女冠曾為天子管理經文道典,故友相見,原該相詢幾句,然而皇帝聽到合貞女冠說小徒弟心緒不佳,已然心思大亂,這便略一點頭,徑自往內殿而去。

獢獢犬常常無緣無故地吠,星落早已習以為常,這會兒正坐在半開得窗下賣呆。

她自回來仙山,心中頂頂記掛的第一件事,還是辜家哥哥的傷情,她將此事同合貞女冠、太初師兄商議,竟知曉天師爺爺百年前曾以仙法救治同類病癥,而藥引正是生長在高山頂的“還陽草”。

只是天師爺爺一日不出關,她便無法知曉辜家哥哥的身子可否治好,再加上她與靜真下山去見世仙無果,更加深了她的愁緒,故而這會兒眼眉耷拉著,望著窗外的一輪月。

皇帝緩緩踏進了內殿,便見得那窗下耷拉著眼眉的小徒弟,心腔裏的那股子思念混雜著歉意噴薄而出。

小徒弟還在生他的氣吧?竟然望著月亮出神——圓魄上寒空,皆言四海同。這裏的月同京城的月乃是同一輪,小徒弟是不是也在為著同他那一晚的吵嘴而苦惱?

他不敢上前,在殿門前請咳一聲,“今晚的月亮很圓。”

這聲音清寒,星落再是熟悉不過,猛的一回頭,便看見師尊站在殿門前,星落怔住了,一時才接口道,“明兒更圓!您怎麽來了?”

皇帝假做坦然地走過去,往她身旁一站,負手往那窗外又大又圓的月亮看過去。

“我來看月亮。”他補充,“這裏的月亮又大又圓。”

星落還楞著,“您可真有意思,哪裏的月亮不都是一個樣子?”她看了看月亮,琢磨道,“不過,山裏許多精怪拜月,說不得比宮裏的月亮更靈一些。”

她轉過頭,仰著看向陛下,“您到底為什麽來了?天下事都歸您管,您能走得開嗎?”

皇帝嗯了一聲,心跳隆隆,“天下之事再繁雜,也要細分先後,比如你先,天下事在後。”

星落長長地哦了一聲,“原來您真的找徒兒有事。”她撓了撓鬢邊,忽然覺得慌亂:陛下該不會事知曉了她與世仙的關系,要來同她清算的吧。

皇帝並不知道她在想什麽,平生第一次說了真心話,他手足無措,眼神游離,為了緩解緊張,他拿手指了指月亮,開言,“你看……”

話音剛落,身旁的小徒弟卻一下伸手捉住了他的手,硬生生地把他指月亮的手給拉下來,“您指了月亮,明兒起身耳朵就被割破啦。”

小姑娘瞪著大眼睛,面上掛著神秘兮兮的神情,皇帝的手指被她攥在了手裏,身子也為之側過去,撞上了那一雙靈動澄澈的大眼睛,近在咫尺的距離,她鼻息咻咻如小獸,皇帝的心有如雷動。

山林的清氣在窗外氤氳,甜蜜漫上皇帝的心頭,圓月越來越近,大的好像觸手可及。

星落看著陛下的眼睛,那其中有星子耀動,她歪著頭好奇,“您怎麽不呼吸了?”

皇帝尋思著要說些什麽,可獢獢犬卻不合時宜地對著圓月狂吠起來,它肥胖的身體在地上躍動,帶著一身的長毛搖曳,狀似癲狂。

他在她的澄澈眼神裏慌了心神,松開了手指,若有所思地看向獢獢犬,強行轉開話題。

“朕感覺這條狗要變身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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