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合上日記本，把它放回原位了。

紙箱因為這個輕微幅度的動作揚起不少灰塵，它們在燈光下漂浮著，像是一粒粒透明的銀砂子。我被嗆得咳嗽兩聲，捏著鼻子把箱子的蓋頁重新壓下來，用寬透明膠封死。

“總會有的吧，這種事情……”我嘆了口氣，站起身拍掉衣服上的灰，“感覺跟買了本jump結果發現第一頁畫著黃漫似的一言難盡啊，就像眼前有幾百個索爾拿著雷神之錘站在秋名山上跳舞，這個世界真尼瑪操蛋。”

問候完上帝和撒旦全家之後，我心滿意足地選擇忘掉剛剛發生的一切，內心強悍完全不受任何實質性的影響。因為一丁點都不記得了，所以頂多覺得這孩子又可憐又樂觀，日記裏那些夾著的電費水費條和記賬本讓她看起來更是懂事得讓人害怕。

然後發現這TM不就是我嗎。

大人之所以懂事是因為在成長的過程中嘗遍了酸甜苦辣，那麽一個過分懂事的小孩子必定經歷了她本不該經歷的一切，在一場不到二十歲的人生裏。

“沒事的。”我又開口默默對自己說，收緊雙臂抱住胳膊，“別害怕，反正都過去了。”

在被生活打趴下來的時候，名為［百裏奚］的姑娘看樣子每次都是頑強地站起來又嗷嗷叫著撲上去跟它你死我活，哪怕偶爾有幾次運氣實在太差，她也包紮好傷口，毫不窩囊地蹦起來嚷嚷著要再戰三百回合。

這孩子從來不相信自己會輸。

我放下手臂，回過頭卻發現風能使者二號不見了，連會議桌底下也沒有，到處都沒有，如同它不可思議的出現，一轉眼又突然在這個世界裏消失不見。

找了一會沒找到灰團子，我看了看時間，便直接放棄，去飲水機旁邊倒了一杯溫水，打算下樓去風險合規部等須枝。還沒走到就看見701辦公室裏燈火通明，大老遠傳來某人氣勢洶洶的訓話聲：

“全都站起來！立正！不許摸鼠標，我倒要看看你們幾個到底在幹什麽！”

我頭頂滑下一滴大汗，認真想想還是沒進去，轉身推開了702辦公室的門。一片漆黑中顯得格外明亮的電腦顯示屏正放著策劃案的文檔，而室內唯一的人影趴在辦公桌面，穿著灰色的西裝外套，淺綠的領帶拖在鍵盤上，平日裏梳得一絲不茍的黑發此刻看起來有些雜亂。

室內靜悄悄的，只有對方睡著後發出的粗重呼吸聲。

“松野先生？”我稍稍回憶了一下公司的人員名單，嘗試叫醒他。

青年先是動了動指尖，隨即猛然驚醒，迅速從鍵盤上蹦起來扭頭，神情緊張，像是被父母發現偷玩手機的高中生：“對，對不起……我還沒做完……”

“連續三個星期都沒好好睡覺了吧？先回去休息吧。”我把手裏的一次性紙杯遞給他，順帶著還有之前原本準備給須枝的壽司盒。

“誒？！”

他眨了眨細長的綠色眼睛，抿著嘴巴膽戰心驚地接過紙杯，垂下眼簾看看紙盒又擡頭看看我，一副生怕被罵的模樣。

“放心吧，沒被開除。”見對方沒接，我直接把盒子放在他桌上，“對於你這種自己無償加班超級努力的員工，我們公司不會那麽無情啦。”

綠眸青年張嘴似乎打算說些什麽，卻被從隔壁傳來的巨大咆哮打斷——

“現在就給我去財務部領這個月工資！膽子不小啊帶薪加班時間玩游戲？你玩游戲就算了還給我玩LOL？我都沒時間玩啊混蛋！操作一點都不六！真丟人！”

“財，財務部的人早就下班了。”另一人唯唯諾諾的聲音。

“那我自己掏錢！”須枝的語氣聽起來很生氣，“刷卡支付！你給我把POS機拿過來！”

“……能，能給現金嗎？”

“那是不可能的因為我也沒錢混蛋！不刷信用卡就直接卷鋪蓋走人吧你！”

我：“……”

你才是最丟人的那個啊須枝。

漠然和青年對視了幾秒，我不著痕跡地抽抽嘴角，扶額不語。只見松野輕松頭頂滑下一滴大汗，眼睛微微抽搐，小聲吐槽道：“這不是超級無情嗎！老板一點也不靠譜啊餵！”

“這是事實。”我點點頭。

“就這麽幹脆地承認了嗎？！好歹也委婉一點吧你不是他的助理嗎？這個公司是認真想要發展營業額的吧是認真想要擠進五百強的吧——”

“那倒沒有。”我十分坦然，一本正經開口，“說實話公司剛成立不到兩年，須枝純粹就是覺得好玩所以才要當社長的，他其實對金融一竅不通。”

“……餵你好像說出什麽不得了的事實啊，這樣的老板真的沒問題嗎我現在超級慌啊！”青年滿頭大汗，瘋狂吐槽。

估計自己現在的眼神應該很像一條死魚，我平靜作結道：“沒關系，須枝人傻錢多，再說了他不是身兼數職嘛，光是畫家和設計師就能撈不少錢了，就目前來看這家夥還是有點用的。”

“……對不起我好像聽到了某些充滿黑暗危險扭曲用詞的句子？我該不會被滅口吧？”

“只要你安安靜靜關上電腦回家睡覺，然後明天神清氣爽繼續來報道，我保證絕對無事發生，而且加薪。”

“沒，沒問題。”松野輕松迫於某人的氣（yin）勢（wei）乖乖低下頭開始收拾桌面，期間他試圖去瞥靠在墻邊無所事事玩手機的黑發少女，視線由她清純的臉頰挪到纖長的指尖上。

好像在哪見過。

他這麽想著，又多看了她幾眼。

記憶中的畫面同視野中的人影重疊，留著長長黑發的女孩子曾拽著他沖進了地鐵車廂，結果發現認錯人後不慌不忙和他你一句我一句地抖包袱；情人節當天買了大包小包巧克力的鄰居少女表情無奈，拿了一盒費列羅挨個分發，做客時還會一本正經地瞎扯，好像世界上就沒什麽能讓她苦惱的事情……

“啊！你是——”

“小助理？你怎麽跑到這來了？”

身後突如其來的聲音打斷了他脫口而出的話，松野輕松擡起頭，看見剛剛被提及的老板正笑嘻嘻地搭著黑發姑娘的肩膀，和她閑聊了兩句後，才漫不經心地遞來具有告誡意味的目光。

——真危險啊那個眼神。

他配合地移開視線，只不過在那兩人走遠後才又默默盯著少女的背影陷入沈思……怎麽感覺那女孩過了五年都沒怎麽變呢，是錯覺……吧？

######

“紙箱？”

須枝停下腳步，轉頭看著我。

“是啊，就在會議室角落裏，順豐快遞包裝。”

“裏面是什麽？”

“我生前的東西。”

“誒……”

橘發青年發出一聲無意義的感嘆，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豎起食指猜測道：“該不會是你的什麽舊情人為了試探放在那的？”

我面無表情用死魚眼盯著他。

“呃，別這麽嚴肅啦，開個玩笑都不行嗎。”須枝訕訕地撓頭，“沒事，我明天去調監控，你就乖乖在家裏等消息吧。”

我按下電梯按鈕，雙手環胸嘆了口氣：“不要說得好像你是我爸爸一樣……”

“哎呀，怎麽會呢？我可是超喜歡小百裏的，是想要娶回家的那種喜歡哦。 ”

“滿口騷話，你現在的這個眼神就很有問題，那是什麽看孩子的寵溺目光啊混蛋！”

“錯覺啦錯覺。”

電梯到達層發出叮的一聲，我和須枝兩個人走進去，裏面空空蕩蕩的，銀白色的電梯門開了又闔，須枝擡手按下數字1，偏過頭開口：“說起來……鬼燈在家裏嗎？”

我原本漫不經心地盯著電梯廣告，聞言立即掛著嘲諷的笑意望過去：“怕被打？”

結果就看須枝像是被人戳中痛點般跳起來，強硬地哽著脖子大聲嚷嚷：“我，我才不怕他！一點也不怕！不怕！”還特意重覆了兩遍。

“行行行，你開心就好。”我語調嫌棄，不想就這個問題做過多糾纏，於是轉而提起另一件事，“辦公室702的松野連續留下加班三星期，我給他加薪了。”

“啊，哦，跟我說這個幹什麽？”

他疑惑地瞥我一下，不過馬上又笑容滿面，用一種近乎撒嬌的態度半摟著我的肩膀，全身重量賴上來：“之前說過的吧，小百裏可以替我做一切決定哦。”

“走開。”

我耷拉著死魚眼推開這個仿佛沒有骨頭的人，拍掉肩膀上不存在的灰塵：“你是章魚嗎？”

“那我就可以和小百裏玩觸手PLAY啦！開心！”

“……滾。”

一樓到了，電梯門緩緩打開，露出漆黑的公司正廳，銀白的顯示屏盡職盡責地轉動鐘表，播放00：17：46的字樣。

“我去停車場把車開來，你就在後門口別亂跑啊。”須枝廢話連篇地叮囑。

“又不是小孩子……”

我鼓著臉頰目送他走遠，開始無所事事地靠在街道旁的自動售貨機旁發呆。

就在天色變得墨黑以後，濃重的夜色從地平線一點點爬上岸來，高樓遙遠的彼方，繚繞在地鐵軌道兩旁的幾條乍明乍滅的螢廣告燈帶，本應聽得的電車轟隆聲已經杳然遠逝，玻璃套窗外不覺之中偶爾響起蟲鳴。

街道上零零散散奔波著行色匆匆的路人，有的喝得爛醉，搖搖晃晃被朋友扶著大聲嚷嚷些什麽；有的提著公文包坐在居酒屋裏吃拉面，形單影只背對世界；有的則攬著自己的男朋友，穿著十厘米的高跟鞋，鮮艷的口紅在夜色下充滿蠱惑……

晚上的風挺大，我默默裹緊衣服，低頭搓了搓手。身邊的空氣倏忽出現了波動，一陣微風拂過，眼角被黑影遮擋，隨即視野再度開闊，原來是有個路人擦肩而過了。

就在冷冷清清的午夜街道上，穿著黑色外套的青年背影纖瘦，他的短發比深淵更沈，腳步輕盈，雙手插在兜裏，清秀的側顏僅僅在視網膜上停留了一秒不到。

我看著他的背影只覺得眼熟，不自主擡起足底跟上去走了兩步——

“滴滴——”

轎車喇叭的聲響穿過空氣鉆入耳蝸，我向著發聲處望去，看見人行道邊須枝的臉出現在下拉的汽車車窗後面，他將胳膊搭在框上，探出腦袋大喊：“小百裏！走啦！”

“哦。”

我應了一聲，下意識往路人遠去的方向投去視線，很快又收回目光，朝須枝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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