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人都是一個爸，你有兩個，你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呢？”

「沙——」

突然間，討人厭的噪音襲上腦海。

“為什麽班主任會當著全班人的面說這種話。”

「沙——」

“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哪裏像個學生？！”

快閉嘴吧。

“是不是被人cao多了，說不定下面早就黑了。”

噪聲沒有停下，反而愈演愈烈。

「孩子你怎麽這麽瘦呢？」

黑漆漆的窗簾拉上，面前只剩下一團陰霾的影子。佝僂的、窄小的、模糊的人形朝向這邊，它伸出手，掌內有一張餐巾紙。

——那是什麽？

不對。

你應該知道的。

醜陋、惡心、短小的，很濕，濕漉漉的東西被紙巾裹著，手指被什麽扯著，放在上面。

「來幫我」

——我不會……已經很晚了，回家會被罵的。

後背被撫摸著，胸口覆上了油油的東西。蛇在皮膚上游走，鱗鱗的光映在眼底。

「哎呦這個背，是不是不聽話被爸爸打的？回去不要告訴他哦，不然就不給你錢了，也不要跟任何人講，媽媽會罵你，沒有人跟你交朋友」

——爺爺？我，我真的要回家了，快一點檢查行嗎……好冷。

酸臭的、腥味的液體沾在左手，人形物攥緊手腕，力大無窮，不允許掙脫。

啊。

全部都想起來了。

一直在說回家要遲到的女孩為了賠同桌的裙子跟著小區裏的大爺走了，昏暗的樓梯口看不清對方的表情，唯有聲音如此清晰。

「孩子你有筆嗎？」

最開始是說著這樣的話，然後轉身拿起餐桌上的紙巾，露出和藹的笑音。那是，左手，骯臟的左手碰到了——

生歹直器、形狀、觸感、忄生交，惡心，真惡心。果然，一切都記得清清楚楚，那天的天氣，背著的書包，包裏的鉛筆盒，發繩的顏色，屋裏的氣味，說話的語氣。

那在之前，她是個左撇子。吃飯喝水寫字，做什麽事情都會用到左手，最後回家在水龍頭下面洗了十幾分鐘，還是臟。

就把左手丟掉吧。

拉上一半的窗簾讓世界停在某刻，自此滿眼望不盡的黑暗找不到一縷光線。

女孩子不知道，愛情發生前要先暧昧，要聽見花開和心跳的聲音，要互傳紙條，要看見羞澀的紅暈，要偷偷請喝奶茶，要站在對方面前小心翼翼地告白，然後才能牽手、擁抱和親吻。

她在明白這些之前，便被人硬生生關上了通向外界的窗，從此只能在拉上窗簾的房間裏，在昏暗的樓梯口，在人形物前，默然地望向天花板。

知道巴普洛夫的狗嗎？

只要一聽到鈴聲，狗就會自動分泌唾液。

而她，只要一靠近別人，就下意識作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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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角分泌出細細密密的水汽。

有凝聚而成的水珠骨碌骨碌沿著臉頰滾下來，然後一滴接著一滴，開始源源不斷地冒出頭來。液體在眼眶與鼻根的淺窪處匯聚，接著越過鼻梁，落在另一邊緊閉的眼簾，最後掉在草坪上。

側躺的肩膀下意識蜷縮起來，不顧尖銳的疼痛，抖成一團，口中不自覺發出陣陣嗚咽。原先微勾的唇角此刻已經垂下，牙齒死死咬住下唇，滲出點點血星。

少女猛地睜開雙眼。

面前是一片陽光下的青色草地，黛翠的光點隨著風拂動，零零星星的不知名小花在輕輕晃動，細致脆弱的花瓣，白的、紫的，還有白色紫邊或藍邊的。她呆呆地按住被風帶起的長發，黑色的無機質瞳眸印刻出此刻靜謐的光景。

然後轉動眼眸，挑起眼尾，目光直直射向不遠處梨樹下的另一人。

那是個年輕的男性，二十歲左右，不，或許更年輕。他正側著臉凝視樹枝上的簇簇白花，風聲夾雜蟬鳴，銀色的太陽斜在他墨藍色的短發頂，反出層層疊疊的線狀光芒。

也許是感應到她的視線，陌生的男性一下子轉過頭來，通透澄澈的晶藍色瞳仁裝進她的身影，像是整個晴空。

一定在哪裏見過。

眼眶依舊濕潤，在這樣的註視下，百裏奚竟然有一種無處躲藏的自卑感，水跡順著頰邊滑落。她只楞了頃刻，旋即擡手擦掉溢出的眼淚。

手握一把太刀的男性沒有什麽特別的舉動，僅僅看著她，隨後面上露出了為難的神色，半晌又垂下腦袋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看上去分外苦惱。

“別哭了。”生硬的安慰帶著不知所措。

再熟悉不過的聲線，只不過多了洋溢的清脆與快活，如同冒著泡的汽水，咕嘟咕嘟浮上表面，顯得年輕又元氣。

百裏只顧著用手背擦眼淚，卻控制不住悲傷的情緒，沙啞著嗓音，小聲轉移話題：“這是哪裏？”

“是你的第三世界。”

男生用她不能理解的句子解釋，見她一臉茫然，頓時皺眉鼓著臉頰思索，片刻後再度試探開口：“怎麽說呢，相當於內心深處？”

少女向前幾步拉近兩人的距離，不知為何，她莫名其妙就相信了面前的人，也許是因為突如其來的熟悉感，所以並沒有表現疑惑。

“那麽，你是……”

“啊，我叫夜鬥，我們之前見過……嗯，你應該已經不記得了，總之你現在被困在這裏，我是來幫你的。”

“我要怎麽做？”

相對於女生的配合，夜鬥尷尬地撓撓頭發：“呃，實際上，我也不太清楚。”

“？”

“原本以為會有妖魔包圍，結果發現是這樣的。”他聳聳肩，意指周遭陽光燦爛的景色，適時流出不解的神色，“這下根本就不知道要砍什麽。”

少女聞言環顧四周，目光懵懂地繞了一圈，最後再次落在藍發男性身上：“嗯。”

“你嗯什麽呀。”他覺得好笑，揚起嘴角，一副活力滿滿的少年模樣，宛如陽光灑在春天的花園裏，流轉著晴天的光彩。

百裏奚被他感染地勾起唇角，也輕輕笑了笑。

大抵是感到這麽傻站著也不是事，夜鬥拍了拍胸口，心情很好地介紹：“嘛，先做個自我介紹，剛剛說我叫夜鬥，是個在職神明。”

他看見女孩子盈盈的桃花眼一下子定格，視線停滯在半空。

“神？”

“是的哦。”

“誒。”她發出沒什麽意義的感嘆，卻也不反駁，“真厲害啊。”

“哈哈，那是當然，我可是八百萬神明中的一員，什麽都能做到嘿嘿嘿。”

最後那三聲傻笑百裏全當沒聽見，她為了不駁別人的面子，脾氣很好地點點頭：“你看著就很像個神。”

可能因為是在內心世界，她並沒有像在現實中那樣尖銳渾身是刺，反而褪去層層偽裝，露出最初的青澀模樣。

“那麽。”男生正色道，“你試著跑到這邊來。”

女孩子乖巧地點點頭，於是邁開腿，輕盈地在翡翠般的草間奔跑起來，很快便來到了梨樹下。當她跳躍的時候，無數金色的光點伴隨動作，形成虛影，看上去和童話裏的小精靈一樣。

夜鬥摸著下巴默默感嘆了一句，接著不動聲色打量起少女周遭的空間波動，並沒有發現魔障或霾之類的東西覆在身上。

“你還記得多少事情？”

女孩子搖搖頭，傻呆呆地仰頭看他：“大概知道自己是誰，但是非要細想就完全模糊。”

“其他呢？父母？朋友？”

心尖裏有個地方被刺了一下，百裏奚皺眉，隨即實話實說：“不清楚，只是提起這裏會有一點疼，像被螞蟻咬了一口。”

她認真指了指心口。

原本開朗的男生好像察覺到了什麽，他很快收起笑容變得落寞起來，咬咬牙，擡手碰了一下她的額頭。

一瞬震驚又難過的表情浮現在臉上，神明抽回手，腳步不穩地退後兩步，故作驚訝地誒喲一聲，然後哈哈笑著拍了拍她的肩膀：“沒什麽大事，只是在長身體，很正常。”

少女完全信任他，聽聞也沒有懷疑，點點頭詢問：“該怎麽辦呢？”

“……我有個想法。”夜鬥蠕動嘴唇，他聽見自己幹澀的嗓音，“你大概是在現世的生活太豐富多彩了，所以記憶太多，導致空間有些混亂。”

一邊說著，他一邊小心翼翼地去瞥女生的表情，見她沒有異樣才繼續說道：“可以稍微剪掉一些不重要的東西，應該就沒事了。”

百裏奚不疑有他，懵懵懂懂附議：“我沒問題。”

藍發神明有點良心不安，他擡手不確定地問：“那開始了？”

“嗯。”

握緊掌心的刀柄，夜鬥吞吞口水，指尖微微用力，自女生腦後勾出無數閃著紫黑色銀光的氣體，然後手起刀落，利索斬斷。

這一系列動作不過數秒，結束後他立馬低下頭觀察她的臉色。只見那姑娘先是眨了眨眼睛，隨之懵逼地盯著他看了半晌，悵然若失又作迷惑不解，沒等他說什麽，她卻突然笑了。

黑瞳閃閃發光，滿眼飛舞著太陽的流光，蒼穹與草地倒映其中，像披著輕紗的晨曦。

“謝謝。”

她的聲音柔軟而清脆，如同在和天空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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