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親人的相處方式同朋友是不一樣的。

百裏奚從小到大輾轉過那麽多的親屬，見過那麽多的長輩，也還是一知半解。小心翼翼看人臉色生活，盡量將自己的存在感放到最小，不爭不搶，事事謙讓，學著自己解決所有的問題，關乎利益便一概不談，不到萬不得已堅決不能張口要錢。

這就是家人。

少女認定的事實也許會有偏差，但那又如何，無論她成長為多麽糟糕的大人，其他人也只會拍拍胸口慶幸地說——

［這孩子果然人品有問題吧］

［她小時候就這個樣子］

［幸虧當時沒有親近］

好像怎麽做都沒辦法讓母親喜歡上自己了。

得出結論的黑發姑娘眨了眨酸澀的眼睛，然後沒再看那一大一小的背影，徑直轉身，腳步不停地離開了。

她知道自己一定是哪裏存在著問題的。

百裏奚看過那麽多的書，沒有哪一本白紙黑字寫著她這樣的情況。故事中再怎麽破碎的家庭也會出現一個能照亮主角的人物，他也許是老師，也許是愛慕的對象，又或者是滿含正能量的朋友。

子虛烏有。

“都是騙小孩的。”她對自己說。

……

雲上光彩渙散，夏日特有的濃陰也變得模模糊糊，郁郁寡歡的猩紅色日輪在籠罩地平線的淺黑色雲縫間閃閃爍爍。百裏奚註意到，剛才還白燦燦的晴空，現已一團死灰。

青灰的水泥地面開始出現一點一點的濕印，斜著打在臉頰上的水滴順著側邊滑落，然後頻率變高，接連不斷地砸在建築物表層，一時間劈裏啪啦的聲響充斥了整個空間，世界變得安靜下來。

沒有帶傘的少女瞇起眼睛仰頭看了看不知何時陰沈的天幕，不甚在意地扯散自己的發繩，隨手理了一下被紮得亂蓬蓬的長發。雨水鉆進校服後領，從後背滾落，鬢發貼著臉側，濕漉漉的口袋還裝著正方形的小木牌。

“那個……同學？”

然後雨停了。

百裏擡眸撇了眼頭頂的花傘，接著轉動瞳仁，無機質的黑眼珠望向來人。她沒有說話，但偏偏來者就是能從眼神中讀出疑問來，驚得連撐傘的手都抖了幾下。

“淋雨會感冒的。”怯懦的少年有點害羞，神色倒是堅定，堅持不懈地舉著傘柄。他穿著校服，棕色的眼瞳因害怕被拒絕而產生小幅度的偏移，嘴唇抿得死死的，一看就是個天真善良的人。

少女不著痕跡扯了扯嘴角，極度冷淡地揮開他的手臂，重新站在雨簾下方：“不需要。”

這副油鹽不進的樣子所造成的殺傷力估計很大，百裏奚掀起眼皮，看見的就是少年一臉無措，手腳僵住，怯生生如同受傷的小獸，用那雙濕漉漉的眼睛試探性觀察她的臉色。

“對，對不起，但是你一副要哭的樣子，所以嗚……”男生瞪大雙眼，膽戰心驚地盯著少女揪住他衣領的纖細手指，動也不敢動。

“閉嘴。”百裏奚蹙起眉頭，一手提著他的領口，另一只手惡狠狠握成拳頭威脅，“這位同學，安安靜靜打著你的傘該幹什麽就去幹什麽，離我遠點。”

棕發少年縮起脖頸，雙眸緊閉，就像生怕眼前人真的一言不合就揍上來，但還是喊著心口如一的語句：“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的手指微微瑟蜷，頓在半空的右拳停滯不前，空無一人的黑瞳驟然緊縮。然後原本揪住少年衣領的左手像是失去力氣般垂落腿側，猛地別過頭，垮下唇角：“……抱歉。”

“誒，什麽？”由於聲音太小，這句近乎咕噥的語句並沒有被他準確捕捉到。

“我說，你的名字。”

“啊，我叫沢田綱吉。”少年不好意思地笑著，亮晶晶的雙眸閃著平靜的光，似乎壓根不介意剛才的事情。

百裏皺眉，依舊沒說什麽，自顧自用手背撣開他伸來的傘讓自己暴露在雨中。過了片刻才開口：“雨下大了，你快走吧。”說罷，她狠狠推了一把男生的背部，強硬的態度令他踉蹌著往前好幾步。

沢田手足無措地舉著雨傘，站在前方頻頻回頭，想要跑過來，又介於她剛剛的舉動楞是呆立原地不敢動彈。

少女整個人都被淋濕了，發尾不停地往下滴水，校服襯衫也貼在身上。即便是如此，那副倔強的模樣，依舊宛如擁有漂亮黑色毛皮的小動物，呈現出某種柔軟又尖銳的東西，還有那雙在雨中靜靜燃燒的瞳眸。

她轉身，擡起手背擦了擦臉上肆虐的雨水，將一縷縷粘起來的劉海撩到後方，頓時整張冷清的面容暴露無遺。百裏奚垂下眼睫，沒再看一眼那個善良的男生，背對他，加快腳步跑遠了。

無數水坑被踩踏，飛濺的水花灑在運動褲表面，口袋中響著清脆的撞擊聲，由於過快的腳步，那塊小小的木牌驟然滑落，旋轉著飛到路邊的泥水坑中。

百裏堪堪停下疾馳的身影，撥開遮擋視線的長發，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從臟水裏撈出它。以“忄”為偏旁的某個文字沾上了灰跡，少女輕輕用掌心擦拭幹凈，緊接著，無意間仰頭透過厚重的雨簾，望見了不遠處墻邊的重影。

率先映入眼簾的即是晃目的金色光點。

她不適應地挪開視線，然後才看見畫面的全部。

“什麽轉校生，充其量就是個神經病吧！”看不清臉的男學生穿著隔壁高中的校服，右手正卡在另一人的喉嚨口，話語充滿了惡劣，“整天在教室裏跑來跑去，你是撞見鬼了嗎？”

他身邊還站著三四個打著傘的少年，或笑或起哄，用近乎冷酷的態度面對這樣一幕。甚至還有人去踹弱勢那方的膝蓋，想讓他跪下來，沾滿泥濘的球鞋直直地踩在他全濕透的校服褲上，一下又一下，力氣大得都能聽見骨頭咯吱作響的聲音。

被人掐住脖頸的淺發少年耷拉著腦袋，臉色極差，濃重的紅潮伴著發白的嘴唇，顯然他目前處於缺氧的狀態中，連另一邊反抗的右臂都脫力垂下。偏金色的貓瞳失去亮晶晶的光芒，被即將閉上的眼皮遮蓋，那抹在黑暗中依舊耀眼的太陽逐漸消失。

領頭打人的男生大概還想說什麽，聽身邊同伴不痛不癢勸了一句，心頭的火氣再次竄上來，原先松開的手指再度緊握，臉孔猙獰，張開嘴作勢要吼——

“嘭！”

通常情況下，當一個人猛地被揍了一拳，那麽他在被打後的零點幾秒內必然是懵逼的，甚至不明白自己怎麽就從一個地方瞬移到了另一個位置。旋即過了大概三五秒後，開始後知後覺感受到火辣辣的疼，一片空白的大腦才找到零零散散的數據，下意識分析起身體的狀況，並告訴自己：「你被打了」

摔在泥坑裏的男生好一會才爬起來，捂著自己腫起來的腮幫子，火冒三丈：“媽的，是哪個兔崽……”

話音未落，就跟自己的同伴換上一樣的表情，五臉懵逼地望著站在身前的女生。

“女的？”

百裏奚甩了甩自己生疼的右手，面癱著臉，死魚眼掃過幾人：“瞎嗎。”趁著這當，她偷偷用餘光瞥見淺發少年正在扶墻瘋狂喘息，看上去沒什麽大礙。

“找死呢！”男生依舊捂著自己火辣辣的臉頰，口齒不清地放狠話，嘴巴還在嗚哩哇啦叫嚷，而百裏姑娘不聲不響，直接上去又是重重一拳。

這次動手算是開戰的信號，其餘幾個男生統統丟開手裏的傘柄，掏出小刀圍上來想制住她。

當夏目貴志總算恢覆平時的視野後，他努力使自己保持冷靜，晃了晃昏昏沈沈的頭腦，想要看清是誰站出來救了自己。結果剛擡眸，就看見黑發的女孩子高高擡腿，側身一腳踹開其中一名男生，長發甩開，無數透明的水珠迸濺。

他張了張嘴，想要出聲。

少女簡直像一頭憤怒的小獅子，攻擊又狠又不要命，這種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方式看得人心驚膽戰。每當打中人時，身上的其餘地方必定受到更重的傷，溢出鮮紅的血液。

再有經驗的不良少年，也架不住不要命的瘋子。很快，幾個男生下手的動作帶上了幾分猶豫，不僅是害怕鬧出人命，更害怕這個打起架來非要弄得頭破血流的家夥。

“操，趕緊走！”

幾人慌慌張張撿起自己的東西跑遠了。

百裏奚呼出重重的濁氣，低頭扯著嘴角。此時此刻，她的小腿已經呈現出奇怪的扭曲形狀，大約是扭到了筋骨，血液劈啦啪啦滴在地上，少女扶著墻壁站起身來。

“你沒事吧！”一直插不進戰鬥場面的少年終於能靠近她了，但他每每伸手想去扶這個見義勇為的姑娘，卻總被毫不留情揮開，手背頓時留下幾道嫣紅的印子。

“別碰我。”

“路過而已。”

黑發女生的背影羸弱，摳著青磚的指縫溢出暗紅的液體，拖著受傷的腿緩緩前進，一步一步，踉蹌著漸行漸遠。

他最初是想要追上去的，但不知為何，看到這一幕，偏偏整個人像被什麽未知的力量定住了。應該說富有美感嗎，這樣一種優雅的死氣，猶如把脫下的華麗的絲綢衣裳亂扔在桌上，不覺間滑落在黑暗的地板上一樣。

等到她的背影已經消失不見，少年才驚慌失措地向前追了幾步，腳尖踢踏水花，卻不小心碰到了什麽小巧的東西。

他低頭一看，是個“臨”字樣的手機掛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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