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麽總是會隨身攜帶水果糖呢？

百裏奚自己也不太明白。

模糊的印象中，和「誰」第一次見面時，對方給了她一顆包裝閃閃發光的硬糖，又酸又甜，所以自此念念不忘。

小姑娘徑自疑惑著，手指攥緊身後的背包帶子，臉上盡是困惑的神色。她踏著月光的影子走在一排銀杏樹下，傾斜的黑影放大後逆著吞噬掉遺漏的光線。黑發在肩胛處跳躍，側顏沈寂，只是眼眶仍微微發紅。

“還在生氣嗎？”

女生瞥一眼發話的粉發少年，不聲不語地搖搖頭，只是捏著赤司征十郎的右手指緊了緊，瘦小的身形看起來格外羸弱。

孩子的情緒通常來得快，去得也快。

“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再次搖頭，也許是明白了自己的處境，百小奚側過臉看看身後的夏目貴志，少年的剔透的瞳仁中仍留有未減的擔憂和難過。她註視著這份感情，又在當事人發現前迅速挪開視線，佯裝若無其事的模樣。

一時間無人說話。

沈默良久，小姑娘軟軟綿綿的聲音又突兀地響起：“我二姑家有一個平底鍋，用它來煎蛋會燙到手，知道為什麽嗎？”

冷笑話？

講故事？

幾個少年各自在心中琢磨，面上卻不動聲色。赤司直接低下頭輕輕拽了拽她的手腕，尾音拖長，像是在撒嬌一般順著女孩子的話茬接下去：“為什麽呢？”

百裏沒看他，只是仰起臉望著某位淺發色的男生，他被路燈染成鵝黃的襯衫衣擺隨風搖曳，表情無措又黯淡。她直勾勾盯住那雙琥珀色的眼眸，輕聲道：“因為鍋的柄壞了，人每次抓住它都會被燙傷。”

——你抓住了我的把柄，但請不要用它來傷害我。

夏目一楞，略顯震驚地停下腳步。他不知道自己猜測的意思是否就是眼前人的心聲，若以同類相稱，未免對這位掙紮活著，向光而生的姑娘太過殘忍。但兩人的經歷明顯相似，他想不產生疑似同病相憐的情緒都難。

本身有這樣的想法就是對別人的不尊重吧。

少年搖了搖頭，他收斂起眼中異樣的情緒，堅定地露出輕松的微笑：“不會的。”似是害怕對方不相信，又大幅度地搖了搖頭，再一遍重覆道：“當然不會。”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百裏姑娘小小地松了口氣，她用另一只手按住心口，低垂臉頰的時候，劉海的陰影遮住眼睛，裏面湧起難懂的霧氣。

她才這麽小，就成熟得像個大人。

齊木楠雄難得浮現了不忍的情緒，平日裏這位超能力者總是以面癱臉示人，他自身也無法提起對周遭事物的興趣，所以一直顯得冷淡又漠然。

明明剛認識時還一副蠢樣，整天嘻嘻哈哈仿佛有笑不完的事情，朋友也很數不勝數，沒心沒肺的像個小孩子。但隨著時間的加深，他對她的了解也越來越多，漸漸明白了這樣的性格僅僅停留於表面。

［過去］［初中］［父母］等等諸如這樣的字眼是不能提起的傷痕，是會翻出糜爛軟肉的心頭刺。

幾小時前刺痛她的場景還歷歷在目，就算是道了歉，已經二次受傷的心臟肯定還會感到悲傷。再者，剩餘兩人的套路簡直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一人骨子裏向往正義的拯救者，並發誓要到手；另一人則將其視作萬年難覓知音，同類相吸。

齊木無奈地嘆氣，自暴自棄地撩起額發，幾縷劉海掉落眉前，半擋住護目鏡下的紫色眼瞳。

他已經不想再趟這灘渾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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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藍色比天穹還要深邃邈遠，月亮高懸，靠近月輪外面的黃邊已經失去顏色，漸漸淹沒於一片烏藍中。灑落大地的月光來不及投下潤朗清輝，即被沈重的溫濕空氣裹挾，稀疏的星星似乎要刺穿天幕飛走，但最終也只能發出依稀漫糊的光芒，猶如槍彈射進棉花。

如果說以時間為線，那麽每過四小時這姑娘就會恢覆一次。契機是月光，沐浴的時長加上百裏奚自身的意願，決定了年長的歲數。

當估摸十四五歲的女孩勾起耳後的長發時，也就意味著時鐘已經敲響了十一點，街邊的店商統統關上了鐵質簾卷門，路燈也更加昏暗。這時的她已與未來的模樣相差無幾，只不過身高稍矮，臉龐更為青澀。

銀色的月桂散發的冷光打落在女孩子烏黑濃密的長發上，隱隱約約地顯出瘦俏的側臉，手裏還提著前幾分鐘其他人在超市裏買的飲料。她垂下頭，面無表情地翻著手機聯系人：“……沒有臨也啊。”

這個名字耳熟能詳。

至少齊木和赤司是如此。

女生嘆口氣，頂著一張面癱臉望向其餘三人：“我該回寢室了。”

“……誒，百裏恢覆記憶了嗎？”夏目不由自主地挺直脊背，緊張起來。

“嗯，差不多吧。”

赤司俯視著她的臉，冷不丁突然發問：“你住在哪裏？”

百裏奚微怔，而後聳聳肩無奈道：“345啊，我還不至於連自己的寢室號都不記得。”少女坦然地面對少年探究的眼神，那雙黑色的眸子蒙上一層迷霧，倒映出他不甚清晰的紅瞳。她的眼睫很長，手腕過於瘦削，瞳孔纖細柔韌卻看不出神色。

大概是真的恢覆記憶了吧。

赤司征十郎這麽想著，垂下眼簾，左胸膛那顆心卻砰砰跳著，拉扯腦內的神經線。他松開了一直握著女生胳膊的手掌，後退半步拉開距離。

她半合著漆黑的眼眸，下意識地閉了閉眼睛，等到再睜開的時候，視線裏一片清明。百裏慢吞吞地環顧四周，不動聲色將手機揣進兜裏，視線飛速掃過校門外的燈光，緊接著一字一頓地開口：“總之，我先走了，謝謝你們。”

態度很冷淡。

夏目將其歸咎於被人知道了秘密所以心情不好，他慌慌忙忙地解釋，盡量使自己看上去目不斜視：“沒關系的，本來也是我的問題，百裏你快回去休息吧。”

少女明顯一楞，面上閃過不自然的神色，茫然的情緒轉瞬即逝，為了掩飾這剎那的啞然，她胡亂點點頭，隨便揮了揮手就轉身向校內跑去。身影瘦瘦小小的，長長的黑發在後背跳躍，她一邊四下張望著，一邊穿過街道，直到視野內再也沒有那三個模樣雋秀的少年後才堪堪停下步伐。

“什麽啊……”

大約十五歲的百裏姑娘撐著膝蓋喘氣，瞿黑的眼底寫滿了不耐煩之意。她掏出口袋裏的手機，半天才用指紋鎖搗鼓開鎖屏模式，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桌面的數個APP程序——

“微信345寢室群……果然沒猜錯嗎……”

原先刻意展露的無害表情消失了，百裏捏著手機殼發出一聲冷哼，瞇起眼睛自言自語：“多管閑事，都是誰啊，莫名其妙的人。”

臨近午夜，道路上人煙稀少。唯一還亮著燈的食堂超市也即將閉門，少女摸摸口袋發現了幾張百元大鈔，即刻揚起半邊唇角笑得古怪。她隨手丟掉原本提著的未開封飲料瓶，徑直走入超市從貨架上掃蕩零食和礦泉水，又拿了一把美工刀，還有一本軟面抄結了帳。

女生拆開薯片的包裝袋，隨便吃了兩口覺得難吃便將其揉成團狠狠投擲進不遠處的綠皮垃圾桶，合著嘭咣的聲響一道響起的還有她平淡的音調：“真膩——”

腳下的草皮被狠狠摩擦，灌了口礦泉水，少女一步步向遠處走去。美工刀在手中開開合合，哢嚓哢嚓的聲音響徹在靜謐的夜中，她微揚頭看墻上的字標，接著扔掉右手的水瓶狠狠砸中某棟寢室一樓的玻璃窗。

“嘩啦——”

整面窗戶破碎的響聲巨大，透明的碎片呈放射狀向室內掉落。

“哈哈哈哈，該醒醒啦天亮了——”少女捂著肚子笑得彎了腰，挑起的眼梢張揚跋扈，她擡起下巴，清淺的眉毛彎彎，無可奈何地垂下眼睛，半捧著臉嘴角勾起恰到好處的弧度。

“我草你*媽，有病嗎！”

百裏奚樂不可支地快步跑走了，她高高舉起手中的美工刀，滿臉興奮地喊道：“太有趣了，真是太好笑了！”然後，她猛地對著自己的手腕就是一劃，頓時血流如註，鮮紅的液體爭先恐後自血管內蜂擁而至，滴落在水泥地面。

沾上血液的刀片閃著詭異的光芒，被少女寶貝似地左擦右擦，最後收進口袋裏。咧得大大的嘴角在這刻也瞬間平直，瞇起的眼睛一片虛無，回歸面無表情的面容，她扯了扯頭發：“嘖，無聊透頂。”

剛買的零食袋子被全部打開，像是天女散花一般被隨便丟得到處都是，百裏用食指勾住手裏的塑料袋口，不斷旋轉將其懸在空中，之後再突然松手。裏面存放的鐵罐咖啡被離心力甩出百米，正好砸中遠處的路燈桿，裏面的棕色液體也跟著飛濺出來。

做完這一切後女生緩緩爬上六層的教學樓，坐在天臺的板凳上撕那本軟面抄：左邊壓角，右邊壓角，對折，翻面，再對折，三角……啊，疊錯了。揉成一團丟在腳下，再撕一張紙，左邊壓角，右邊壓角，對折，翻面……

夜風停了，墻面的月光減弱，暗色的陰影入侵，樹下的草葉發出奇異的閃光。

黑發女孩平躺在滿是灰塵的天臺地面上，左手抓著一架紙飛機，呆呆地睜著漆黑無焦點的眼眸，一動不動。如果不是起伏的胸膛證明了還存在呼吸，那模樣簡直跟具屍體沒什麽兩樣。

不知道過了多久，屍體動了。

她斜著眼睛去看樓底的黑乎乎的樹木，踩著板凳一躍而起，坐在天臺的欄桿上，晃著雙腿。又過了大約十分鐘，少女忽然起身站在護欄上，雙臂平舉，晃晃悠悠地沿著它往前走，這種危險的動作要是放在白天肯定會被無數人圍觀。

“為了使你聽見我

我的話語

有時細得

如同沙灘上海鷗的足跡

項鏈，醉酒的鈴鐺

獻給你葡萄般光滑的手

我望著自己在遠方的話語

它們更像是你的

它們如常春藤般攀爬上我的舊痛

它們如是攀爬上潮濕的墻壁

你是引發這血淋淋游戲的罪人

它們紛紛逃離我陰暗的巢穴

你充滿一切，充滿一切——”

她高聲念著這首詩，臉上帶笑，隨後大力丟出那架嶄新的紙飛機，左右搖晃著轉身，背對著空無一物的空間朝後仰去，大半個身體懸空。

然後。

自高空墜落。

耳邊盡是呼呼的風聲，灌入衣服，灌入口鼻，臉上是無比平靜的表情，毫無留戀。

——就這麽結束的話，好像也不錯？

這樣的念頭占據了腦海，可惜沒等它過多停留，少女的身體就被人緊緊抱住了，溫熱的手掌靠在背後，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氣息鉆入鼻腔。眼前一花，不知何時已經從半空落到了樓底的地面，隨之而來的還有臉上的刺痛。

“啪——”

幾秒後才聽見手掌接觸面頰的聲音，女孩完全被打懵了，楞楞的擡頭望著眼前的少年。

“……你連活著都覺得累了嗎！用腦子想想自己幹的蠢事！”桃粉發色的男生拎起她的衣領，胸前的衣襟被攥成一團，腳尖幾乎要被拽離地面。他向來毫無波動的臉上這次實實在在地顯現了怒意，眉頭狠狠蹙起，語氣極差。

百裏奚凝視著那雙藏在綠色護目鏡下的紫色眼眸，呆呆地蠕動嘴唇，發出幾個字音：“你……你什麽時候……”

逆著光的視野內，籠著路燈暖光的人影同臆想中重疊了。少年手指縮緊發白，幾乎要從眼中噴射出火焰，他咬牙切齒：“一直，我一直都在旁邊啊！”

一開始沒想到對她隱身竟是有用的，於是不論是後來進超市買美工刀，用礦泉水瓶砸窗戶，亦或是自殘，爬上六樓天臺……他一直都站在她的身邊，註視著這一切。

黑發的女孩子難以置信地張了張嘴，掀動的嘴皮半天沒有發出聲響，良久她無法理解地倒抽一口氣：“你有毛病嗎？！就算未來我們認識，這樣的關系也沒有好到指使你來救我吧，明明就是因為同情才接近的，不要說這種話騙人啊！！！”

隱藏在長大後少女體內的東西終於重見天日，她的自卑敏感脆弱，全部都置於眼前，扒開心臟指給他看，哪裏是心室哪裏是血管哪裏是動脈。

齊木楠雄覺得面前的女生簡直不可理喻，他死死揪住手底的衣料，低下頭湊近她的面頰，甚至連呼吸都近在咫尺，吐出的話語全部落在上面——

“不是同情，我不是因為這種可笑的理由才和你接觸的。非要明說才會懂嗎，如果不是僅僅因為喜歡「百裏奚」這個人，誰會願意一直持續友情到現在啊！”

“你在和人相處的時候姿態放得過低，端著沒必要的過度善意和隱藏角落的自卑……你已經夠好了，不需要改變了……所有人都以你為傲，他們認為百裏奚是個善良溫柔的女孩，她值得這個世界上最好的感情，值得以心相待，所以——不要再硬將別人給你的喜愛添加理由了！！！”

作者有話要說：

文中出現的詩選自巴勃魯·聶魯達的《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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