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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番外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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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歡樹的主幹轟然倒在地面,宋婉瑩靈魂的一部分也跟著被斬斷了。

師傅們合力將樹幹擡到車上,她站在臺階上抿緊了唇,一言不發。她身後的客廳空蕩蕩的,所有家具和物件早已打包好被搬了出去。這個家終於散了,如她二十幾年前的期望。

可她心裏怎麽這樣不是滋味。

宋婉瑩看著陡然變得寬闊的院子,想起一開始住進這個家的時候。

分明到了夏日的尾聲,天氣也不見轉涼,整個院子都是泥土和雜草被炙烤的味道。

宋婉瑩蹲在被建築物的陰影籠罩著的角落,忽然聽見一個男孩的聲音,“餵,不熱麽?”

她猛地起身,眼前有些眩暈,兩道身影晃來晃去最終合在了一起,是個跟她差不多大的小孩。

男孩又朝她“餵”了一聲。

宋婉瑩低頭說:“我不叫餵。”

“你叫什麽名字?”男孩說完笑了笑,棕褐色的眸眼亮晶晶的“我叫姜曉誠。”

宋婉瑩立即明白過來,他就是那個女人的兒子。她揚手將手裏的雜草扔到他身上,轉身小跑進了客廳。

不知怎麽,初見的情景一直深深記在宋婉瑩腦海裏,盡管他稚嫩的臉龐已非常模糊。

對姜華的排斥和恨意,宋婉瑩只有也只能發洩在姜曉誠身上。九歲的孩子能壞到什麽地步,丟掉別人寶貝的卡牌、剪短悠悠球的線、偷走四驅車的馬達。宋婉瑩那個時候就明白毀壞別人心愛之物的力量了。

每每做完這些事,她都感到心虛和歉疚,可是一從醫院回來後,她的心又變得堅硬無比,宛若被小惡魔占據。

放學回家看見姜曉誠的耳朵貼在姜華的肚子上,宋婉瑩下狠心丟掉了他那雙新的、他愛得不得了的耐克的運動鞋。鞋子是宋春江買的,那個給她買條裙子也要猶豫很久的爸爸聽了姜華一句話就買下了,他們“姐弟”一人一雙。

宋婉瑩不想有這個弟弟,也不想要這雙“搭便車”來的鞋。

第二天早上,姜曉誠把鞋櫃找了個遍,姜華挺著大肚子慌裏慌張地問他怎麽了,他搖了搖頭,趕緊拿出一雙舊鞋子穿上。走出大門,宋婉瑩松了口氣,一擡頭就對上了姜曉誠漠然的眼睛。

“做壞事會被懲罰的。”他說。

宋婉瑩呆了半秒,笑了笑,是那種小孩獨有的惡意又乖張的笑。

那天下午,課上到一半,宋婉瑩就被老師叫出去了,姨媽在校門口抱住她就哭了。

從重癥病房到墓碑前,她沒掉一滴眼淚,被媽媽那邊的親戚罵“冷情冷心”。

宋婉瑩回到宋家吃晚飯,姜華一個勁地給她夾菜,她拂了碗筷就跑回房間。

淚水終於決堤。

這一定是懲罰她做了壞事。

抹掉眼淚後,她趴在地板上,把藏在床底下的盒子拖了出來,裏面全是姜曉誠那些“不翼而飛”的東西,大大小小近十樣。

微暗的光從窗戶照進房間,投到書櫃旁空白的墻上,拉出一個不規則的四邊形。

“對不起。”這幾個字從她的嗓子眼裏擠出來。

姜曉誠抱著盒子,沈默了一會兒說:“原諒你了。”

那之後兩人從不說話變成了爭搶吵鬧的關系,按姜華的話來說就是“看著像兩姐弟了”。

理所當然的,兩人被安排進了同一個初中。

第一次期中考試,一向第一的宋婉瑩拿了第二,她在老師辦公室看到名單,姜曉誠三個字赫然排在她的名字之上。她不甘心。姜曉誠來問她英語習題也好似炫耀一般,她發脾氣說出了“你什麽都要和我搶”的話。之後更加努力做功課,之後的年級考試,她都穩穩拿到了第一。

宋婉瑩的內衣不斷更換號碼,姜曉誠的身高也竄到一米五,兩人逐漸步入青春期。

他們一路上學,到校門口自然分開,放學回家各自回房,心照不宣地,誰都沒和同學提起他們之間的關系。

姜曉誠個子高,成績好,會打籃球,漸漸成了同年級女孩之間的談論對象。宋婉瑩聽得多了,看他的角度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第一個暑假,宋婉瑩坐在沙發上吃果凍,宋倩蝶在一邊吵鬧著要吃。她覺著這個妹妹跟姜華一樣,看見什麽東西就想搶占,伸手就要。

怕小孩被噎著,宋婉瑩只分了一點給宋倩蝶吃,結果換來了更猛烈地索取。她怎麽哄也沒辦法,於是惡狠狠地罵了一頓,諸如“沒教養”一類的,宋倩蝶被兇得大哭,她心煩意亂,“□□媽”脫口而出。

這件事傳到姜曉誠耳朵裏,他帶著宋倩蝶就來興師問罪,宋婉瑩和他吵著吵著打了一架。

打完兩個人倒在院子裏,姜曉誠忽然說:“媽媽說不能欺負女孩,要讓著你,但你實在討厭極了。”

宋婉瑩看著他認真的表情,忽然就氣笑了。

初三開學,憑著年級第一和第二的成績,宋婉瑩和姜曉誠分到一個班上,真正成了擡頭不見低頭見的關系,關系不知怎麽也變親近了些。

大課間,宋婉瑩會擠到小賣部去買兩瓶飲料,姜曉誠打完球回教室總會順走一瓶。這份默契被同班同學看在眼裏,很快就傳出了閑言碎語。

同桌狀似不經意地問:“你和姜曉誠……什麽關系啊?”

宋婉瑩手裏的簽字筆在答題橫線上一頓,“什麽?”

“你們是不是在談戀愛?”

宋婉瑩一下笑出聲,“我,跟他?”

“看你們總是在一起……”

宋婉瑩說不出“姐弟”兩個字,只說:“小時候就認識。”

“哦,青梅竹馬?”

“不是。”宋婉瑩正要辯解,幾個男孩吵吵嚷嚷進了教室,她一擡眼就看見了走在最後面的人。

姜曉誠走到她的座位旁,伸手拿水,宋婉瑩擋住了他的手,“沒有你的。”

“這不是有兩瓶嗎?”姜曉誠皺著眉。

“不是給你的。”

姜曉誠扯了扯手上的白色護腕帶,“為什麽?”

“我,我這瓶沒開!”同桌說著就拿起桌角的可樂遞了過去。

“謝謝啊。”姜曉誠從兜裏掏出零錢,換了可樂就回座位了。

擁擠的公交車上,姜曉誠吊著手環聽歌,宋婉瑩站在他旁邊,剛到他肩膀的位置,只能依靠左右的人站穩。車子一個急剎,宋婉瑩向前倒去,姜曉誠手快,拉著她一拽,宋婉瑩悶頭撲進他懷裏。

乘客對司機一陣抱怨,還有人罵罵咧咧。宋婉瑩推開他,“幹嘛啊。”

“啊?”

宋婉瑩移開視線沒再理他,她的心砰砰跳,車窗外的風景呼啦啦地飛過。

“我惹你了?”姜曉誠覺得莫名,重新戴上了耳機。

一直到升學考試,他再沒喝到宋婉瑩買的飲料。

高中入學前一周就有一場入學考試,據說會以此次的成績劃分班級。姜華忙著宋倩蝶上小學的事情,對另外兩個兒女只是例行公事般的提醒了一句。宋婉瑩早就在看書覆習了,姜曉誠瘋玩了一個暑假,把姜華的話當耳旁風。

考試那天,姜曉誠一身輕松地走進校門,宋婉瑩跟在他後面,神色凝重。他見狀拍了拍她的肩膀,說了些“不要緊張”、“隨便考”一類的話,她沒跟往常一樣嘲諷他,輕輕“嗯”了一聲。

“考完去吃漢堡吧?”

宋婉瑩沒應他,朝不遠處招呼她的同學走了過去。

姜曉誠已經習慣她的怪脾氣,也沒太在意,尋著號碼進了考場。

鈴聲響起,學生們從幾個考場魚貫而出。姜曉誠一邊和旁邊兩個初中熟識的同學說話,一邊註意著來往的人群。走到樓下也沒看到宋婉瑩,他打發了同學等在原地。

過了好一會兒,人都散得差不多了,他才看見宋婉瑩不緊不慢地走了出來。

“吃……”走進了,他才註意她蒼白的臉色,“怎麽了?”

宋婉瑩搖了搖頭,“我回去了。”

再粗線條的人也能看出她狀態不佳,姜曉誠跟在她邊上,“感覺不好?題挺簡單的啊。”

宋婉瑩睇了他一眼,悄悄捂在腹側的手攥緊了。

姜曉誠察覺到她的小動作,臉色一變,“你不會來那個了吧。”

宋婉瑩又氣又羞,加快了步伐。

“聽說吃紅糖有用,哎,你打我幹什麽?”

學校上空的天被夕陽染成粉色,校門口的迎新橫幅隨風微微晃動。少女和少年一前一後走出校門,腳步聲和周圍的說笑聲交織在一起。

姜曉誠沈默了一陣,組織好語言,再度開口,“沒什麽大不了的嘛,就算發揮失常你也不會差到哪兒去,我們肯定會分到一個班。”

宋婉瑩抓住書包肩帶,偏頭看他,“你想和我一個班?”

少年笑了笑,露出整齊的牙齒,“想啊。”

結果沒能如兩人所願,第十七名的宋婉瑩和第二名的姜曉誠被分到了一墻之隔的兩個實驗班。

她說不出為什麽失落,話到嘴邊卻變成了,“這下不用整天看見你了。”

姜曉誠“哎”了一聲,“不知道家長會怎麽辦,老媽又要像初一的時候那樣跑來跑去的。”

她怔了怔,心道原來是這樣才想和她一個班的。

開學不久後,下課時間——尤其是晚自習之前的這段時間,總有些男孩圍聚在宋婉瑩他們班門口,裝作不經意地樣子打量一個女孩。

當然不是宋婉瑩,她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模樣只算端正秀氣。

他們是在看班上另一個女孩,性格活潑,走路把背挺得很直,緊身毛衣和九分牛仔褲勾勒出少女的曲線,在一眾仍顯稚氣的女孩中,已有初熟的韻味。

有一天姜曉誠的身影出現在了門口的男孩之間,宋婉瑩和同學一起吃過晚飯,遠遠地就看見了他。

那個女孩經過男孩們時,他們的臉上或多或少都浮現出笑意,宋婉瑩從姜曉誠的臉上也尋到了一抹玩味的淺笑。

進教室門的時候,她被他叫住,“宋婉瑩。”

她轉身看他,表情很冷淡。

“待會兒放學了一起走。”

此話一出,周圍幾個男孩都發出“哦”之類的起哄的聲音。

他們哪天放學不是一起走的?宋婉瑩不明白他為什麽要特意問她,又不能直接把心裏話說出來,懶懶地“嗯”了一聲就進教室了。

放學兩人同路,還多了一個姜曉誠的男同學。

男同學看了一眼宋婉瑩,有些不好意思,“她是你姐姐啊。”

宋婉瑩冷笑,“誰是他姐姐。”

男同學訕笑了一聲,和宋婉瑩攀談起來,見她愛理不理,只好和姜曉誠說話。

一路聽他們談論那個女孩,宋婉瑩忍不住出聲問:“你們都喜歡那樣的?”

男同學趕緊說:“其實我覺得一般。”

姜曉誠說:“笑起來挺漂亮的。”

宋婉瑩擡眼看他,恰好他也看了過來,趕緊別過臉去。

月光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鑰匙轉動鎖芯,宋婉瑩突然說:“以後放學不跟你一起了。”

“為什麽?”姜曉誠的聲音在高領毛衣的遮擋下顯得悶悶的。

“馬上要期中考,我要留在學校覆習二十分鐘。”

“二十分鐘能覆習什麽?”姜曉誠拉開別墅大門,“隨便你。”

翌日放學,宋婉瑩果然沒在走廊上看見姜曉誠,等她的換成了那個男同學。

“姜曉誠他們有事,叫我送你。”男同學笑得靦腆。

宋婉瑩覺得這個借口足夠蹩腳,還是問:“什麽事?”

男同學支吾了半天,“看電影。”

“什麽電影?”

“啊?就是電影……我也不知道。”

“在哪兒?”

“學校背後那個臺球室。”

“臺球室可以看電影?”宋婉瑩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不是,我說錯了,打臺球。”

寫了一套英語習題,宋婉瑩才聽見姜曉誠房間門的聲響。

姜曉誠把習題在書桌上攤開,腦海裏卻是剛才在臺球室樓上小房間裏播放的那部三級片的畫面。

太刺激了。

充滿煙味的房間裏回響著女人的喘息,屏幕的光照在少年們的臉上,每個人的眼神都直勾勾的。

他第一次看這種片子,聽邊上的人小聲感嘆“真大,真白”,大氣不敢出。

做完最後一道題,姜曉誠渾身躁動的血液都安靜了下來。他拿了衣服去浴室,好巧不巧就和宋婉瑩打了一個照面。

少女剛洗完澡,嘴唇嫣紅,眼睛濕漉漉的,身上仿佛還帶著水蒸氣。

姜曉誠心裏發慌,伸手拂開她,“讓開。”

門啪嗒關上,宋婉瑩蹙眉盯了一會兒,默默回了房間。

姜曉誠閉上眼睛,慢慢把手背搭在唇上。

剛才他碰到少女的手臂,又軟又滑的皮膚的觸感讓他心頭瞬間一抖,如觸電般。

越想越覺得熱,熱到他神志不清,腦子裏三級片的女主角都變了一個人。

敲門聲把他嚇了一跳。

姜曉誠打開門,看見宋婉瑩站在門外,裝冷酷道:“幹什麽?”

宋婉瑩聽他沙啞的聲音,疑惑地說:“感冒了?”

“沒有,什麽事快說。”

“噢,”宋婉瑩垂眸看了一眼地板,又擡頭說:“還是一起放學吧。”

“啊?”

宋婉瑩接著說:“才一天沒看著你,你就學壞了。”

姜曉誠心裏一驚,面上鎮定道:“什麽。”

“臺球有什麽好玩的,這麽晚回來,剛才我都聽到阿姨說你了。”

“隨便你。”姜曉誠心裏松了口氣,說完就要關門。

宋婉瑩把住門框,“你就這麽隨便嗎?”

“不是,”姜曉誠不想再多看她,不想再浮想聯翩,“你是姐姐,聽你的。”

宋婉瑩張了張嘴,什麽話也沒說,轉身就走了。

讀到李白的《長幹行》——“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幹裏,兩小無嫌猜。”宋婉瑩恍然驚覺,她和姜曉誠同住一個屋檐下已十餘年了。

他們之間用青梅竹馬來定義好像不太恰當,更何況是兩小有猜,關系時好時壞、忽遠忽近,但宋婉瑩又不想承認他們法律上的關系,以前是因為討厭突如其來的家人,現在是更覆雜地排斥。

她想,她可能喜歡他。

籃球順著弧線命中籃框,姜曉誠的手舉在半空中,偏頭朝場外看去。

宋婉瑩在不大不小的幾道呼聲之中對上了姜曉誠的視線,他朝她笑了笑。

沒錯,她喜歡他。

她也朝他笑了笑,用唇語說:“臭屁。”

夕陽下,少年少女並排走在柏油馬路上。

姜曉誠拍了兩下籃球,拿起來抱在懷裏,“想好了嗎?”

宋婉瑩點頭,“早就決定了,我選文科,你……也選文科對吧?”

“嗯,想學法律,你呢?”

“爸爸讓我學金融。”

“噢。”

若說兩人有什麽相似的地方,大概就在這裏了,未來壓在他們肩上,不得不比同齡人跑得更快。

“我們一起去北京吧。”他這樣說。

高中的時候永遠都有更多的習題等著要做,宋婉瑩覺得苦,但卻對這樣的看似漫無止境的日子充滿期待,現在想起來也是閃閃發光的。

宋婉瑩和姜曉誠一起上學放學,一起做功課,塞同一副耳機聽英語聽力磁帶。

少女的香氣總是令姜曉誠難以集中精力,他取下耳機說:“我回房間了,你這桌子太小。”

他偶爾會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宋婉瑩也不覺奇怪,應道:“噢,那好吧。”

一個人呆著,時間走得很慢,宋婉瑩看了一會兒政治就困了。

姜曉誠回房間看了會兒書,感覺身旁沒人還是不太習慣,猶豫一陣去了宋婉瑩的房間。

她趴在書桌上,長發傾瀉下來,乖張全數掩去,只剩下純凈的少女感。

他想也沒想,低頭就吻了下去。

宋婉瑩感覺到臉上的觸感,睜開了眼睛。

姜曉誠腦子嗡地一聲炸了。

就見少女輕輕一笑,直直覆上了他的唇,吻得笨拙而熱烈。

如果時間能停在那一刻就好了。

宋婉瑩嘆息了一聲,轉身走向玄關。

離家赴香港念大學那天,宋婉瑩拖著行李箱,回頭深深地忘了一眼客廳外的景象,如同今天一樣,院子裏空落落的,也如她剛來時一樣。

“苔深不能掃,落葉秋風早。八月蝴蝶來,雙飛西園草。”

作者有話要說: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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