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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之二 紅素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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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諾:應允過然而隨時可以背棄的言詞。我們還可以相信什麽?

“舞低楊柳樓心月。”

藍朵芮快活地舉著那張宣傳單,嘮嘮叨叨。

林輕不客氣地打斷她,“小姐,我們都知道你喜歡穆輕紅,可是拜托你不要如此誇張,這是自習課。”

“我真的很喜歡她的舞。”藍朵芮笑得一派春光明媚。“老天,誰這麽能幹,居然能請到她來表演……”

穆輕紅,近年來謎一般突然崛起的十八歲天才舞姬,傾城容色,絕世天分,甫一出道便獲了國際知名獎項,如今已成為時下年輕孩子們炙手可熱的偶像。

忽而今夏,段青犀卻仍是一身寡淡的黑衣,及肩長發用一根色調暗淡的墨色簪子綰起,蒼白面孔上是一種難以形容的冷靜,不群,也離世。

這樣看上去,她並不像個十七歲的女孩。

下課鈴及時響起。

甘默思走到她身邊,拍了拍她的肩,被她習慣地躲開。

他索性俯在她耳邊,低低地說,“你若是想扮得更像凡人一點,就換身艷色衣裳吧。夏天已經來了。”

段青犀看他一眼,不語。

一陣輕風掠起藍朵芮桌上那張宣傳單,落在兩人面前。甘默思拾起,然後不由自主微微一笑。

“為什麽它們都會來到這裏?”他低聲問,“是因為你嗎,青犀?”

她一言不發,只是輕輕擡了擡手指。他手中的紙張頓時碎成齏粉,隨風沙沙而落。

“不要多事。”她冷冷地看著他,“我的事,與你無關。”

穆輕紅在這座城市中的表演定於三天後舉行。

藍朵芮一早已定好了票,候在劇院外。男友陪她同來,這一會兒去買冰淇淋給她,留她一個人百無聊賴地等在那裏。

她忽然呆住,眼前掠過一個窈窕俊俏身影,她不由自主追上去,叫道,“穆輕紅?!”

那人回過頭,微微一笑。“小姐,你認錯人了。”

藍朵芮呆呆地望著那人面孔,幾乎恍惚。

那是個高挑男孩,十八九歲年紀,留著華麗長發,一張臉出奇俊俏柔美,仿佛女子。

“我是輕紅的弟弟,輕素。”他微笑著說。

藍朵芮定下神來,“難怪!”她兩眼放光,“你們長得那麽像……是雙胞胎?”

穆輕素微笑點頭。

“天……太巧了……”藍朵芮喃喃地說。

穆輕素看著她,笑意柔和,“是很巧啊……你喜歡我姐姐的舞?”

藍朵芮忙不疊地點頭。

他笑容益發燦爛,低聲道,“那麽過會兒你一個人到後臺來,我介紹我姐姐給你認識可好?”

藍朵芮驚奇得瞪大了眼睛。這時身後男友喚她,她暈陶陶地轉過身。男友問她同誰講話,她只是笑,不答。

不知何時,那個突然出現的男孩早已無影無蹤,仿佛根本不曾出現。

只是藍朵芮並沒有註意到這一點。

輕紅姬的舞,儼如人夢飛天。觀眾看得癡醉,臨到散場,藍朵芮卻一個人悄悄地溜到了後臺。

出她意料的,後臺一片寂靜空曠,只有穆輕素笑容可掬地站在那裏。一盞射燈幽藍的光線打在他身上,他俊美的面容看上去有種古怪的氣韻,隱隱約約教人不安。

“輕紅姐姐呢?”藍朵芮好奇地問,沒有註意到穆輕素註視她的眼神已經無限怨毒。

“在這裏啊。”他輕輕地說,忽然一伸手拉起自己長發,轉身面對她。

死寂一片。

藍朵芮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的後腦,半晌,突然放聲尖叫,恐怖異常。

穆輕素後腦上,長發遮掩之下,儼然是一張尚未卸妝的艷麗容顏,被猝不及防的藍朵芮看得清清楚楚。

那正是方才臺上的穆輕紅的臉。

她踉蹌後退,手腳幾乎已不聽使喚。穆輕素一步一步向她走來,笑容依舊溫柔,卻鬼氣森森。他忽然伸出手,一雙手十指探長猛然扣住她脖頸,用力扼緊。

“這一次。”他咬著牙恨恨地說,聲音裏郁滿恨意,艷麗臉孔扭曲得分外恐怖。

“這一次,我們不會給你機會來欺騙和背叛。”

藍朵芮掙紮不休的身體在他手中漸漸軟倒,已經無法呻吟。

穆輕素忽然把她甩到一邊。他目光淩厲地掃過身邊每個角落,突然縱身而起,輕飄飄地浮在半空,與此同時,一道墨色光圈自方才他站立的位置飛速襲過。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舌尖輕舐嘴唇,眼神閃亮。

“……真的嗎?居然,引來了這樣有趣的家夥……”他輕聲地問,“紅,你認為如何?”

女孩的聲音自同一雙唇瓣間吐出,“我很喜歡。”

“輕素輕紅自有名。何必對個凡人出手?”

段青犀的聲音冷靜地傳來。

“……原來,是青蜥使啊……”女孩的聲音微笑,穆輕素背對著段青犀,長發中分,露出那張妝容艷麗的臉孔。

“你們何必動她?”段青犀冷冷地問。

轉過身,是穆輕素的臉微笑著解釋。“何必……你難道沒有聽說過我們的事?”

唐人傳奇中記載過多個故事。如是。

一個男人在殘破古舊的廟宇中發現了兩只木偶,便帶回給兒子作為玩具。小男孩在玩耍時卻發現,兩只木偶竟是活生生的能動能言,能歌善舞。叫它們木偶,木偶卻開口道:

“輕素輕紅自有名,何來木偶?”

孩子的父親驚詫不已,許願要將這兩只木偶精心粉飾,送到東岳神君廟宇之中服侍,木偶十分高興,大表感激之情。

故事到此完結,記載在神怪志異之中,亦並非很出眾的傳奇。

“傳奇……傳奇只是一派胡言。”穆輕素冷冷地說。“什麽粉飾一新,送歸東岳……全部都是那個男人的謊話!你知道他對我們做了什麽?

好一把熊熊的火,燒了我們,再埋在梅花樹下……我們究竟做錯了什麽?經年的苦苦修行,到頭來換得個形體不全……我還留得個殘缺原形,勉強保住造化。我姐姐卻在火中化成灰燼,至今一縷魂魄只能附在我身上,枉費了千年修行。

我們,到底錯在哪裏?無端端要受如此折磨?”

段青犀微微動容,瞬間收斂。“那又同朵芮什麽相幹?”

“問得好。”穆輕素冷笑著答,“前世今生,再怎麽逃遁也總會有一日相逢。我們是不生不死的偶身,等得起。就算當年那個男人他轉世再生,也逃不過我們的眼睛。”

他指著藍朵芮,“你知道了吧。她就是那男人的……”

“轉世?”甘默思啼笑皆非的聲音悠悠蕩起。“天曉得,一千三百多年了,你們還苦苦抱著當年的怨恨不放。轉世之說,哪裏值得深信。再世為人,一切都已重新再來。你們在這女孩子身上糾纏,又能得到什麽呢?”

穆輕素不理睬他,只看著段青犀,忽然他微笑起來。

“青蜥使。”他微微點頭。“好一條幸運的青蜥。”

段青犀的臉色驟然慘白。

“那麽我要你。”穆輕素冷冷地說。“你好生幸運啊。本來只是一條修煉過些許時候的青蜥,仗著乘龍使寵愛,卻可以輕易入主蓮淵。練紫笑那般寵你,他費了多少靈力來把你幻化成人形?我只要你身上這些靈力。”他的聲音忽然化作穆輕紅。

“憑什麽你就可以輕易煉成人形,而我們就要受盡煎熬,仍然不能得個結果。”

“我的事,與你們何幹?”段青犀的臉色漸漸平覆,她輕輕挑起薄唇。“一千三百多年了,仍然不能放下這樣一段怨恨嗎?”

她緩緩擡手,瑯玕木發簪畫出一個又一個影圈。甘默思帶著藍朵芮退開,把她安放好。他在她額頭上畫了個印符,消去這一段離奇記憶,然後自己重新站在段青犀身邊。

她看了他一眼,不語。

穆輕紅微微笑著,“你未必就能贏得過我。”她探身過來,沒入影圈。段青犀藏在背後的右手突然探出,五指拈做梅花形,指向她額頭。與此同時甘默思手中的小紙片也已彈出。

天機冥火的銀紫色光焰出奇妖冶。甘默思的反關七法正中對方眉心,穆輕紅不防他也會出手,一擊之下定在原地,而段青犀指尖的冥火自她雙目一劃而過。

她呆立在原地,已經無法動彈。突然是穆輕素發出慘叫。

“姐姐!”他呼喊,自己抱住自己的頭,有血水自他的另一張臉上汩汩流下。

聽不到穆輕紅的半句回答。

穆輕素慢慢站起身來,盯著對面的兩人,面無表情。

“快走。”段青犀輕聲對甘默思說,“帶朵芮走啊!”

“她不會有事的。”他擋在她面前,“倒是你……你贏得過他嗎?他修煉的時間比你久遠得多……”

段青犀微微地搖了搖頭。

“不可饒恕。”穆輕素低低地說。他突然擡手,姿態柔美如同舞蹈,卻變幻出天羅地網的枝蔓叢叢密布,一瞬間整個後臺被他的結界籠罩,幻化出一片森森的迷霧叢林。而他的身影已不見。

甘默思一擡手,打個響指,指尖放出蒼白火光,結界被光芒所逼,四處發出嗤嗤聲響,仿佛多汁的植物被狠狠燒灼,漫出迷蒙煙霧。

“我最討厭的,就是火。”

隨著飄浮不定的詭異聲音,突有一條冰冷枝蔓自上而下襲下。段青犀飛身而起,手裏的瑯玕木在枝上疾劃而過,血樣粘稠液體湧出,冷霧之中,穆輕素的身影慢慢浮現,左臂上多了一道血痕。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段青犀,任血水滴落。

霧氣氤氳,突然冰寒。隨著血水在地面凝結,周遭的空氣逐漸沈重壓迫,緩緩冰凝。

“這是他的結界。他受了傷,結界卻會因這傷而被滋養。”段青犀輕輕地說,臉色慘白。

甘默思不言不語地看著她,忽然說,“抓緊機會,沖出去。”

“……什麽?”來不及問他清楚,甘默思手腕一轉,拈了紙片,驟然攻向穆輕素。

“白癡!”段青犀臉色大變,驟然喚道:“紫薇兒!”

紫薇鱗幽光似水,浮現在她面前,她揮手一指,紫色光彩大盛,籠住一方角落。

“反關七法,只是防禦的良方。攻敵就不成了。”穆輕素微微地笑說,“一個小小的祝由科,又何必同我作對。”

他揮出手去,不見他如何動作,手指已經探到甘默思胸前,幾乎便要戳進。千鈞一發之際,瑯玕木不顧一切地刺來,擋開他的一擊。

穆輕素長而柔軟的手指一轉,不理段青犀,徑自纏住甘默思,一指戳向他眉心。段青犀伸手便擋,不防身後幻化出的枝蔓繞過紫薇結界,飛快地擊向她後心。

甘默思下意識地一把攬住她,猛然轉了半個圈子,沈重的一擊毫不留情地落在他背上。他全身一震,頹然軟倒在她肩頭。段青犀不由自主地一聲低呼,神色散亂。

“終究是凡人,連這樣的一擊也無力抵禦。”穆輕素遠遠地看著,微笑。“若是你的話,想必還不會如此狼狽。”

段青犀扶著甘默思,慢慢後退進紫色光波中。而穆輕素看透她心思一般,微笑如舊,“紫薇結界,那是專為你一個而設,容得下他嗎?”

紫薇鱗微微低鳴,光環急顫,已經無力再承擔周圍愈來愈重的寒氣。

甘默思突然掙開段青犀,驟然離開紫薇鱗的範圍,他奔了幾步,無力地跌倒,臉色已慘白。

段青犀冷冷地看著他,猛然握住他手臂,強把他拉到自己身邊。甘默思還要掙紮,她擡手在他後頸一擊,頓時教他暈倒。紫薇鱗的光波瞬間動蕩,無法支撐。她咬緊嘴唇,驟然抽身而出,脫開那一片光彩守護,把他一個人留在紫薇結界裏。

眼見她自投羅網,穆輕素眼中頓時晶光大盛,他揮出手,五指剎那伸長如章魚觸須,柔軟糾纏,猛然裹住段青犀右手,泛出一種奇異光亮。她忍不住痛呼,一只纖細蒼白的手在那團光亮中頓時蛻變,眼見著那白皙肌膚一點點化作碧綠,細美的指尖蛻成鋒利鱗片。她一整只手已化出原形。

青蜥。

段青犀頹然跪倒,冷汗自額頭滑落,一雙明麗眼眸已經溢滿了孤立無援的仿徨。

痛啊。

而你卻不曾在我身邊……跟隨了我守護了我的,居然是另外的人……

痛啊。

她咬緊牙關,冷汗濕透衣衫。她定定地註視著昏迷不醒的甘默思。紫薇鱗光輝如夢,安詳地照耀著他。她的唇角忽然挑起,仿佛笑意橫生,竟有千分釋然。

“今生今世,我總是不曾虧負了誰。”她聲音已低若無聞。

“紫笑,紫笑……”她頹然伏倒,喃喃地念著那個名字,唇邊緩緩湮出血絲。她整個人慢慢地浮升起來,裹在那團光亮裏,已經無力掙紮。

穆輕素的神情欣喜若狂。他伸出雙手,手指綿延仿佛參天古木的枝蔓延伸,徑直刺入段青犀的身體。

血點點滴滴濺下,艷如梅花。

及肩的發絲,隨風輕飄,女孩秀麗的眼角緩緩灑下一滴淚來,隨風而逝。

那是一滴碧綠的淚水,微微閃亮一剎,消失。

無可挽回。

夜空中忽有電光擊下,緋紅艷麗,剎那奪目。一種絢麗的璘粉斑斕閃光,落滿周遭。

是刀鋒,一擊綺麗如夢。剎那間繞上穆輕素的雙臂,他慘呼,後退。

段青犀的身體仿佛枯萎的花瓣,飄搖落下,落在一個人面前。黑衣上血色斑斕,她勉強撐持著擡起頭,註視面前的人,然後她的臉色慘白詭異到極致。

“……青蝶?”

“是我,莊青蝶。”

花紋雅艷的絲綢長袖緩緩落下,一雙彎刀被她收入袖中,這個身穿淡藍色古式長裙的少女冷冷地註視著段青犀。她的長發飛揚如花,一雙杏眼波光漣灩,卻不含半分情意,正正是傲骨清姿。

“堂堂的蓮淵青蜥使,居然弄成這副德性,真是丟人。”

段青犀一言不發。

“……芳蝶使?”穆輕素神情扭曲地看著她。

“認不出我,也該認得出這記蝶甦斬。”莊青蝶面無表情地看著他,“除非你想再試一次。”她註視著穆輕素血色淋漓的雙手。

“……為什麽?”

“不為什麽。”莊青蝶懶懶地看著他,“出自蓮淵的人……也是你冒犯得了的嗎?真是好笑。

輕素輕紅,好歹也算是有些造詣的人物,做出事來怎麽如此莽撞?”

穆輕素咬牙看著她,忽然回手便刺入自己胸口,五指如刀,透胸而過。莊青蝶臉色微變,卻沒有阻攔。

“怎麽如此糊塗。”她微笑著低聲嘆息,微笑著,仿佛一切了然於心。

“不過,也好。”

“……姐姐,我來追你了……”他低低地念著,慢慢倒下。

結界瞬間崩潰,恢覆劇院後臺的淺淡燈光,空曠場地。

莊青蝶淡淡地看著段青犀,“……起來啊。還不回去?”

段青犀勉強站起身,去扶甘默思,莊青蝶在她身後冷冷地笑了一聲,扶起沈睡不醒的藍朵芮。

“……為什麽幫我?”

莊青蝶不理睬她,只是盯著她扶著的甘默思。“……這家夥為你不顧一切呢。”

段青犀一言不發。

“我早就知道,青犀。”莊青蝶冷冷地笑著,“一切都不會如人所願。

我是。

你也是。

所以,永遠不要問我,為什麽。”

凡人男孩的體溫,在手臂上顯得分外溫存。也許只是因為自己的血永遠都是冰冷的。我是沒有溫情和牽掛的生靈,難道你不知道嗎?

永遠都不會像真正的人一樣,溫暖起來。永遠都不會。

但是今夜……真的開始懷疑。

也許,真的,一切都不會如我所願。沒有什麽是我們可以預料的,沒有。

真的,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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