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真耐心的現場講解，一直延續到高一年級的五十米決賽。

七七的眼神，大多數時候，卻總是被男生曬得發亮的手腕和側臉，引得轉了方向。

男生的眉梢，有些雜亂，鼻梁直挺。微微下落的眉梢和唇角，是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冷冰冰的，罪魁禍首。

為了方便同她說話，他靠近七七這邊的肩膀，向下傾著，重心也放在這邊的腳上。

他一手抄著口袋，這邊的手，時不時指向跑道。線條順暢的手背，指南針似的，吸引著七七的視線。

“她剛才蹬地的動作，看明白了麽？”前後錯落的一排，拐過跑道彎道，姜多海收回視線，垂眼看七七。

“嗯……嗯。”七七站在他身邊，仰著臉，誠懇點頭。

這是女子組的比賽。

三道的那個特長生妹子，熱身動作，撐地蹲踞，擡臀預備，她確實都沒有走神地，一一看在眼裏。

只不過，發令槍響起的那一下，她下意識眨了眼，那個蹬地動作，就這麽生生錯過了……

可她沒打算承認。

難得同桌這麽多話的悉心指導，這個胖子，她打腫了臉也得撐。

男生一聲不吭，看著她眼神閃爍。

終於，像是發現了其中玄機，齒縫裏輕輕籲出口氣，被打敗了的表情，擡手，長長五指，按著七七的腦袋，把她的臉從自己這邊，重新轉向起跑點。

“再看一組，就該去檢錄了。”

跑道上，八個高一的小孩兒剛站在跑道，主席臺上播音腔濃重的男生播音，就報起了高三五十米決賽的檢錄通知。

倆人經過終點，和體委打了聲招呼，就先去了檢錄處。

他們到得早，前面高二年級的檢錄還沒結束，大概還在看臺那邊的兩個後勤學霸，也還沒到場。

羽毛球場邊，公告欄裏，貼著早上比賽項目的名次結果。

兩個人肩並肩，湊在公告欄前，一邊等人，一邊順便找找自己的名字。

高三男子五十米，高三女子五十米，挨著兩張巴掌大的名次表。

姜多海，廖七七，兩個名字，一個第三，一個第八，卻因為表格貼得上下錯位，剛好並排撞在了一起。

七七伸手，在倆人的名字下面畫了條平直線，轉頭沖男生微微笑。

男生表情挺覆雜，有點好笑，又有點認命。

這一對同桌的緣分，好像，還挺深。

七七看見他身後，兩個女生，正相互往身上別號碼布。

他們兩個胸前還是空空如也。

七七下意識就往比賽狀態切換，問緣分深厚的同桌：“你號碼布呢？”

男生指指她手裏外套：“口袋裏。”

七七才發現，兩個人的外套，一直都在她一個人手裏。怪不得剛才遇見體委的時候，他還多看了她兩眼。

她把灰色外套拎出來，塞在男生手裏。

她自己的號碼布，就揣在褲子口袋裏，伸手摸出來，抖開，捏著一角的別針，低頭自己往胸前別。

捏著藍白條紋的純棉衣料，細針穿過，妥帖別好，順著邊線摸到另一邊，抽空擡頭，卻見男生還拿著外套，手裏的號碼布還是一團。

他看看她，又看看旁邊相互整理號碼布的高二女生，輕描淡寫一句，卻明顯帶著調笑的味道：“我還以為，你要讓我幫忙呢。”

說完，不等七七反應，拿著號碼布的手，就朝她身後擡了擡。

體委那一把最近沾了點港臺腔的大嗓門，緊接著在背後響起：“你們還挺快。”

男生擦過七七身邊，把外套遞給體委：“幫我拿一下，我把這個別上。”他說的是手裏沒有人幫忙的號碼布。

他背後，七七低著頭，捏著那一枚小小鋼針，和胸口撐起的一片衣料，紅著半邊耳根，獨自咬牙切齒。

姜多海，你個，流，氓。

她又想起，那天在男生住處躲雨的夜裏，關於打架和泡妞的話題。

這家夥，果然是個中老手，看起來不聲不響拒人千裏之外，撩起人來，倒是順風順水順手得很。

於是，咬牙切齒又添了一層氣呼呼，她完全忘了，自己當時是把這話當笑話聽的。

陳可來的時候，她的號碼布，已經別得整整齊齊。

陳可把拿來的礦泉水遞她，以為她緊緊盯著姜多海那邊的目光，是在鎖定那一瓶解渴的礦泉水。

七七回神，卻沒接，把東西和外套推回學霸懷裏：“幫我拿一下，我先去個WC。”

就近的衛生間，就在緊挨著羽毛球場的體育館。

她動作慢，從裏面出來時，又撞見了後腳跟來卻比她先出來的姜多海。

兩人面對面甩著手上水珠，胸前的號碼布，一個“2017”一個“2018”，相映成趣。

男生一臉一本正經，看著七七氣鼓鼓地白他，眉眼間的線條，倒是難得的柔軟。

他自己也有點後悔，剛才那句話，說的有點草率輕佻。

明明難得靠近，明明小心忐忑，卻又心癢的，忍不住逗她那點小情緒，感覺她在背後悶聲不響的羞憤怨念。

簡直就是……

連他自己都覺發指的，惡趣味。

不過，他已經記不得，這樣的惡趣味，已經多久沒來撩撥他了。

大概，還是能追溯到一年多前，跟父母鬧翻被流言中傷的那一次吧……

體委站在體育館門口，打著響指，指著外面催人：“兩位哥，趕緊的，檢錄都開始了。”

說完，看著相鄰數兒的兩人，一前一後跟來，轉身就往外走，沒看見身後，七哥以小欺大，在海哥腰上狠狠戳那一下。

沒人還手。

五十米的決賽，顯然比早上的預賽人氣高漲。

男子組先上場，中間幾個賽道的全場高手，不管長褲短褲個高個矮，一雙雙線條流暢的結實長腿，就先成了圍觀的焦點。

七七想起，上午那幾個幸運觀摩完同桌比賽並為之興奮不已的低年級女生。

她一邊彎手彎腳地做著賽前熱身，一邊扭著脖子朝跑道邊打量。

她自然找不到那幾個小孩兒，卻發現，裏三層外三層的圍觀人群裏，有不少是盯著中間五道的。

裁判員已經吹響了預備哨聲。

七七站在跑道後段，跟著大家又往後退了兩步。

她看著斜前方，五道上，變得比同桌更親密的同桌，看著他隨著充當裁判的高一體育老師的哨聲，彎腰，下蹲，上步，撐地。

她看見他垂著的頭，隨著裁判那一句“預備”，猛地擡起，直視前方。

她其實只能看見他小半的側臉，發令槍響之前，她也沒有辨出他臉上的表情，和目光所向。

可或許是因為他隱在衣料底下的緊繃肌肉，又或許是因為像他自己解說一樣的認真動作，她就是覺得出，那一瞬他的認真專註，還帶著點不知為何的倔強。

平日裏那種看似冷硬的外殼，瞬間消散，露出和真正的少年人沒什麽兩樣的溫熱血氣，和好勝心性。

“砰”的一聲槍響，八個少年，利箭一樣，追風而去。

七七一直盯著五道的那個黑衣鼓動的背影，聽著耳邊乍然響起的加油歡呼，竟忽然有種追著那背影而去的沖動。

直白，又不失矯情。

就是那種這個年紀的男生女生都會有的率直念頭。

五十米開外的終點線。

意料之中的，男生沒有搶先，約莫依舊是三四名的成績，已經很不容易。

七七跟著準備上道的對手們，往前走了幾步，目光一直沒離開，終點線外，拄著膝蓋彎腰喘息的姜多海。

男生側著身，轉過臉，朝著來時的方向，胸口起伏。

沒有多餘的動作，只是看著這邊。

他背後，是盡職盡責的班長大人，略微彎了腰，似乎在問他需不需要喝水。

不遠處，在裁判身邊確認成績的體委，好像也叫了他的名字，伸出四根手指，提前知會了他的成績。

七七站在一道的起跑點上，微笑起來，沖他擡了擡手。

男生這才回過頭去，身後，又多了好些個擠過人群圍上來的同班男生。

七七還在人群裏，看見了故作矜持的老朱。

神出鬼沒了一天的班主任，就那麽背著手，站在跑道邊上，一絲不茍的目光，已經比其他觀眾先一步，放回了起點。

“……”

七七剛才還想gone with the wind的飄忽心情，瞬間就沈了一半。

大太陽暖著的露天大操場上，就因為這一眼，就被一種叫數學的神秘力量所支配，嗖嗖刮起了陰風。

裁判員老師吹了吹口哨，渾厚的嗓門吊了老高：“各就位——”

七七木木蹲下身去的時候，還在想，有沒有人能聽見她的心聲，去把老朱從場邊收走。

然後，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都在發令槍響的那一刻，煙消雲散。

短短五十米的距離，只有眼前一個終點。

為了第一名拉起的終點線，顯然與她無緣。可耳邊風聲陣陣，只繞著她一個人似的，催著她快點，再快點。

朝著她自己的終點，和在終點等著她的那些人。

餘光裏，好像所有人都跑在了她前面。

她卻依舊咬著牙，在最後硬是加了一點點的速度，伸過脖子，努力越過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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