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沒想到，還能從新同桌嘴裏聽到一聲謝，眨巴著眼睛，楞了好一會兒，等到想起似乎該豪氣幹雲地回一句“不用客氣”的時候，對方已經斂眉垂眼，側身安坐在了座位上。

“……”七七捏著課本的指尖，默默在書頁上撚了撚。

男生一只腳蹬在凳腿間的橫桿上，一條腿在桌子底下伸展著，淺灰的運動褲，膝蓋以下微微收緊，一點多餘的線條也沒有。

七七看著他擡肩伸手，從褲子口袋裏摸出薄薄一張什麽東西。

黑色的獨立包裝，塑封面上印著什麽“勁爽潔膚”，是……男士濕巾。

七七淡定，一點沒覺意外。

昨天才見過此君立在大樹底下一根根擦凈手指的樣子，今天再見，不過是近距離重演一回罷了。

只是，不知道剛剛與此君勾肩搭背過的體委同學看到這一幕，又該作何感想。

男生白凈手指捏在塑封包裝的鋸齒處，手背使力，青筋微顯，輕輕的塑紙撕裂聲，露出折疊整齊的濕巾一角。

抽出，展開，搭在有些汗濕的手掌上，一手撩開額前汗水打濕的碎發，低頭，擡手，幹凈清爽的濕巾自上而下開始動作。

七七也不知道自己是中了什麽邪，就這麽一瞬不瞬地盯著身邊同桌的手上動作，看著他一雙指節分明皮膚微潮的手，用濕巾一點點擦過額頭，臉頰，鼻翼，下巴……

然後是被體委那只不老實的爪子攬過的脖頸，和裸露在外的手臂。

男生的皮膚偏白，下頜頸側線條明晰，盡管動作隨意看似淡漠，卻有種運動後特有的閑適舒展。

還挺，養眼。

七七抿抿唇，舌尖在硬利的後牙齒尖舔了舔。

男生動作不慢，上下不過十幾秒的功夫，專心過後，好似察覺什麽，倏地擡眼，偏頭朝這邊望來。

他還弓著腰身，脖頸後的脊骨，和汗濕了塌在身上的純棉衣料，把七七的視線又黏住了一瞬。

他與她對視，眼梢的雙眼皮微挑，帶上點疑問的味道。

七七也不覺什麽，坦然朝他彎眉一笑，一句套近乎似的“你好愛幹凈啊”脫口而出。

男生聞言皺了皺眉，卻見她一臉真誠，看不出半點嘲笑調侃和言不由衷。

楞了好久，最後竟只是一臉無語地轉回頭去，壓根沒有接這個茬。

七七也不意外。他這樣多說半個字都嫌費勁的主兒，要是忽然答一句“對啊，我就是挺愛幹凈的”，那才是真的驚悚。

她擡手揉揉發悶的鼻梁，隨即轉回頭去，繼續攻讀她的魯迅先生，沒留意低頭揉著濕巾的男生，一點無可奈何的輕聲嗤笑。

當天的早自習，似乎減了些體重的語文老師現身，在教室裏轉了兩圈。

當然沒有所謂的背誦抽查。他確實說過這話，不過尚留給大家一個月的準備時間。

知道了真相的體委同學，把後槽牙咬得咯吱作響，上午課前找到七七，親口放話威脅：“七仔，你完了，咱班這次運動會，女生一千五的名額就歸你了。”

七七也不怕他，白眼一翻，一聲哼笑：“那我就替你寫封情書，偷偷塞給八班班花。”

這是體委堂堂七尺男兒的最大軟肋，將近兩年的單方面惦記，至今幾乎全班皆知，當事的正主卻毫不知情。

這點前途暗淡的少男心思啊，真是誰提誰戳心。

身邊同學一個個不厚道地吃吃笑。

體委頓時捂臉認慫：“……我去，真服了你了。”

剛從寢室拿了課本回來的姜多海，正好瞧見這一幕，被體委未褪的滿面嬌羞嚇了一跳。

窗戶底下，七七臉上，是徒手收服了大型食肉動物的小嘚瑟。

身邊同學，滿臉的歡樂友愛。

姜多海只覺眉梢的肌肉抽了抽。

雖然是一個班的同學，卻有男生女生之別，高矮胖瘦之分，或粗獷，或纖細，或張狂，或靦腆，人人都是各不相同。

可大家好像渾不在意。

樂呵哄笑，玩笑逗趣，乍一看，一點不見優差良莠的區別，分不出物以類聚的小團體。好像，還挺和諧。

這樣的相處方式，他著實有點不大習慣。

體委一臉情傷地回了座位，他才背著雙肩包，默默走回座位。

七七面朝外坐著，腳蹬著椅子，仰臉看他。

嘖，又換了一身新衣裳。

淺灰的圓領短袖，黑色的寬松運動褲，兩側白色的字母條紋，綴得恰到好處。

這家夥，衣服換得這麽勤快，肯定沒自己洗過吧……

七七叼著還剩半杯的豆漿吸管，沒來由思考起同桌的家務事。

身邊同桌對此毫不知情。

姜多海熟練地側身，把背在右肩的書包甩在桌上。

桌上不屬於他的課本書立，已經沒了蹤跡，應該是被銷假回來的原主拿去了。

早讀時，他還用了一下其中的一本語文課本，好像也沒說句謝。

沒了擁擠的書堆，長方的書桌稍顯寬敞。和旁邊緊挨的同款書桌對比鮮明。

他順著那個方向，朝深受壓迫的書桌主人望了一眼。

人正抱著半杯豆漿，咕嚕嚕喝得開心。

窗前布簾被人拉上了些，遮住開始熾熱的八月陽光。

空氣裏有灰塵在飛，也有豆漿的淡淡甜香。

女生用牙咬著透明的塑料吸管，悶著聲音沖他招呼：“早啊。”微彎的眉眼，人畜無害。

這微笑，溫水似的，把男生臉上僵持的面部肌肉浸的有些松動。

姜多海一怔，隨即硬邦邦點頭，聽見自己有些幹巴巴的聲音吐出一個字：“早。”

側身坐在，從書包裏往外拿課本文具的時候，他還在糾結這一聲招呼。

要是被餘沛知道，他還會跟個不相熟的女生打招呼道早，肯定要瞪出眼珠摔碎下巴不可。

艹，真是中了邪了。

八月即將翻篇，再過兩天就入了九月。

已經開學的這一個月，學的都是高中三年最後一點新知識。老師們也一遍遍耳提面命苦口婆心，告誡大家要做好準備，迎接第一輪總覆習。

校長老師們一個個，一張口就是第一輪總覆習有多重要，簡直就是奮起直追者的天籟福音，貪玩誤學者最後一次重新做人的機會。

夏末的校園，悄然開始了又一年的拼搏輪回。

八月的最後一天的數學課上，七七收到了自己七十九分的數學卷子。

卷面用的是百分制，她連蒙帶抄，也才考了這個分數。不覺得難過，倒是有種說不出的無力。

她很想拿著小時候輕松近百的分數，開心嘚瑟地遞到廖老師眼前，不求聽一番誇獎表揚，只想讓操心她學業前程的廖老師放下心，她自己也能輕松想想未來的方向。

可現實總比願望來的艱難。

小學，初中，再高中，惱人的數學總不能一直是加減乘除二元方程。

打個連連看還要一關難過一關，數學開個tough模式似乎也是順利成章。

七七默默拿出紅筆草紙，等著老朱下一堂課的查漏補缺。

動作間忍不住朝旁邊瞥了一眼，男生不在的空蕩課桌上，對折在一起的數學卷子，藏寶地圖似的，吸人目光。

七七輕手輕腳，扒拉開紙片一角。

卷首碩大一個61分，觸目驚心。最後兩道兩問大題，果然都是空白。

說好的學霸人設呢？！

七七的好奇心此起彼伏，身後忽然傳來萍萍“咳咳”兩聲。

做賊心虛之人，慌忙撒手，回頭，就看見從男廁所歸去來兮的同桌，正眉頭緊蹙，步步走近。

七七僵了脖子，默默轉回。

男生站在桌邊，皺眉看她。

氣氛有些微妙的安靜。

成績這種東西，說起來也是尷尬的存在。

學校老師們硬要拉榜公布，大家也就敢怒不敢言，可私下裏，這東西，能不讓人知道，誰也不會大聲嚷嚷。

七七這一扒拉，算是逾距冒犯了。

未經本人允許，打探人家隱私，還是剛認識了七十二小時不到的……傲嬌同桌。

頭頂上的視線，不過停留兩秒，她卻覺得過了兩天兩夜那麽長。

她有點後悔。

……明明可以動作再快一點的。

她僵著脖子猶豫半天，終於下定決心似的，轉過頭去，想要說點什麽，打破僵局。

可身邊，留給她的只有大半個巋然不動的背影。

男生手速飛快，折了試卷，塞回桌鬥。總在指尖打轉的黑色筆桿，夾在兩指間，一下下不怎麽耐煩地敲著桌邊。

小半張的側臉，下巴微擡，頸後沿著皮膚滑下的水滴，淌出幾道淺淺軌跡。

上課鈴響，尖利得嚇人，楞是把七七剛想了一半的辯白說辭敲了個粉碎。

這下好了。前兩天剛剛破了冰的雙邊關系，被她這一扒拉，一下子推回了解放前。

這種場面，還真挺鬧心。

老朱拎著卷子走進教室，堪堪講了一多半選擇題，七七好像才從有待思考的同桌關系裏回過神，跟上老朱導來導去的解題思路。

她身邊，姜多海也是滿腦子郁悶。

他看見了同桌小心翼翼翻看他試卷的小動作，竟然難得的有些著惱。

他不是在意有人知道他的成績。這個分數，交卷當時，他就已經差不多確定了。

他只是介意她的舉止動機。

那種莫名其妙的好奇，窺探別人隱私的行徑，戴著關心的面具其實在背地裏翻雲覆雨說人長短的卑鄙……

他經歷過，反抗過，覺得厭煩，也很無聊。

而那些事，起先，都有個微不足道的開始。

他討厭再看到這種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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