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十六中開學了。江淮由準高三生升級為高三生，夏晗晗也繼續高二的學業。開學前一天，保姆肖麗萍風風火火地回來了。

她不是一個人回來的，還帶回了四只雞兩只鴨，都是殺好的，以及一袋子雞蛋鴨蛋。讓人簡直不敢相信她小小的身軀能背回這麽多東西。

肖麗萍小個子，矮胖，長得不好看，但人憨厚，手腳麻利，是江艷紅親自挑選的，到這個家來已經兩年了。

夏晗晗和江淮都很喜歡她。

她不在，江艷紅請了鐘點工每天定時打掃，但到底不如她在的時候。是以肖麗萍一進門，把身上的雞鴨以及蛋卸下來後，連休息都不休息的，就擼起袖子開始打掃。

夏晗晗已經被禁止出門一周，江淮看她看得跟看犯人似的，他去上學，就告訴小區的保安馬小春，讓他別讓夏晗晗出去。

江艷紅是個熱心腸，又和馬小春一樣是苦出身，平時沒少照看他，馬小春把江艷紅當姐。姐姐家孩子發話了，馬小春哪有不聽的道理。更何況他也清楚夏晗晗身子不好，像是有病的，只是具體什麽病不知道。

夏晗晗見到肖麗萍，簡直就像見到親人一般，“萍姐”、“萍姐”地跟在肖麗萍身邊，奈何肖麗萍個子雖小，但幹起活來修煉出一身的功夫，身形步伐之快讓夏晗晗望塵莫及。

江淮這天放假——這是他暑期最後一次放假了，明天他就成為一名正式的高三學生。

他站在樓梯邊，看到處捉肖麗萍的夏晗晗，覺得無奈：“你能不能不追萍姐了，人家幹活呢。”

肖麗萍一邊擦著餐廳的飯桌，一邊笑。

夏晗晗倚在餐廳拉門邊，遙遙地指著江淮：“還不是你！我都在床上躺了一年了，陸叔叔早就說我可以出去走走，你偏不許！還串通馬叔叔，看我跟看賊似的。”

“你還有臉說，你自己看看你那腿。”

“哼。”

夏晗晗並不是一個多麽好動的人，她呆了一年，枯坐或枯躺，看看閑書，日子也過得去。不過就是一日一日的重覆。

但能不這樣過，還是不這樣過的好。

夏晗晗喜歡有生命力的人與事，那會讓她感覺到“活著”這兩個字，不單是兩個漢字，而是一種生命體驗。

她樂意看別人充滿生命力的活著，如果身體允許，她也願意這樣活著。

“媽讓我問你，你想剪短發還是繼續留著頭發。學校規定女生長發必須紮起來。”

一年前夏晗晗是及耳的頭發，勉強算作是短發。一年後已經長到肩膀了。江艷紅心細，連這點都替她想到。

夏晗晗默默想了想，說：“那就剪掉吧。”

江淮看她好像有點不情不願的，就說：“你長發挺好看的。”

夏晗晗笑著看他：“你喜歡？”

“不喜歡！”馬上否認，“換衣服，我帶你去剪頭發。”

說著上樓了，夏晗晗跟著也上了樓，邊走邊想，這小子還真是別扭。

兩人換好衣服下樓，肖麗萍已經把廚房收拾完畢，她是個練家子，幹什麽都快，看他們下來，說：“快去快回，中午姐給你們燉小雞，我大伯家養的，新鮮。”

“哎。”江淮答應著。

夏晗晗往廚房那幾只雞鴨處一看，心思了然，笑著說：“萍姐，哪只是給馬叔叔的，我幫你帶去？”

“腳上有紅繩那……”沒說完，肖麗萍就反應過來，作勢要打夏晗晗，夏晗晗趕忙躲到江淮身後。

出門後，江淮問：“你怎麽發現的？”

“什麽？”夏晗晗一楞，隨後反應過來這小子是在問萍姐和馬叔叔的事。

她眼睛一轉：“不告訴你。”

心想馬叔叔看萍姐眼睛都挪不開，萍姐一看馬叔叔臉就紅，一年前我就看出來了，你到現在還沒發現，真是小屁孩。

出小區的時候碰到馬小春，馬小春一身保安制服容光煥發神采奕奕，見條狗都要打招呼，見到夏晗晗和江淮，那更是開心成了花，拉著江淮問長問短，又關心他的學習，又關心夏晗晗的身體，最後才扭扭捏捏小聲問了一句：“你家保姆是不是回來了？”

保安輪休，今早馬小春沒上班。

江淮剛要說話，夏晗晗就接道：“回來了，萍姐還給你帶了一只雞，腳上有紅繩的，馬叔叔你就等著吧，萍姐要親自給你送過來。我和江淮先走啦。”

馬小春眼睛都笑沒了，一只雞，腳上有紅繩的，親自送過來。

他楞楞地“哎”了一聲，反應過來後江淮和夏晗晗早就跑路去也。

江淮帶夏晗晗去了海盛新苑附近的一家理發店，店面很新，剛開業沒多久。江淮還是個學生，對剪發沒什麽講究，卡是江艷紅給他的，他在這家剪過幾次，就熟門熟路地帶夏晗晗來了。

接待他們的是一個紋身青年，看著和他們差不多大，十八.九歲的樣子，給夏晗晗洗頭吹幹剪發，手上忙著，嘴也不閑。

把夏晗晗說得心情異常舒暢，枯燥的剪發時間也不覺得無聊。

紋身青年邊剪邊說：“小美女那小兄弟是不是你男朋友？”

夏晗晗老老實實回答：“不是。”

紋身青年只當女生害羞，剛要調侃，坐在休息位的江淮冷冷地說道：“她是我姐。”

閱人無數的小青年馬上調轉話頭：“我說呢，你們細看還真有點連相，都是大眼睛。”

紋身青年手藝很好，給夏晗晗把頭發剪到齊耳，還跟夏晗晗說：“小美女你是學校不讓留長頭發吧，沒事，你上面的頭發還能紮起來，就這樣梳成半個丸子頭，今年特流行。”

說著還給夏晗晗示範紮起，夏晗晗看著鏡子中的自己，確實是個清清爽爽的樣子。她倒了謝，江淮刷卡。

走出理發店，江淮說：“這人話怎麽這麽多，我以前來的時候不這樣。下回不來這剪了。”

夏晗晗還沈浸在長發被剪的短暫傷春悲秋中，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短發，把頭發別在耳後，拽過江淮，問道：“江淮同志，你看我像不像革.命時期的女戰士？”

江淮看了看，搖頭道：“你啊，也就是個不聽話的大小姐。”

“我是大小姐，那你是什麽？小少爺？”

二人一路調侃著到了家。吃過肖麗萍做好的午餐，夏晗晗回房準備明天上學要用的東西。

她是有一些惆悵的，和他同一年級學生，現在都是高三生了，她卻剛剛要讀高二。如果她健康，她會像他們一樣，明年高考、上大學、畢業、結婚、生子。

但她不健康。

別人活一天，那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事情，就和太陽會生起一樣；但她的每一天，都像偷來的撿來的上天恩賜的，她很想把每天都過得充實而有意義。但實際上，她不能多動，不能多走，不能多說話，陪伴她的，只有床、藥和書。

她以為手術後會有所改變，但從目前的兩次出門來看，一次扭腳傷膝蓋，一次迷路被堵，前路堪憂啊。

晚上江艷紅也回來了，她新燙了頭發，穿一身大紅裙子，戒指項鏈耳墜一應俱全，極符合她暴發戶的氣質。一進門就說晗晗頭發剪得好看，夏天熱，短發合適。

她推了今天的應酬，說孩子明天開學，她得送孩子上學。其實江淮對十六中早就熟門熟路，完全不需要她送，她要送的只有夏晗晗一個人。

原定今天夏國華回來，剛剛好明天送夏晗晗上學。但他在開會的地方遇到一個家庭有困難的學生需要幫助，夏國華當了半輩子老師，就聽不得學生因為家庭條件輟學，於是打算留下來查明情況，如果屬實的話，他可以資助到那學生上大學。

江艷紅表示理解，如果夏國華不是這麽心腸軟，她也不能和夏國華結婚，她喜歡他的仁義。

第二天一早，江艷紅開車，江淮坐副駕駛，夏晗晗坐後面。

“晗晗，班主任是地理老師，帶過十多屆畢業班了，挺有名的。我提前打過招呼，有什麽問題只管找他，不用害怕。”

“嗯。”她知道江艷紅的“打過招呼”就是送過禮了。江艷紅是個生意人，打招呼的方式直接簡單且粗暴。

“有人欺負你千萬別委屈著，找江淮，他那麽大一個小夥子，得保護姐姐。”

“嗯。”夏晗晗笑著應了。

“你們以後上學也別擠地鐵了，我讓司機天天早晚接送。”

“別啊媽。”江淮先不同意了。

“輪不到你說話。”江艷紅對自己的親生兒子毫不客氣。

“別了，我和江淮先坐地鐵，等以後天冷了再說。”

江艷紅擔憂道：“地鐵人太多，又擠，味道也不好聞……”

“要不這樣吧，我以後騎自行車帶她，總行了吧？”

江艷紅有點驚訝：“你？自行車？那得騎多久，再說，你能行嗎？”

“怎麽不能行，前幾天我還騎車載她的呢，也沒把她摔著。”江淮回頭，用眼神示意夏晗晗。

夏晗晗馬上說：“是啊，我們兩個騎車就行，不用接。”

江艷紅想了想，說：“那也行，先騎兩天看看。”

今天正是開學的日子，十六中門口家長多，學生也多，多半都是高一新生。江艷紅停好車，領著江淮和夏晗晗進了校門。——今天是允許家長進校門的，平時就不允許了。

一進大門有個南北貫通的小路，路邊植樹，為小路鋪下林蔭。小路前面是一個小廣場，上面有一些露天籃球架。小路南邊通向高一高二的教學樓，北邊通向高三教學樓。

江淮一進門就往高三那邊走了，江艷紅和夏晗晗向高一高二教學樓走去，夏晗晗一路打量著新十六中的建築。

江艷紅說：“班主任以前是二中的老師，但我打聽了，二中文科成績好。好多十六中的老師都是這個劉老師教出來的。”

夏晗晗點頭，江艷紅把她送到南樓四樓，劉光輝老師正在看自習，看到江艷紅領孩子到走廊了，出去接她們。

劉光輝身材很瘦，個子很小，他和江艷紅客氣了兩句。江艷紅又囑咐夏晗晗幾句，夏晗晗一一點頭，她這才走了。

夏晗晗跟劉光輝進了教室，她擡頭看了一眼班牌——高二·二班。

“同學們，咱班新轉來一個同學。”

夏晗晗穿了白衣黑裙，背帆布書包，頭發短短的貼在耳後，一邊耳邊別了一枚純色發卡卡住頭發“喲，美女！”不知誰說了一句，同學們都跟著起哄。

夏晗晗站在講臺前掃了一眼下面，班級四五十人的樣子，和以前的班級人數差不多。兩人一桌，中間那排是雙人桌並成的四人桌。

劉光輝如江艷紅所說，是一名老教師了，他有著老教師的優點——經驗豐富；也有老教師的缺點——職業倦怠。已經教了三十多年書的人，什麽沒見過。

他瞪了起哄的男生一眼，讓夏晗晗先隨便找個位置坐下——江艷紅提前打過招呼，夏晗晗心臟不好，不能坐前排。

夏晗晗點頭，從右邊過道向教室後邊走去，最後一排，有一個空座。是靠窗的雙人桌，靠窗一側坐著個蒙著校服衣服睡覺的同學，外側空著，沒人坐。

在她進來的時候班級就有小聲的私語，劉光輝根本懶得管。但直到她走到這個位置，周圍的聲音全都沒了，同學的目光都註視著她。第一排的眼鏡少年甚至為此扭了頭。

空氣好像有一瞬間滯澀。

夏晗晗有點好奇，她向後挪了挪椅子，把身體嵌進桌子和椅子中間，坐了下去。

做下去後，空氣重新流動，同學們紛紛轉回了頭，各幹各的。

“美女好氣魄。”不知誰又讚了一聲，夏晗晗聽聲音挺遠的，應該在第一排，和剛剛說“美女”的好像是一個人。

劉光輝已經坐回了講桌後面，半瞇著眼道：“閉嘴，看書。”

夏晗晗還沒有課本，她從帆布包裏拿出一本雜志隨便翻看，發現和他隔了一個過道的人，好像總在看她。便擡了頭，直直地迎上他的目光。

這男生竟是殺馬特！

只不過現在頭發剪了，但那滿臉的青春痕跡，夏晗晗應該不會認錯。

她對他一笑。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原本以為他是社會上的人，或者是職高的，沒想到也是十六中的學生。唉，同在十六中，相煎何太急。

殺馬特被夏晗晗笑得毛骨悚然，也扯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他笑得太僵硬，手肘放在桌上，一不小心，英語課本“啪”地一聲被推到地上。

夏晗晗裏側的人——她的同桌，被聲音吵醒，睜開了眼睛。

沈夜白最先看到的是一只鹿，梅花鹿，繡在女生的裙擺處。他有些迷糊地從校服裏鉆出來，就看到一張白凈的臉，大眼睛，瓜子臉，薄唇微抿，右邊臉頰露出一個小小的酒窩。

在對他笑。

作者有話要說：

粗長一更！

沈夜白：小鹿亂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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