亓星子從來沒覺得電梯那麽難坐過。

電梯裏明明還有其他人，可她就是感覺繆倫像個密室裏的火爐，體積巨大，熱氣騰騰。

蒸得人冒汗。

電梯緩慢下行，像壞了似的慢。

繆倫忽然動了，他擡著頭，把飯盒遞了過來。

亓星子：“……”她一把躲過，兇狠的扔進自己的包裏。

繆倫忍笑，問：“這麽急著走啊？”

“怕趕不及！”亓星子語氣不善。

“下樓倒是來得及？”

“消化！”

“飯好像都是我吃的。”

亓星子深吸一口氣，笑得猙獰：“你找茬啊？”

繆倫目不斜視：“那不敢。”

亓星子冷哼一聲，頭轉向另一邊。

繆倫也不說話，他這人表情少，就算尷尬也看不出來，站著那樣，甚至有點自得其樂的意思。

大概過了有一個世紀，電梯門終於開了，亓星子心裏大松一口氣，忙不疊的走了出去，回頭果然見繆倫壓根沒邁出來的意思，還在電梯裏朝她揮揮手，這是真的追著來送飯盒。

她完全想象不出自己此時是什麽表情，只覺得繆倫那暗藏的笑意分外刺目，搞得她事先準備好的“謝老板千裏送飯盒”都說不出口，最後終於在電梯關上的前夕僵硬的笑了笑，勉強算得體的結束了這次不得體的電梯偶遇。

等到電梯門徹底關上，她終於能夠深吸一口氣，誇張的吐了出來，誰知吐了一半，電梯門忽然被按開，又露出繆倫那張可惡的狗臉！

他手裏按著電梯鈕，剛張口，看到她的表情，楞了一下。

亓星子一口氣出不去進不來，快瘋了，咬牙大叫：“又怎麽啦！？”

繆倫這下真的沒憋住，吭哧笑了一聲，趕緊道：“沒，我是想起，明天上午不用來，九點半到瀚海酒店門口集合。”

“去那幹嘛！？”

“帶你吃好吃的。”

“哈！？”亓星子一點沒顯得高興，反而更加猙獰。

“真的，”繆倫松開手，再次憋笑，“明天見。”

“大早上吃什麽好吃的啊！酒店早餐啊？！”亓星子沖著關上的電梯門大叫。

她真覺得自己今天肯定是出門沒看黃歷，平時一年不出醜一次，這一會兒把一輩子的醜出完了！

她很不想顯得自己像個被工作逼瘋的社畜，可是此刻真的很難忍住某些像潑婦的欲望，她瞪了一圈周圍被自己大嗓門驚到的人，冷著臉氣勢如虹的走了出去，一點也沒意識到剛才自己在吼的是自己的老板。

如果八字這玩意兒真的靈，至少這一刻她跟繆倫絕對是克的！死克！

下午她給李讚爸媽送答辯書時，正碰上李讚家有親戚在。

那是個年輕人，好像是李讚的堂弟，叫李威，奉父母之命來送東西。幸好亓星子臨進門前買了點水果，進屋還不是那麽難看。

李讚爸媽倒是對她很客氣，將她迎進去，亓星子心下有點惴惴，她是帶了點普法任務來的，但自己也是半吊子，若是讓這個李威胡攪蠻纏起來，估計扛不住，便幹脆拒絕了，只是說自己本想陪他們去法院提交，如果有客人，那麽他們自己有空的時候去也好。

說罷本想起身就走，誰料李讚爸卻道：“沒事兒，小威也是坐坐就走，呆不久的，一會兒還是亓律師你陪我們一塊去吧，我們兩個老的，在法院估計路都認不清。”

亓星子還沒表態，李威卻不幹了：“什麽叫呆不久，我還帶了電影呢，大伯你不是最喜歡看戰爭片嗎，最近新出了個片子，口碑賊棒，我剛搞到資源，想著一會兒看呢！”

搞資源……亓星子暗笑了一聲，她剛惡補了一遍知識產權的法案，就有人當面傳播盜版，這感覺真微妙。

“哦？啥電影啊？”李讚爸果然來了興趣。

“發電機計劃！就是那個英法大撤軍的！二戰的！”

“哦！那個，敦刻爾克大撤退！”李讚爸果然是資深粉絲，搓手手，“哎，那個確實不錯，這樣，你先放著，我們跟亓律師去一下法院回來看。”

“那得多久啊，”李威也沒辦法，“行吧……那大伯，額，”他遲疑了一下。

“怎麽了？”

“哥他房裏……漫畫，我能看看嗎？等你們回來？”他滿含期望道。

李威的遲疑不是沒有道理，李讚爸媽果然猶豫了。要論平時他們應該都是很慷慨好客的父母，甚至有可能客氣到當著李讚的面把李讚的手辦往外送的事，可現在李讚的房間就是他們的禁區，別說外人了，他們自己都不舍得動。

亓星子想到李讚那充斥著二次元氣息的房間，暗暗嘆息了一聲，忽然一楞，快速看了一眼李讚爸媽，兀自沈思起來。

最後在李威再三保證原位奉還後，李讚爸媽還是同意他進去看李讚的收藏。三個人隨意準備了一下，便直接打車去法院，亓星子在路上給繆倫發了幾條信息，過了許久，收到了回信，她微微松了口氣。

交好答辯書，三人又打車回去，回去的路上，亓星子開口了：“叔叔阿姨，那個，我有一個想法，沒有冒犯的意思，就想聽聽你們的意見。”

“哦？說說看。”涉及李讚的事情，李讚爸媽全程都壓抑著一絲沈默，此時幾乎是強打精神在回應她。

“我這個人呢，一貫喜歡先把不好的說在前頭，啊你們別緊張，跟這官司沒關系。是這樣的，我呢，以前是個記者，做過一些比較深度的社會調查，也算是，比較能發現故事的那種。”她先給自己戴了個高帽，“說實話，這次跟你們接觸，李讚和白世奇，或者說跟少昊，跟九州亂鬥之間的故事，讓我挺感動的。”

“你打算寫出來發報紙？”李讚爸敏感道，看表情分不清喜惡。

“不，我是想有沒有一種可能，把它拍出來。”亓星子道，“不拍官司的事，只是單獨做一個小故事，講講這個游戲，和李讚的前世今生。”

說完前世今生她就後悔了，這次平時大家隨便用，可對面前這對老夫妻來說，那可真是李讚的“前世”了！她連忙道：“就是和李讚的不解之緣。”

兩夫妻都沈默了，不知道是真被紮到了，還是在考慮這事，皆不回話。

亓星子也不打算搞出營銷的氛圍，只是緩緩道：“現在這個社會，很浮躁，年輕人還沒畢業想月入過萬，青年人過了三十五就覺得職場無望，中年人被延遲退休焦慮到頭發掉光，老年人，哎，還要為下一代操心……真的，現在很少能見到那種純為夢想打拼，不求回報的故事了。我當時聽白世奇說李讚的事時，就總想哭……”

她說歸說，居然真把自己說得有點哽咽，這次第她沒有騙人，她是真的感動。

她哽了一下，繼續道：“就是有人偶然看到李讚的畫，推薦給想做游戲的白世奇，幾個年輕人，一個QQ群，慢慢的把這個游戲磨了出來。挺傻的，真的，李讚那個身體，他可以用這個時間和精力去賺更多的錢為自己治病，可是他沒有，他為了白世奇他們的夢想在努力……白世奇他們呢，在知道李讚的情況後，他們也很煎熬，大學生，除了一腔熱血，一無所有，他們不配跟李讚談錢，只能努力去陪伴他，和他玩，讓他開心……等到他們終於能回報李讚的時候，李讚已經……”

亓星子有些說不下去了，她不想在出租車上哭出來，尤其是她現在還坐在副駕駛座，司機戴著口罩目不斜視的開著車，顯得她像個韓劇女主。

可下一秒，司機大叔手一伸，給她遞了張抽紙。

亓星子：“……”

她哭笑不得的接過抽紙，又幹脆抽了兩張，遞給後座已經泣不成聲的李讚媽媽。

“對不起啊阿姨，我真的不是故意在這……”

“我知道，我知道。”李讚媽媽靠在李讚爸爸肩上，擦著眼淚點頭，“李讚不冤的，他很喜歡小白他們的，以前我就經常聽他說他們，比那些現實中的朋友還多。”

“我知道，白世奇說過，說他們剛見到你們時，你們一下子就認出了他們。”亓星子笑起來。

“我們也不懂他們在做什麽，只要知道李讚那段日子是開心的就好了，錢什麽的，真的，那是我們該為他操心的。”李讚爸爸道，他的眼眶通紅。

“其實最讓我感慨的是，”亓星子轉頭對他們道，“少昊這個角色……我雖然不大玩游戲，但也聽說過不少游戲角色背後有些什麽故事，但那些很少，萬中無一，也離我很遠，我們身邊其實都不過是普通玩家而已，沒人能給一個游戲，一個游戲角色賦予什麽特別的意義。可是少昊不同，我以前剛知道九州亂鬥時，只覺得它可能和市面上那些手游一樣，賺快錢，撈一筆就走那種，但是後來知道了李讚的事，我就想，九州應該長長久久的活下去，因為裏面有少昊，李讚就是少昊，少昊就是李讚。”

李讚爸媽點著頭，除了讚同，他們什麽也說不出來。

“所以我就想，不沖著錢，就沖個紀念。把九州亂鬥和李讚的故事，拍個微型紀錄片，於你們是個紀念，於九州亂鬥是個情懷，也讓那些玩家知道，他們努力那麽久想抽到的少昊，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

“……好。”

“嗯？”亓星子其實還沒說完，卻在聽到這個字時楞了，“什麽？”

“我說，好。”李讚爸爸道，“拍吧，拍給我們看看。”

“啊那個，”他們答應得太利落，亓星子反而慌了，“我還有很多沒說明白，對不起，一上頭就忘了把醜話說在前頭。”

“我知道，拍了要往外放嘛，拍也要錢，我們不出，你們總得賺回來。”

“……對，而且可能會和九州綁定宣傳，然後或許還有平臺投放以及運營需要專業團隊操作，就是宣發方面……”

“這些我們不懂，”李讚爸道，“但你也說了，於我們也就是個紀念，李讚生前做了錯事，我們擔著；但他的好事，你們也幫我們記著，你們願意拍，該是我們謝謝你們。”

亓星子這下是真想哭了：“不是，叔叔阿姨你們這麽說，我覺得我很像個推銷保健品的騙子。畢竟其中牽扯很多東西，我不跟你們說明白你們就答應，我很慌。”

“但你們是律師啊。”李讚媽媽笑了出來，“你們比我們懂法，知道怎麽維護自己，也該知道怎麽維護讚讚吧。”

“對啊，反正我們這邊答應了，你們才能放手幹嘛。”李讚爸爸也道。

亓星子楞住了，她緩緩轉過身，看著前方飛馳而過的景物，半晌沒回過神，只覺得五味陳雜，心中洶湧澎湃。

手肘一動，司機大叔又遞了張紙巾過來。

亓星子這回接過來，直接按在了眼睛上。

“唔……謝謝。”紙巾下她咧著嘴，像哭，又像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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