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亓星子入職繆倫那這件事，老亓是真的痛心疾首，揪著亓星子在沙發上訓話。

“你是不知道繆偉強同學多不容易！”他開口就揭繆倫老底，“當初他為什麽不想上高中？還不是因為高中要學費！他家裏還有弟弟要上學，他想打工貼補家裏！”

“還真是鳳凰男啊……”亓星子調侃道。

“說什麽呢！”老亓氣得想打他。

“不是！”亓星子已經捂住頭，“他自己都這麽說自己的！”

“他能說他自己！你不能說！你以為你多能幹？這些事上，你不如他！”

“額，好好好，你繼續你繼續，那他後來怎麽又上高中了？”亓星子問完，一看老亓神色有點不自然，恍然大悟，“哦！你給錢了？！”

老亓虎著臉：“什麽給？是捐！捐！我聯系我們學校一個校友會，匿名籌的款子！捐的不止他一個！不是我給的，我哪知道我捐的錢給了誰！”

“那不是一回事？”亓星子叫道，“哦！你這邊掐著我的學費，讓我去站櫃臺賣空調的時候，那邊還給別人學費！？爹啊，你是我親爹！”

“誰叫你哭天搶地要出國的？我不讓你知道錢難賺，你現在不知道哪個夜店鬼混呢！”

“出國長個見識也沒什麽不好嘛。”

“自己國家見識完了嗎就想見識別人國家？你還不就是想白嫖你老子的錢出去瞎折騰？你看你那幾個出國的，回來幾個真有出息的？”

亓星子無言了，大學的時候周圍好多同學出了國，她也想去，當時老亓也拿這個理由堵她，郁悶的是，連她媽都表示讚同，結果她老老實實在國內讀完，眼看著別人鍍金回來。

但其實她也沒那麽大怨氣，正是因為跟老亓到山裏的那段時間，讓她意識到她確實還沒有好好看過自己的國家。後來老亓也說了，等她自己工作兩年，覺得時機成熟了，還想出國，他會資助的。可到了那個時候，她一門心思在工作上，已經不想出去了。

“行吧，反正繆倫就是受你們幾個老人家資助上的學唄，”亓星子無奈拉回話題，“那他現在發達了，回頭照應我，不是整挺好，你們心血沒白費啊。”

老亓斜睨她：“閨女，這是你真心話？”

亓星子沈默了。

沒錯，她知道老亓為什麽痛心疾首了。

他資助繆倫那些學生，是不求回報的。

但現在她在繆倫這兒工作，就仿佛繆倫是在報答他當年的恩情，別說他不是滋味，亓星子自己也不是滋味。

尤其是在她明白了為什麽繆倫這樣的人還對她那麽上趕著的時候。

她是被同情了？

繆倫真的在報恩？

那大可不必。

“那要不，明兒我就遞辭呈？”她低聲道。

“……”老亓微嘆一聲，“你不要被我的道德綁架，你先想想你是不是真心想做這個，做的開不開心，如果不是，那就不要勉強了，別剛出虎穴，又入狼窩。”

“我也不知道，”亓星子低頭道，“我就是想找個別的行業幹幹，我沒碰到過的，新的，環境舒服點的。”

“繆偉強那個環境舒服嗎？”

“才第一天呢，我怎麽知道。”亓星子答完想了想，忍不住笑起來，“但說實話，我覺得他過得挺慘的，我還真覺得我能幫上他，你就說他那性格……誒爸你記得他什麽性格嗎？”

老亓微微皺眉，仔細回憶：“有點印象吧，就記得挺暴躁的，經常因為打架鬧事進辦公室？”

“是的呀，就他那脾氣，他還當律師？他好好說話都不會。”

“……都多少年了，該沈穩了不少吧。”

“那估計他學法律光用來約束自己了。”亓星子笑道，“就認識這兩天，聽他罵兩回當事人了。”

“啊這……”老亓也無話可說了，搖搖頭，“算了，你看著辦吧，我不管了，反正你別拖他後腿就成，偉強這孩子啊，他走到今天……”

“不容易不容易！我知道！”亓星子不耐煩了，站起來，“行了行了，我要是覺得接不住我就撒手，我不給您老丟臉！”

“爸爸不是這個意思……”

亓星子低頭在老亓臉上啾了一口：“知道啦！爸爸！”說罷，快步往自己房間走。

“就會搪塞你老爹，”老亓在後頭笑罵，“你倒是帶個你能親嘴兒的男人回來呀！”

“會噠會噠！”亓星子在裏面大吼。

這邊她嬉皮笑臉的喊完，轉回頭笑容就熄滅了。

“下班”的餘韻方才還在胸腔激蕩，但現在蕩來蕩去的，已經是苦水了。

不在繆倫那兒幹，一切不就又重新回到起點了？

她萬萬沒想到，自己好不容易眾望所歸跳出了舒適圈，可居然有被拽回來的可能，因果還都是親爹種下的。

這不是上輩子冤家是啥？

是老亓對她的情況判斷有誤，還是她對自己的情況太過悲觀，以至於在老亓看來，跟繆倫幹，就仿佛在薅一個貧苦階級羊毛，顯得她格外不厚道？

亓星子望向電腦，與它相看兩生厭，轉頭長嘆一聲。

可她也沒辦法啊，地主家也沒餘糧呀！

公眾號事業還沒在副業這個位置上坐熱乎，就要回來了嗎？那種扔出去的垃圾再撿回來捧著的感覺，誰懂！

亓星子苦著臉坐下，再次打開自己寫了一半的文，往常還能順著之前寫的東西擠幾個字出來，此時卻一片空白，抓耳撓腮到哭的心都有了。

“哎！”她撓撓頭，打開手機，一眼看到大雲發來的問候。

【下班了沒？啊？姐妹！下班了沒？回到職場感覺怎麽樣呀[歡呼][歡呼]】

大雲的歡喜還停留在上一集，她真不想回，感覺一回就大結局了，還是BE。

她嘗試著回了幾個字，覺得說來話長，於是改語音，卻又張口結舌，最終什麽也沒說，幹脆跳到其他八卦的姐妹群，潛水看她們聊天。

她朋友是不少的，尤其是前些年，風裏來雨裏去，攢了不少精英小夥伴，無不是在各行各業摸爬滾打，現在不是功成名就，但好賴中層以上。

現在經濟大環境不行，大多數行業都蕭條，可看他們聊天，雖然也都在長籲短嘆，卻大多是別人的裁員和別家的倒閉，聊到自己最慘的不過是獎金的減少，大概也能知道他們屬於穩健的那一波。

亓星子自己就是蕭條的那個，和他們已經有階級了，沒法聊了。

是以她現在也是越來越沈默，完全成了旁觀者。

但一眼瞥見有人聊到被裁的員工在鬧勞動仲裁的話題時，她還是忍不住插了句：【他們勞動仲裁請律師嗎？】

【喲！星子！】

【星子大大！】

【亓老師！】

【大大！你好久沒出現了！】

亓星子沈默歸沈默，過去的餘威尚存，在群裏也曾經是個閃亮人物，她還以為自己這話至少要發兩遍才被註意，卻沒想到立刻有人來拜山頭。

她發了個摸狗頭的表情包，引用自己的話又打了個問號。

很快有人回答了：【不用吧，有專門的仲裁庭，但是有條件的肯定會去咨詢一下。】

【不過大多數都不大仲裁，拿了錢就走了。】

【有什麽好仲裁的，鬧出事情對找下家也不好，到時候別的公司一查，哦，是個法制咖，那肯定要考慮考慮。】

【考慮的結果就是你的情況我們知道了你回去等通知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老HR了！】

但是會用法律武器維護自己權益的員工應該是你們的榜樣啊，你們自己也不是老板……

亓星子腦子裏冒出這句話，卻一個字都沒打。

她知道這些人的心態，他們在各行各業已經做到了自以為和公司上層利益共呼吸的地步，看下層員工的視角已經全然不同。

說難聽點，就是被PUA久了難以自拔。

對抗不了，那就加入。

亓星子也轉換心態，嘲諷起來：【我還以為你們這這麽多海龜，成天人權人權的，對這方面更看重來著[狗頭]】

【哪兒呀姐，我跟你說，越是大廠，回頭搞仲裁的越少，因為補償拿得多啊，而且幾個龍頭圈子就那麽大，反而更加怕事，唯恐被拉進黑名單。】

【是的說，反倒是那些初創的，小公司，本來幹死幹活賺的少，轉頭，哢，被裁了，那一個兩個都是拼了命搞公司，恨不得去公司門口拉橫幅。】

【我前兩天就采了一個，可慘了，給公司幹了一年上了中層，剛買房子，首付是借的，貸款剛下來，工作沒了，老婆全職了半年，孩子都還不會走路，這真是全家出動，什麽找媒體啊上法院啊一通折騰。】

【判下來沒？】亓星子問。

【沒啊，哪有那麽快的，反正他們現在就想把事情搞大，就讓我們去采訪，但他們這事還只夠個串聯，專題都做不成，太多了。他們還拉了個群來著，裏面全是被裁員的，那些人還不敢冒頭，想讓這個人試試水先，哎。】

【怎麽想的呀，才幹一年就敢買房子還讓老婆全職。】

【是啊，我也是攢夠了首付才敢買，一點外債都不敢背。】

【我當初讓我老婆全職，她不肯，說沒安全感，我現在想想，還好她機智，否則壓力更大了。】

【嫂子英明！】

【嫂子英明！[抱拳]】

下面一溜兒排隊。

亓星子看著排隊，心裏忽然有些奇怪，曾經她可能也是這些人中的一員，甚至現在都覺得他們說的確實有道理，但站著說話不腰疼，人在局外水自清，他們又怎麽知道當事人怎麽想的呢，他們就知道當事人當初沒想到這一天了嗎？

就像如果他們知道自己現在的處境，會不會在另一個群裏說，“怎麽想的呀好好的工作不幹出去搞自媒體”，或者說“我當初也想闖一闖，但回頭覺得沒安全感，還是算了”，緊接著下面一片“大大英明”的排隊？

人類為了追求美好生活作出的決定本就不可能百分百正確，有些人賭了，但是失敗了，可他們真的配嘲笑那些人嗎？

是不是都忘了當初得知她離職時排隊恭喜她“脫離苦海”了？

亓星子看著群裏熱熱鬧鬧的聊八卦扯家常，恍惚間感覺自己好像成了一個旁觀者，一個線人，竟然突然有了當初自己暗訪時的心情。

有趣，但又冷酷。

一邊看著，她一邊點開繆倫的聊天框，問：【你最近勞動仲裁的案子接的多嗎？】

繆倫直接回的語音，聲音有點模糊：【沒，幹嘛？】

亓星子；【你能接不？】

繆倫這回清晰了：【那個簡單，一般仲裁不就行了，幹嘛，你有朋友被裁員了？讓他自己聯系我，咨詢不收錢，讓你們法盲傳話太容易出錯了。】

亓星子哭笑不得：【不是！這不是問問你有沒有可能賺這個錢嗎！你上趕著免費幹嘛！】

繆倫連發幾條語音表達不忿：【不以為是你朋友嗎！】

【行！當然行！只要等得起！沒有官司打不贏！有些時候越等贏面越大！】

【但咨詢要趕緊！公司法務也不是吃素的！】

【艹！我面都坨了！明兒再說吧！你怎麽回事？我都沒聯系你你自己找過來，這算你自願加班啊不算錢！】

亓星子：“……”

她都點開那個采訪被裁員人的記者的聊天框了，現在別說關聊天框，關機的心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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