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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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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曠的廳堂, 只剩下於美玲壓抑著哭泣的說話聲。

“熠熠給我們每個人都寫了信。”

“她說,朝露是柏老師的二胡,是借給她、鼓勵她的, 不能就這麽帶走。”

“她還說, 只要音樂會沒有遺憾,什麽時候、什麽時候離開, 她都會快快樂樂。”

也希望看到信的於美玲, 能夠快快樂樂。

於美玲垂著視線,盯著二胡琴箱,眼淚一滴一滴的流淌。

憂愁的眉目下,嘴角始終帶著笑。

她在帷幕旁看得清楚, 聽得清楚。

《熠熠》裏聲聲嘶啞的苦澀悲傷, 只有音樂能夠融化的寂寞孤獨。

她可愛的女兒, 是為音樂誕生的精靈。

一生關在精致漂亮的籠子裏,渴求的是回歸自然放聲歌唱。

她看到熠熠張開雙翅跌落懸崖, 她聽到弦音虛弱低沈發不出聲響。

熠熠很痛苦, 很難受, 抓住朝露弓弦的手微微顫抖。

最終響徹音樂廳的, 依然是對自由的渴望、對音樂的虔誠。

於美玲給了熠熠想要的自由。

忍著撕心裂肺的痛,讓熠熠的低沈弦音爆發出最後的生命力——

微弱如螢火, 耀眼如朝陽。

振翅而飛,熠熠發光。

“我們熠熠,是一個合格的音樂家。”

於美玲看向鐘應,她想笑, 又無法克制眼淚撲簌。

但她是一位母親, 她應該給予優秀的女兒讚美。

“她堅持完成了最後的表演, 她是我一生的驕傲。”

鐘應提著朝露的琴箱, 帶著熠熠寫給他的信,神情恍惚的回到了樊林。

小小的女孩子,筆跡稚嫩端正,幼圓可愛。

在潔白的信封一筆一劃,寫著:“鐘應老師,收”。

沒有地址,沒有寄件人。

因為她寫給了每一個她認識的人,請於美玲幫她一一送到收件人的手上,告訴他們——

“請不要為我難過。”

鐘應不知道其他人的信上寫的什麽。

他收到的這封信,像是有很多話想說的小朋友,隔三差五寫在信紙上,留下的日記。

她寫:“鐘老師,對不起!今天第一次見到您,我很高興。但是我哥哥太溺愛我了,脾氣也不好,所以對您很不禮貌,我替他向您道歉,請您原諒他。”

她寫:“鐘老師,展信佳!我非常喜歡您教我的樂曲,但是這段時間我一直想問:柏老師為什麽不來了呀?是不是生病了。”

她寫:“鐘老師,見字如面!最近和方老師打電話,她總是很憔悴,也不提柏老師了。我問了媽媽,媽媽的表情很奇怪,不願意好好回答我的問題。那是不是、是不是等我不在了,就能重新見到他?”

“如果是的話,等我去見柏老師的時候,也請您和方老師不要傷心,因為我一定是去找柏老師了。我和柏老師終於可以把那麽多年見過的風景、故事,一起告訴馮老師。”

“我們會替大家告訴馮老師,這個世界越來越好!”

鐘應沒法止住淚水。

所有人都瞞著連生熠,絕口不提柏輝聲的去世,也沒有網絡能讓她知道。

她依然知道了。

當一個慈祥的老師不再和她見面。

當大家都回避她的問題,強顏歡笑。

連生熠敏銳的感到孤獨、感到惶恐。

然後,默默的、安靜的收起自己的難過,寫在了死後才會寄給大家的信裏,讓大家不要為她傷心。

鐘應坐在琴行玻璃櫃臺旁,一字一頓的讀著熠熠的信。

絮姐走出來,奇怪的看他,“怎麽了?”

鐘應眼眶通紅,視線默默的落在漆黑的琴箱上。

不需要打開箱子,他也能看到朝露的模樣。

鏤空雕刻的葵紋,像向陽而生的青葵。

漆黑深幽的琴身,是頂天立地的脊梁。

繁覆蟒紋的皮面,好似千瘡百孔的內心。

銀白細密的弓弦,奏響光芒萬丈的希望。

“絮姐,熠熠不在了。”

他的聲音夾雜著悠長嘆息,“為什麽、為什麽他們不能好好活著……”

連生熠的葬禮在安靜的舉行,網絡熱烈的討論著“連生熠”。

遲來的音樂會,讓許許多多的觀眾通過錄像,感受到了一位天才的存在。

當他們點開視頻,放在那裏,就能夠收獲一首又一首的天籟,震撼他們幹涸的心靈。

熠熠視頻主頁,不斷的出現評論、煙花。

社交網絡不斷的分享這位可愛的孩子。

無數陌生人喜歡熠熠,數不清的音樂家喜歡《熠熠》。

已經有不少的人,嘗試去重現那段黑暗陰沈、淒美哀傷又充滿了希望的樂曲。

但是所有人都認為——

只有熠熠的原版,美得令人心碎。

希望熠熠再奏一曲《熠熠》的呼聲,愈演愈烈。

甚至還有不少音樂界的朋友,向於美玲、連凱、連君安發出消息,請他們可愛的熠熠,回應大家的喜愛。

然而,他們等到的,是熠熠視頻主頁的一則更新。

鏡頭裏只有半身出鏡,很顯然是一個男人。

他並不多話,坐在熠熠視頻裏常常出現的昂貴三角鋼琴前,重奏了那首二胡創作的《熠熠》。

悲傷得黑暗,雀躍得光明。

鋼琴單純澄澈的琴鍵,將胡弦的冷厲喑啞變為了另外一種放聲痛哭。

演奏者如墜地獄、如臨深淵,又在狂風暴雨之中,抓住了微弱如螢火的光亮。

那是一只小鳥、那是一只鷹。

那是任何人都不會聽錯、不會認錯的熠熠。

她閃爍著光芒,引導黑暗之中的鋼琴,重回安穩寧靜的懸崖。

她從黑暗悲傷中來,卻讓所有人見到了生機盎然的綠意。

而黑白的琴鍵,從深沈的黑,變為了高亢的白。

沈默的演奏者傾盡了所有思緒,終於將一曲孤單寂寞奔向光明的《熠熠》,重新展現在了觀眾面前。

由鋼琴演奏的《熠熠》,成為了熱衷討論熠熠的音樂愛好者們再一次的狂歡。

“對,就是這種悲傷到極致又充滿希望的感覺!”

“是連君安吧,是熠熠的哥哥!”

“連君安應該和熠熠合奏,我想聽四手聯彈!”

“我以為連君安只是一個會炫技的機器人,想不到,原來他適合的是這樣美的樂曲!”

網絡上對熠熠的讚美,順便帶上了連君安。

曾經以小莫紮特、小貝多芬沽名釣譽,惹得眾人側目而視的鋼琴天才,終於在妹妹的樂曲之中,獲得了前所未有的盛讚。

然而,他穿著一身漆黑,站在風聲呼嘯的冷清公墓,視線平靜的凝視照片上笑容燦爛的妹妹。

熠熠的葬禮上,沒有陰陽先生,為她算盡下輩子的榮華富貴。

也沒有牧師神父,祈禱她在天堂獲得靈魂的安寧。

只有家人和她寥寥無幾的朋友,沈默的站在那裏,看著沈重的墓碑壓在骨灰上,豎起一座屬於小女孩的墳塋。

連生熠的照片是彩色的,笑容燦爛,梳著音樂會時最喜歡的黃毛丫頭發髻,穿著顏色艷麗的襦裙。

她的墓碑是漆黑的,上面刻著生辰年月,本該寫“卒於某某年月”的位置,在於美玲的要求下,變成了——

“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

墓碑旁的柏樹,幼小得迎風招展,仿佛她幼小的生命。

又因為這句詩,充滿了勃勃生機。

連君安嘆息一聲,走到了鐘應身邊。

他問:“熠熠信上給你寫的什麽?”

鐘應緩緩的看他,回答道:“她說,她去見柏老師、馮老師了,叫我不用傷心。”

“我就知道。”連君安露出一個無奈的笑,淺淺淡淡泛著悲傷苦悶。

“這個小壞蛋,給你們的信全是安慰,給我的信全是安排。”

他絲毫不覺得站在熠熠墓前數落熠熠有什麽不對,他還要一五一十的說出來,讓外人看看自己的妹妹有多任性。

“她叫我把她即興曲譜整理出來,放到網上。還叫我們不要對外公布她的去世——”

“為什麽!”沈默的周逸飛憤怒的打斷他的話,“好多粉絲都要給熠熠留言,好多人喜歡她!他們、他們……”

十六歲的男子漢哭得哇哇的。

連君安的眼眶也跟著湧上淚水,瞇著眼睛,伸手逮住這個吵鬧的小崽子。

“別哭了,看看你。”

他好不容易強行輕松的聲音,又重新帶上哭腔,“她就是不希望那些喜歡她的人,為她難過。她說、她說——”

公墓的輕風拂過,連君安擦了好久的眼淚,才繼續說道:

“她說,希望自己的樂曲能給別人帶來快樂,帶去希望。而不是一提起她的樂曲,就有人說:這人十二歲就死了,都是一些不吉利的曲子。”

“熠熠說,大家那麽忙、那麽辛苦,這世界有太多太多美好的事情,不必記掛她一個逝去的人。只要喜歡她的音樂、喜歡她的樂曲,即使她很久很久沒有出現,也不會讓大家傷心。”

他們會以為,小天才去學習了。

他們會猜測,小天才到底怎麽了?

傷仲永、去現充,脫離虛無縹緲的網絡做一個高雅小眾圈子的無名之輩,都可能是他們的猜測。

只要沒有確切的答案,在他們的記憶裏,熠熠就還活著。

連君安不知道,自己的小妹妹怎麽會有那麽多的顧慮。

又那麽的溫柔體貼。

他嘆息一聲,笑著說:“所以,她叫我把她的樂譜整理出來,改編成鋼琴的、小提琴的、協奏曲的、合奏曲的……”

連君安想到信紙上密密麻麻的安排,就想去揪熠熠瘦弱蒼白的小臉蛋。

“我的壞妹妹,可真是不心疼她沒有天賦的好哥哥。”

周逸飛沈默的聽,沈默的抹眼淚,什麽話都顯得蒼白多餘。

忽然,連君安伸手,塞給他了一張紙條。

他詫異的展開,見到了一串英文。

連君安說:“熠熠還安排我,一定要把電音的點評、聽後感,拿給你。說實話,我聽不懂你那些流行音樂,所以我把它們發給了專家。”

專家的聯系方式,寫在紙條上,他說:“霍華德現在是一家流行音樂唱片公司的老板,有專門的發行渠道。”

“霍華德說,他很欣賞你,很喜歡你的才華。如果你願意,可以聯系他,給你的作品出專輯。”

周逸飛捏著那張紙,就像捏著自己一直求而不得的“伯樂”。

他知道,連君安是大鋼琴家,能夠幫他聯系這位霍華德,必然不會虧待了他。

但是,他沈默不言,一個勁的掉眼淚。

連君安拍了拍他的肩膀,什麽都沒說,只是和鐘應、厲勁秋簡單的道別。

冷清的公墓,只有連生熠留在了那裏。

鐘應說他要去清泠湖學院,他們並不同路,厲勁秋就帶著周逸飛,登上了回隔壁市的車。

暑假要結束了,周逸飛馬上就是高二的學生。

高考似乎成為了全部的目標。

但是他手上捏著的紙條,給了他一條通往高考之外的康莊大道。

他應該激動,應該高興,應該興奮的去想怎麽悄悄幹成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兒!

然而,周逸飛的心裏只有熠熠。

他也有一封信。

熠熠親筆寫的,字跡可愛,語言真誠。

熠熠說,她以為媽媽和哥哥告訴她,網絡上很多人喜歡她的音樂,都是安慰她的謊話。

熠熠說,原來不是的。真的有周逸飛哥哥那麽好那麽優秀的人喜歡她,她真的很高興。

熠熠說,謝謝你。

給他的信,很長很長,還寫著熠熠對電音的好奇。

她還說:“哥哥又犯懶了,我明天就催他,趕緊把點評和聽後感給你。”

可是,對周逸飛來說象征著特立獨行的電音,似乎變得沒有那麽重要。

他更喜歡聽熠熠按響琴鍵,撥弄琴弦,哪怕只是調弦調音,都比他視若神明的電音,優美空靈。

他再也聽不到那樣的音樂了。

即使視頻可以永遠播放,他也聽不到熠熠靦腆的笑著對他說:

“謝謝你喜歡我。”

高中生悲傷的歸家之旅,遠遠超過了要開學帶來的壓力。

厲勁秋反覆嘆息許久,終於決定出聲。

“恭喜你,小飛。以後電音界真的要出一位天才周了。”

刻薄挑剔的作曲家,能說出這樣的話,簡直是違背良心。

他竟然真的像一位好叔叔,慈祥的建議道:“回去我跟你媽說,把新房子重新裝修一下,給你做個小型音樂房,用不了多大,你們家雜物間就挺合適。功能做最基礎的,隔音、防火、空氣循環,成本不高。”

可惜,周逸飛最關心的音樂房,也只是獲得了一個眼神。

厲勁秋沒見過這麽情緒低落的小侄子。

他印象裏,周逸飛就是一頭不知疲倦的鬥牛,整天都想搞出個大新聞。

於是他想了想,又說:“那個霍華德,好像在美國。你先和他聯系著,或者我幫你聯系也行,到時候去簽合同、去發展,我們挑個國慶、寒假,一起過去。做音樂也不一定會耽誤學習,就算耽誤學習了,我們還能辦一個休學——”

“……我想讀書。”

“嗯?”厲勁秋沒聽清,下意識看他。

“我想好好讀書。”

周逸飛臉色嚴肅的說:“現在高考競爭太激烈了,我不能休學,更不能耽誤學習。”

這可是厲勁秋和周逸飛的媽媽求都求不來的醒悟。

厲勁秋看自己小侄子,充滿了詫異和震驚。

“轉性了?不惦記你的電音了?”

周逸飛張了張嘴,說不出來。

但他什麽都沒說,厲勁秋忽然懂了。

“……你想學醫?”

“嗯。”周逸飛點點頭。

厲勁秋嘆息道:“可是學醫很累啊,而且能考上醫學院的都是學霸。學醫辛苦,學出來當醫生也辛苦,別聽你叔公說的什麽兒科、中醫就不累,都累,比你當音樂人累多了。”

然而,周逸飛沈默不語。

過了許久,他才低聲說道:“可是學醫……”

周逸飛的眼淚止不住的掉下來,聲音斷斷續續的說:“學醫才能救音樂人!”

厲勁秋送周逸飛回家,從來沒有如此違心的誇獎過吵鬧的小侄子。

“他在我家可乖了,天天學習,作文都寫了好幾篇,還主動買了模擬題做,就是寫完了、做完了,忘了帶回來。”

“現在成績差一點,沒關系啊,姐,你也不要太逼他。男孩子開竅晚,他讀不了本碩博醫學院,先讀個本科,以後繼續考繼續學,一樣的。”

曾經,厲勁秋和周逸飛的媽媽一起打擊周逸飛自信。

現在,他竟然要為周逸飛說話了。

送了孩子回家,小崽子的暑假結束了。

厲勁秋的夏天也結束了。

連生熠的音樂會,在業界反響不小,真正的天才只要站上舞臺,全世界哪一個角落都能聽到她的旋律。

連常年在外的周雄民都聽說了。

可他電話打回來,問的卻是——

“於美玲的女兒去世了?”

“嗯。”

“聽說她不止二胡好,還會鋼琴?”

“嗯。”

“可惜了。”

周雄民的惋惜,並不在於連生熠的英年早逝,“她要是能好好活著,肯定能成為於美玲一樣的鋼琴家。”

成為優秀的鋼琴家,是周雄民對他們兄妹的一貫期望。

但厲勁秋天賦平平,指尖僵硬,彈奏的鋼琴被他評價為:猴子彈琴。

小提琴更糟糕,除了鋸木頭就是拉鋸子。

以至於厲勁秋寧願悶頭寫曲,用他眼裏俗不可耐的合成器調整修改樂譜,也不願意親自演奏樂器,遭到周雄民噔噔噔的敲門聲,提醒他——

不要侮辱我的耳朵。

和周雄民短暫的通話,只能讓厲勁秋的心情更加沈悶。

他都開始想念吵鬧的周俊彤。

因為在討厭父親這件事上,他們兄妹完美的意見一致,從未出現過分歧。

落地窗外的天空陰沈,厲勁秋想起了連生熠,頓時突發奇想,想做一個好哥哥。

他拿起雨傘出門,徑直往清泠湖博物館開。

果然,半路下起了瓢潑大雨,唯獨他撐著傘、拿著傘,像一位未蔔先知、體貼親妹妹的好哥哥。

等著周俊彤感激涕零。

然而,博物館的同事目瞪口呆。

“周俊彤沒告訴你,她出差嗎?”

“出差?”厲勁秋一頭問號,下意識去翻他和周俊彤的聊天記錄。

同事也楞了,“啊,她出差去北京培訓,昨天走的,要走半個多月呢。”

半個多月!

厲勁秋震怒。

他的可惡妹妹,只會在聊天框裏指責他無情無義沒心沒肺,這麽重要的事情都不告訴他,簡直沒有半點可愛。

他離開博物館,回到暴雨澆透的車上,越看聊天記錄就越痛心。

周俊彤實在是無法無天了。

居然一直在罵我?

大雨飄零傷透哥心,他完全不記得周俊彤為什麽會在聊天記錄裏狂罵不止。

直到他翻到了前天的聊天記錄,才發現——

周俊彤:哥,我居然被派去北京培訓?啊啊啊半個月都要關在會議樓裏,下樓上課,上樓睡覺,這是坐牢嗎!

厲勁秋:嗯,好好改造。

厲勁秋:……

厲勁秋收起手機,啟動車輛。

周俊彤還罵得真對,他是一點兒也沒註意妹妹是要去培訓,而不是去坐牢。

沒有逮到周俊彤的厲勁秋,頓時無處可去。

家裏冷冷清清,路上大雨瓢潑,陰沈可怖。

他在紅綠燈前等了等,然後決定,去樊林。

雨中的樊林,宛如城市邊緣的隱士居所,籠罩在朦朧的煙雨之中。

厲勁秋熟門熟路,停車進門。

絮姐捧著茶盞和他打招呼。

厲勁秋將抖了抖肩膀上的雨珠,“鐘應呢?”

絮姐指了指長廊,“在看雨。”

鐘應確實在看雨。

他穿著短褲,光著小腿坐在長廊懸高半截的地面,讓瓢潑的大雨盡情淋濕他的雙腳。

而他的腿上,擺放著一張無弦素琴。

鐘應的右手手指,已經拆掉了紗布。

可惜醜陋的傷口,依然凝固著黑紫的血色,至少得一兩個月才能重新長好指甲,完全恢覆。

幸好,素琴無弦,心中有音。

厲勁秋默默坐下,看他晃蕩著雙腳,沈浸在指尖輕敲素琴的旋律裏,感受到了即將逝去的夏日,如何的短暫悲戚。

他們默契的沈默坐著,不去提熠熠,也不去提音樂。

厲勁秋心情終於開闊了一些,也不問鐘應,學著他脫掉了鞋襪,扔在長廊旁,卷起褲腿,伸出腳,像個孩子一樣,胡亂的玩雨。

他聽到一聲嘆息。

轉過頭,就見到鐘應的手指無聲的摩挲素琴琴面。

鐘應凝視他,一言不發,仿佛在問他為什麽來。

厲勁秋笑著說:“沒事做,來陪你頓悟。”

鐘應總算勾了勾嘴角,神色依然憂愁。

忽然,他問:“說到雨,你會想起什麽?”

“嗯……”厲勁秋腦海裏都是旋律,將濕漉漉的腳掌踩在長廊階梯上,立刻回答道,“《田園交響曲》、貝多芬《第17號鋼琴奏鳴曲》、維爾瓦第《四季》。”

鐘應詫異看他。

“怎麽了?”厲勁秋不知道自己哪裏說錯了。

可鐘應只是一臉無奈,說道:“這些樂曲我都沒有聽過,就算你說出了它們的名字,對於我而言,也只是一個陌生的世界。”

陌生的英文、陌生的五線譜、陌生的樂曲名,像是陌生大地陌生的雨。

厲勁秋覺得鐘應的情緒不對,他困惑的出聲反問:

“你呢?見到雨想起了什麽?”

“秋思、華歌、師父……”

他幽幽長嘆,沈默的凝視大雨如註。

“馬上秋天了。”

鐘應說完,踩在淋濕的階梯站起來,抱起了他的素琴,轉身就走。

他沒有穿鞋,沒有和厲勁秋打招呼。

似乎沈浸在自己的思緒裏,只留下一串串濕漉漉的腳印,延展在潮濕的雨日長廊。

厲勁秋不可能也赤著腳追過去,但他一腿都是雨水,穿襪穿鞋又很麻煩。

“鐘應?”

他站起來,沖著那個漸行漸遠的背影喊,又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好。

厲勁秋想了想,正準備拎起鞋襪,去找絮姐要張擦腳布,就見到了從琴行走出來的樊成雲。

“最近要是沒事,厲先生還是不要來找小應了。”

樊成雲笑容無奈,顯然看到了剛才鐘應靈魂出竅一般的狀態。

他擔心的說道,“他不喜歡參加葬禮,不喜歡下雨,也不喜歡秋天。”

厲勁秋驚訝的問:“為什麽?”

一時之間,他也不知道自己問的是為什麽不要來找鐘應,還是鐘應為什麽不喜歡秋天。

樊成雲站在長廊邊,看著雨,也在看這個名字裏擁有肅殺秋天的年輕人。

他神色慈祥,聲音沈靜。

“因為他爺爺去世的時候,也是這樣的暴雨早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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