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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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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生熠的語氣認真, 笑容透著篤定的哀求。

於美玲再也不能當做沒有聽見,沒有看見,伸手握住了她的小手, 輕輕哭泣著親吻她的手指。

“當然。”母親的聲音顫抖, 她知道自己答應女兒意味著什麽。

她更清楚一場音樂會對一個極具天賦的音樂天才又意味著什麽。

“我們家熠熠, 一直是鷹。”

於美玲破涕為笑, 緊緊的抱住懷中的孩子, “為了音樂而生的小雛鷹。”

連生熠快樂的撲過去, “媽媽!”

連君安的一切擔憂, 都在於美玲抱住連生熠的時候, 消失得幹幹凈凈。

熠熠的樂曲藏著小小女孩的思考。

他的妹妹僅僅渡過十二年的人生罷了, 卻像入定了十年、二十年的修士一般,勘破了紅塵俗世, 一心只為修得正果。

他勾起笑,視線從高興講述樂曲的熠熠身上挪開, 落在了那把漆黑安靜的黑檀樂器上。

兩根弦、一張弓,簡單得稱得上簡陋。

常年與八十八鍵的鋼琴打交道的連君安, 曾經無法理解,熠熠為什麽會喜歡這麽簡陋的樂器。

如今他才清楚知道, 因為二胡的兩弦,能夠完美奏響出熠熠覆雜的心境。

低沈的顫音,如同逆風振翅。

高亢的滑音,恰似心底吶喊。

傳統而古老的胡琴,一代一代傳承至今,竟然比黑白琴鍵還懂他的熠熠。

他不信玄學不信因果, 卻驀然覺得——

朝露是熠熠的因。

也為熠熠種下了最好的果。

於美玲同意了連生熠的音樂會要求, 自然再也沒有人反對。

即使他們還沒有定下時間, 鐘應也為他們帶來了極佳的音樂會曲目。

“這是我們幫熠熠改編之後的曲譜,正好適合你們一家人演奏。”

鐘應遞給了於美玲厚厚的五線譜,上面列出了鋼琴、小提琴、二胡、琵琶的合奏。

甚至還有鋼琴二人奏。

於美玲看著這些陌生的古詩詞化作的五線譜,耳邊立刻就能聽到這些如同天籟的旋律。

她是西方古典鋼琴家,她從未接觸過《長歌行》《木蘭辭》的曲子,但又將那些詩句牢牢記在了心裏。

很久很久以前,在她還存有家庭音樂夢想的時候,挑選過無數曲譜。

他們會以讚美瑪利亞的《聖母頌》開場,獻上著名的貝多芬、莫紮特,最後以肖邦的抒情圓舞曲結束。

但是,她的選擇遠沒有眼前這份曲目用心。

因為,它們每一首都經過了改編,透著於美玲熟悉的旋律與節奏,像是完完全全的為他們譜寫。

“你怎麽做到的?”

她詫異看著鐘應,這個年輕人應該不了解他們演奏的習慣,卻給出了符合他們習慣的樂譜。

鐘應笑道:“因為秋哥說他熟悉你擅長的鋼琴曲風格,連君安提供了一些關於連凱先生的建議。最重要的是小飛……”

周逸飛雖然沈迷電音,真正要為了熠熠拼盡全力的時候,總能給出最合適的建議。

“他說,這樣的旋律,才是熠熠喜歡的旋律。”

三個不受歡迎的外人,在連君安和連生熠偷偷籌謀,努力爭取的時候,已經傾盡全力,為這場必定會舉行的音樂會,譜寫了最美的合奏。

於美玲翻開這些樂章,見到的不再是單純的音符,而是一群年輕人不計前嫌的付出。

“對不起,我真的很抱歉。”

她愧疚的出聲,再沒有慣常的趾高氣揚。

面前的鐘應,不是什麽為了一場演出就要極力配合她的樂手,而是一位真誠坦然的陌生人。

於美玲清楚,他們是為了熠熠。

更因為清楚,她才更加的羞愧。

然而,鐘應平靜說道:“您是一位母親,您想保護熠熠的心情,我們都能理解。”

“我們也很高興,您能作為一位鋼琴家,理解熠熠的心情。”

他溫柔的態度,正像於美玲捧著的溫柔樂譜。

傲慢的鋼琴家曲了曲手指,躊躇許久,終於問道:“那首曲子,是你教她的嗎?”

於美玲始終不敢相信,自己小心保護、遮風擋雨培養出來的孩子,怎麽能夠演奏出如此覆雜堅定的樂思。

她能聽出鯤鵬翺翔於天的廣博,聽出游魚逆流而上的勇猛。

太陌生、太激昂,不像她的小熠熠。

“她是天才。”

鐘應的語氣肯定,“我只給了她不到一小節的旋律,她就創作出了您聽到的全部樂曲,包括連君安彈奏的鋼琴,也是經過了她的修改。”

連生熠的天賦,不僅僅局限於自己的彈奏。

她會在排練合奏的時候,聆聽連君安的瑕疵,乖巧的眨著眼睛說:“哥哥,如果你這裏能夠再溫柔一些,更好啦。”

然後第二天,鐘應就能驚喜的發現,連君安的伴奏更為貼切。

鐘應理解於美玲不認識這樣的熠熠。

因為她總是困於自己的世界,不得不被迫隱藏真實的情緒,為母親演奏強顏歡笑的樂曲。

可是強顏歡笑又怎麽比得過拼盡全力。

他坦誠的說道:“於女士,熠熠是絕無僅有的天才,她是北冥鯤鵬、天池蛟龍,只要登上舞臺就會驚艷整個世界。”

於美玲時常泛起淚水,特別是別人毫無顧忌的誇讚熠熠的時候。

“是的,她是。”

她悲傷的表情讓笑容都變得苦澀,聲音卻溫柔無比,“我一直知道她是。”

如果不是五歲時的手術,如果不是那顆無法承載豐富情感的心臟,這個絢麗多彩的音樂世界,本就該有熠熠如鷹一般直擊雲海的身影。

而不是寂寞的待在家裏,偷偷渴望登上舞臺,祈求這個世界聽一聽她的聲音。

有了曲目,熠熠音樂會的籌備與排練變得格外簡單。

於美玲和連凱,推掉了所有邀請,專心致志在家配合孩子的演出。

連君安直接聯系恩師,獲得了樂團音樂廳使用權。

時間充足,場地完善,他們決定一家人一起,舉辦一場盛大的慈善音樂會。

名字就用了熠熠的作曲——

《有鳥西南飛,熠熠似蒼鷹》

在連家的忙碌之中,周逸飛終於得到了機會,與他家熠熠重聚。

雖然《長歌行》Remix變成了連家音樂會合奏,沒法讓熠熠聽到他的電音大作,但是他依然熱情激動的,為熠熠拍攝宣傳錄像。

“熠熠,你放心。”

榜一大哥拍著胸口保證:“你的粉絲都是最喜歡你的人,只要你邀請他們,他們肯定會來。”

連生熠點點頭,看著黑洞洞的鏡頭。

她的視頻,播放量和關註數都很少,但還是有兩百多位粉絲。

即使賬號不在她的手上,每當她拉響二胡、彈奏鋼琴、撥動琵琶時,都會想象這兩百人就是她舞臺之下的聽眾。

黯淡無光的日子,是他們的默默關註,給了連生熠快樂。

在決定舉辦音樂會之後,爸爸媽媽哥哥都說要邀請朋友到場,熠熠的朋友,就是網上那些不知姓名只知道ID的朋友。

“我叫連生熠,今年十二歲。”

熠熠在這臺設備前,錄下過無數演奏,卻還是第一次向那些陌生的觀眾、粉絲、路人,自我介紹。

她有些緊張,小手握在一起,遠沒有平時開朗的灑脫。

“下個月15日,是一個對我來說非常重要的日子。”

連生熠眨了眨眼睛,聲音靦腆的說道:“我和我的家人、朋友,將要舉辦一場音樂會。”

也許是音樂會給了她勇氣,蒼白瘦弱的臉頰露出了笑意。

“我是第一次站上舞臺,也是第一次得到這樣珍貴的機會,所以,我想邀請大家來現場聆聽。”

短短的視頻,連生熠的邀請簡單又鄭重。

周逸飛會在下面加上地址,加上音樂會的名字和曲目。

可最重要的,依然是熠熠的演奏。

說完想說的話,連生熠坐到了鋼琴前,奏響了一段沒有名字的旋律。

連生熠毫無保留的彈奏出低沈雀躍的旋律。

她曾經故意修改掉的音符,以真實的面貌傳遞給了冰冷的機器,又傳遞到了她的心靈。

這不是春天的序曲,這是她心的聲音。

每一天、每一年,她都在熟悉而狹窄的音樂房,一次又一次的奏響它。

它誕生於朝露的銀弦,音調遠比澄澈的鋼琴沈重。

然而,她此時的演奏歡快,好像這真的是一次花瓣隨水漂流的美景,賦予了春天短暫易逝的美好。

她會在視頻網站發布它。

這是她與陌生的聆聽者的約定。

即使沒有人來,即使只有周逸飛一個人,她也會在空蕩的舞臺,奏響她靈魂的聲音。

一首即興結束,周逸飛發現熠熠嘴唇不自然的蒼白。

“熠熠?”

他剛剛出聲,董思就擔憂的推開了門。

“熠熠,下個月就能登臺表演了,你不能總是這麽激動。”

醫生的話,往往嚴肅。

連生熠卻露出燦爛笑容,從鋼琴凳上跳下來,主動的牽住了董思溫柔的手掌。

“董姐姐,我只是有點太高興了。”

高興於這首樂曲終於可以見光,更高興於自己不用在鏡頭前偽裝自己的情緒。

小小的女孩子離開了密閉的音樂房,在開闊的室內找回了呼吸。

劇烈的心跳也因為離開了鋼琴,平覆了節奏。

走進廳堂,離開了連家人的視線,董思低聲說道:“熠熠,你的身體並不適合這樣的演出。”

董思陪伴熠熠三年,將她當成了自己的親妹妹。

哪怕她恪盡職守的保持距離,給熠熠充分的自由,也無法回避受到熠熠感染,希望這個小女孩健健康康的活下去。

然而,熠熠緊了緊手指,仰頭看她。

“董姐姐,我知道,媽媽也知道,爸爸也知道,哥哥也知道……我們都知道。”

正因為知道,她才會在若有若無的監控下生活了這麽多年。

她才會故意藏起自己的傷心難過,只為了媽媽爸爸哥哥不要傷心難過。

但是……

她清楚自己的身體,清楚一天比一天沈重的呼吸,也清楚一天比一天難捱的抽痛。

“董姐姐,您是醫生,您比我更清楚我的身體。”

漆黑澄澈的眼睛,泛著明亮的光。

她說:“以前那場手術,並不能治好我的心臟,只能讓我多活幾年。”

幾年是她模糊的概念,可醫生做出的專業診斷,董思一清二楚——

五到十年。

五年,熠熠已經邁過了十歲的難關。

十年……

熠熠可能活不過十五歲。

十五歲,一個孩子花一般的年齡,剛剛可以憧憬美好的青春與未來,就要背負起沈重的死亡,就算是董思都於心不忍。

然而,熠熠的心臟負擔越來越重。

如果不是這三年她的輔助儀器需要專人專護,董思也不會住到她家裏來。

她是遠離了溫馨家庭的心臟守護者,默默的查看著連生熠的數據,連睡夢中都保持著警覺,隨時都可以被異常警報喚醒。

當於美玲和連凱都在家的時候,她是可以放假休息的。

可是這段時間,董思沈默的觀看他們的排練,不斷的告訴於美玲,熠熠的心臟在什麽時候跳得劇烈,在什麽時候呼吸困難,只得到了那位溫柔母親心痛的眼淚。

“那她能夠等到音樂會嗎?”於美玲只問了這一個問題。

“能。”董思明白她的意思。

哪怕熠熠的心臟,在盡情投入音樂懷抱的時候,激烈得仿佛要使心臟停跳。

於美玲也想要讓她放縱這一生唯一的一次。

董思不願意見到可愛的妹妹無謂的受傷。

她不懂什麽音樂,更不懂得一場演出為什麽會比性命更重要。

可她清楚,世界美好。

董思沈默的取出了藥,像這樣的特殊藥物,熠熠一天要吃許多次。

她問:“熠熠,難道你不覺得,活著比什麽都要好嗎?你可以看到更美的風景,去到更遠的地方,享受更好的生活……”

她的哄勸還沒說完,熠熠就打斷了她,“但我總是會死的。”

小小的女孩子,笑著捧住了董思遞水的手掌,可愛得像在呵護一杯冰冷的水。

她看著陪伴了自己三年的姐姐,說道:

“我不想看到不屬於我的風景,我也不在乎遠方會有多遠,因為我的目的地就在舞臺上。”

那是她有記憶起,就向往的地方。

如果說每一個人都有悄悄藏在心裏的天堂,那就是她的天堂。

“姐姐。”

任性的小女孩心裏只剩下了一件事,“與其碌碌無為的等待結束,我更願意主動擁抱它。用我的鋼琴、用我的琵琶,還有我的朝露,彈奏最美好的樂曲,等待它給我回應。”

她漂亮的眼睛彎起月牙,比董思更為豁達坦然。

“死亡確實很可怕,再也見不到爸爸媽媽哥哥姐姐,但我總是會死的。”

不是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後。

是近在咫尺、越來越迫切的模糊時間點。

像是一把懸在頭頂的刀,隨時會落下來斬斷她的脖頸。

這樣的想法曾經折磨了連生熠許多夜晚。

唯獨確定了自己可以走上舞臺的那一天開始,她沒有盯著天花板發呆,也沒有懷疑能不能睜眼明天。

因為她沒有那麽時間可以浪費,她必須分分秒秒為她的演出做準備。

連生熠的笑容漂亮。

她說:“我不用等到以後再享受生活,現在的我為了音樂會努力的每一天,都在享受生活。”

董思站在那裏,沈默的守著熠熠吃藥。

那顆她守護了三年的心臟,恢覆了平緩,只會在情緒完全投入到演奏之中,才會激烈的起伏。

董思知道,熠熠很喜歡朝露。

那把名字源於《長歌行》的二胡,系上了熠熠所剩無幾的時間。

可董思想起的不是青青園中葵,而是自由與愛情。

連生熠那麽小,她根本不懂愛情。

但是她對音樂的執著,令她不斷地尋求著掙脫束縛,奔向通往自由的道路。

一路鮮花錦簇,終點卻在懸崖峭壁,等待她張開殘缺的翅膀。

董思看得見她的翅膀,那是名為音樂的自由,也是名為音樂的愛情。

她很貪心,仿佛她兩樣都想得到,又兩樣都能得到。

“鐘老師!哥哥!”

一聲快樂的呼喚,打斷了董思的憂愁。

連生熠放下水杯,轉身蹦跶到鐘應面前,伸出了手,將鐘應遠遠拖離了連君安,也遠離了董思。

她在安靜安全的走廊,悄悄和鐘應說:“鐘老師,我想在音樂會的最後,再加一首曲子,我一個人表演。”

“一個人?”

音樂會的曲目已經定下,都是連家人的合奏,連生熠作為主樂器手,將擁有最為華麗的陣容支援。

可她卻說,想一個人演奏一曲。

“為什麽?”鐘應好奇的問道。

連生熠笑著說:“因為安可。”

“一個優秀的音樂家,都該為觀眾的安可,準備最好的即興。”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有觀眾,眼睛依然閃閃發光。

“這是我的音樂會,最後的安可,當然應該我一個人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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