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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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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君安沒去熠熠的房間, 而是穿過一樓廳堂,走到了距離音樂房最近的房間門前。

他敲了敲門,探頭進去, “熠熠睡了嗎?”

董思端著咖啡杯看他,“沒有, 但是心率很平穩。”

連君安關了門,立刻向老媽匯報, “我看了,熠熠還沒睡,媽媽,你想跟她說話嗎?我去敲門。”

“不用,太晚了。”

嚴肅的於美玲視線柔和了一些, 放心的摘掉沈重耳環。

“你最近一個人在家,要小心照顧熠熠,你做哥哥的,凡事上點心。”

媽媽的叮囑, 總讓連君安心驚膽戰。

“我好的, 我會註意。”

他平時總是維護熠熠, 到了關鍵的時候, 卻說不出幾句有用的話, 證明自己確實很上心,只會機械的重覆母親的叮囑。

連君安對自己的母親充滿了畏懼。

從他記事起,於美玲更像一位嚴厲的鋼琴教師, 而不是一位溫柔慈祥的母親。

他安靜路過了熠熠的房間, 回到了電腦前。

視頻通話那邊, 剛剛結束一場演出的於美玲, 終於能夠放下心來, 一邊卸妝一邊問道:“最近來教熠熠的鐘應怎麽樣?方蘭說他是柏輝聲的得意門生,懂事又有天賦。可我不怎麽放心,他太年輕了。”

她說著不放心,那就是要聽連君安的反饋。

但是,本該與鐘應極為不對付的連君安,竟然穩住了情緒,笑道:“媽媽,你別擔心。他來過兩次了,兩次我都陪著一起。我看他教熠熠拉二胡、還彈古琴給熠熠伴奏,都做得挺好的。而且,他雖然年輕,性格卻很好,教起樂器來說說笑笑……”

也只有為了熠熠,連君安才能壓下一腔憤慨和怒火,強顏歡笑。

“熠熠很喜歡他。”

他嘗試著去講述鐘應的優點,去誇大那些在監控錄像裏無法展現的人格魅力。

然而,於美玲擦下厚厚的妝容,一言不發。

連君安習慣了媽媽這樣,但還是努力的去讚美一個自己討厭的人。

“對了,他還會彈鋼琴。”

於美玲是鋼琴家,應該會喜歡彈鋼琴的年輕人。

即使連君安憎恨鐘應的鋼琴,這時候也勾起笑意,嘗試真誠的誇獎道:

“熠熠彈奏了一首《卡農》,非常優美的旋律,就是他教的。”

只要熠熠喜歡,他就算撒一些無傷大雅的謊話,都沒有關系。

“那是一段溫柔澄澈的旋律,明天我叫熠熠特地錄給你聽,然後傳到網上去。”

也許是說起了《卡農》,也許是說起了鋼琴。

那邊忙碌的於美玲,忽然停了下來,用她深沈嚴肅的眼睛,沈默的盯著連君安。

有那麽一會兒,連君安甚至以為網絡出了問題。

卻聽到於美玲溫柔的聲音。

“安安,你知道自己每次說謊,表情都很不自然嗎?”

連君安嚇了一跳,差點叫出聲。

可他依然穩住了情緒,困惑的裝傻,“什麽?”

於美玲卸妝的手頓了頓,慢條斯理的凝視他,仿佛在等他自己坦白從寬。

“我從來沒有想過,我的兒子會誇獎一個業餘的鋼琴家。”

媽媽溫柔的聲音,輕巧紮破了連君安吹脹的氣球,“你的驕傲告訴我,你在說謊,知道嗎?”

“媽,我沒說謊,只是、只是——”

他確實沒有說謊,只是鐘應的音樂天賦,恐怖到讓他再也不敢即興演奏。

但是這話,他更不能說!

連君安頓時不知所措,他拋棄了自尊心讚美鐘應,但他沒想到弄巧成拙。

於美玲嘆息一聲,幽幽說道:“熠熠那麽多老師,你都沒有像現在一樣誇獎過。”

隔著視頻網絡,連君安都能感受到母親的盛怒,“看來這人不適合做熠熠的老師。他年輕,所以沒有經驗,不夠穩重。而且他會那麽多樂器,足夠說明他不夠專一,定力不行……”

聽起來像是一位母親在客觀公正的分析女兒的教師,連君安仍舊插不上話。

媽媽的判斷永遠準確,不容置喙。

哪怕熠熠喜歡,也阻止不了她的決定。

視頻通話還在繼續,連君安不說話,而於美玲說再多,連君安都只能想起熠熠小時候換過的幼兒園。

熠熠喜歡幼兒園,每次去學校都很開心。

然而,開心的小姑娘,在幼兒園的一舉一動,都會匯報到於美玲那裏。

小孩子正常的打打鬧鬧,小孩子追跑時的跌倒摔跤,都成為了於美玲怒火的源頭。

熠熠為此換了三家幼兒園,原本開開心心的小姑娘,越發的沈默。

連君安永遠記得,熠熠曾經問他:

“哥哥,我不能回以前的幼兒園嗎?我和小東約好了,要帶畫冊給他看。”

他不知道小東是誰,但他知道熠熠交到了朋友。

即使在幼兒園跌了一跤,膝蓋上的傷,也沒有朋友重要。

可惜,幼兒園是熠熠唯一能夠交到朋友的地方。

熠熠年齡更大一些,就只能在家裏,學習家庭教師講述的知識。

唯獨學習樂器好一些。

她獲得了比曾經多了很多很多的自由。

至少,能在不同的樂器上自由的演奏樂曲,不受束縛。

“你覺得呢?”於美玲一聲詢問,打斷了連君安的走神。

即使她的兒子一句話都沒聽進去,也不妨礙連君安隨口附和:“嗯,你說得對。”

因為,連君安一清二楚,如果他提出反對意見,必定遭到更強烈的“說服”。

怎麽都改變不了媽媽對鐘應的不喜歡,他也懶得再做掙紮。

“哥哥?”

推門的聲音,伴隨著小小的呼喚,傳了進來。

剛才還嚴肅分析的於美玲,立刻驚喜的揚起聲音,“熠熠。”

“媽媽!”

連生熠帶著可愛的呼喚,蹦跶到了視頻通話面前,在屏幕裏露出了她披散的軟發,還有漆黑的大眼睛。

“哎喲寶貝。”於美玲笑出了漂亮的酒窩,褪去了濃妝和首飾,笑容燦爛無比,“怎麽還沒睡?”

“我在想,媽媽會不會給我打電話。”

連生熠熟練的搶占了連君安的位置,占據了整個手機屏幕,“結果,媽媽悄悄和哥哥說話,都不打給我!”

小女孩天真爛漫的責怪,聽到於美玲耳朵裏就是在撒嬌。

疲憊的母親容光煥發,笑著哄勸道:“因為媽媽在和哥哥商量,給你準備一個驚喜。”

“什麽驚喜?”連生熠快樂的睜大眼睛。

“媽媽在倫敦,見到了一種手持的裏拉琴,特別可愛,過兩天就帶回來。”

於美玲的嚴厲都變成了慈祥,“熠熠在家乖乖等媽媽,好不好?”

連生熠歡快的回答,“好。”

於美玲用樂器哄完孩子,便順勢說起了剛做出的決定。

“熠熠,最近學習是不是太累了?我聽哥哥說,新來的鐘老師教你太多東西,你好像很辛苦。咱們休息幾天好不好?媽媽很快就回來陪你,帶你去海洋世界看小企鵝。”

平時連生熠最為喜歡的地方,也得不到連生熠乖巧的一聲“好”。

她眨著澄澈的眼眸,認真的告訴於美玲。

“媽媽,我不辛苦。”

她躲在房門旁,聽得清清楚楚。

她也知道,於美玲無論在世界的哪一個地方,都能知道家裏發生的一切。

但是,連生熠努力的爭取著自己喜歡的老師,和喜歡的朋友。

她說:“媽媽,不要擔心啦,鐘老師是一位很優秀的老師,他知道怎麽在二胡弦上奏響《長歌行》,他還會用古琴彈奏杜甫的《春望》。而且,馮老師和柏老師的樂曲,我一說他就知道。”

“方老師這麽久沒來,我一直很想念她,我還想念柏老師。可是,媽媽你不讓鐘老師來,就再也沒有人能教我,他們的樂曲了。”

於美玲安靜的聽完,眉目溫柔的解釋道:“媽媽沒有不讓鐘老師來,媽媽是怕你辛苦。”

“我不辛苦,真的。”

連生熠急切的辯解,說道:“鐘老師還帶來了我的一位粉絲,媽媽你平時幫我上傳視頻,一定知道他。”

“他叫周逸飛,網上叫西南飛。他說他給我送過煙花,給我留言,和我聊天……”

小女孩的眼睛,露出了一絲委屈,抱怨道:“媽媽,你為什麽都不告訴我?”

於美玲掌控著熠熠的賬號。

她只不過是為了給孩子一個玩耍的渠道,並不打算網絡上不明正身的妖魔鬼怪,真的接觸到她的寶貝。

西南飛,她有印象。

一個喜歡送禮的網友,還經常詢問樂器價格,拐彎抹角打探熠熠的信息。

於美玲很不喜歡。

“媽媽這次回來,正打算告訴你。”

就算被連生熠當面質問,於美玲仍是穩坐泰山,“之前太忙,都忘記說了。畢竟,他們都是網上的人,根本不重要。”

“可是他在網上見到我,喜歡我的音樂,他來到家裏,同樣喜歡我的音樂。”

連生熠的邏輯始終簡單坦蕩,“他是一個特別喜歡我音樂的人,所以對我來說,他很重要。”

她的聲音嚴肅,皺著淺淺的眉毛。

於美玲還沒有被女兒這麽正經的糾正過,視線不由自主看了看旁邊……

很好,她的兒子完全躲了出去,沒法接受她視線的譴責。

“好吧,是媽媽不對。”她笑著妥協,“等媽媽回來,給熠熠道歉好不好?”

連生熠取得了短暫的勝利,笑容愈發燦爛。

“那我也要鐘老師教我更多樂器,媽媽不準不讓鐘老師來。”

“我還要和周逸飛哥哥一起上課,一起彈鋼琴,一起錄視頻——”

她接二連三的要求,令視頻那邊的於美玲神情微微凝重。

連生熠立刻察覺到了母親的抗拒,頓時聲音更甜,笑容更美。

“媽媽~”

熠熠瞪大澄澈的眼睛,笑著撒嬌,“暑假啦,我都沒有朋友可以一起玩。至少,讓他們陪我渡過暑假吧。”

鐘應在房間裏,亮著溫暖的頂燈,翻看著遺音雅社留存的譜曲。

連生熠天賦驚人,任何樂曲聽過一遍,都能完整的彈奏,還能給予絕佳的改動。

再加上她懂得如何改動幾個音節,渲染不同的音樂意象,更讓鐘應對她充滿信心。

鐘應一邊看譜,一邊思考。

《戰城南》過於沈重悲壯,不適合可愛的女孩子。

《木蘭辭》替父從軍忠孝兩全,正好可以給熠熠說說什麽是巾幗紅顏,不讓須眉……

他的思緒突然被手機震動打斷。

自從認識了厲勁秋,他收到的消息提示就特別多。

然而,這次是厲勁秋的小侄子,隔空發來了兩句:

“鐘哥、鐘哥!”

兩遍呼喊,就像接頭暗號,必須對上了,他才敢發話。

鐘應玩心乍起,笑著敲字:“請講、請講。”

消息發過去,周逸飛就唰唰唰地彈出來無數信息。

“你快看看,熠熠是不是兩次演奏的旋律不一樣?”

“啊不對,不是旋律!是感覺,是不是感覺不一樣?”

“不可能啊,熠熠是個超級天才,她肯定能記住自己即興彈奏的樂曲。”

“但是、但是!”

周逸飛說話像個車軲轆覆讀機,“我手機錄下的音樂,居然比她音樂房的頂級設備的音樂還好聽。”

“這不科學!”

手機消息的感嘆號,足夠表達周逸飛小朋友的震驚。

他學會使用音樂房的錄音錄像之後,順便把熠熠彈奏的即興《卡農》拷貝帶走,準備親自幫熠熠處理一下雜音,重新剪輯加字幕,再送回去。

但是,他隨手點開手機錄制的《卡農》,和第二次專業設備錄制的《卡農》,差距之大。

連他這個沒有天賦的電音選手,都能聽出區別!

等了一會兒,周逸飛剪輯出來的片段,終於順著慢騰騰的網絡,到達了鐘應這邊。

他點擊播放,音效畫質極為粗糙的手機錄像,清晰回旋著《卡農》溫柔的音調。

他聽完,又點開了畫質清晰的音樂房錄制音頻,熠熠的《卡農》仍舊溫柔,可是溫柔之中缺乏了感情,和粗糙的手機版本對比,甚至顯得枯燥刻板。

周逸飛確實沒有聽錯,熠熠兩次的彈奏是不同的。

一次感情充沛,一次感情微弱。

仿佛在極力克制心中磅礴的思緒,故意變得面無表情。

現場聆聽無法察覺的落差,在兩段音頻連續播放之後,尤為明顯。

熠熠是絕無僅有的天才,絕對不會出現忘記了旋律、忘記了情感這樣的失誤。

鐘應皺著眉沈思,他忽然想起了什麽,重新打開了熠熠的視頻主頁。

最新的視頻,仍是二胡獨奏的《春望》。

他簡單搜索,就找到了熠熠用朝露演奏的《長歌行》。

二胡的弦音隨著熠熠的白弓揚起,逐漸透出這首曲譜的溫暖。

朝露易逝,留下的輝光,仍舊熠熠灼眼。

但是,鐘應聽不出裏面本該帶有的落寞和嘆息。

顫動的銀弦,仍是熠熠的銀弦,視頻裏整首樂曲只剩下了高歌暖陽與春光,再沒有現場演奏時全情投入的深思,也沒了幻覺一般的憂愁。

這不是鐘應第一次感受到視頻與熠熠現場演奏的區別。

還有那首《春望》。

他和連生熠在音樂房的古琴、二胡合奏,遠比連生熠上傳的獨奏視頻,深邃、遼源、低沈。

仿佛傾盡了一位演奏者全副身心,才得到了一滴淚水,濺落在斷壁殘垣的花朵上。

卻也讓演奏者嘴唇發白,虛弱得像要昏死過去。

周逸飛還在不斷的發出來自剪輯大師的困惑。

鐘應卻完全明白了這是為什麽。

熠熠在錄像的時候,故意收斂了自己的悲傷、憂愁、惶恐。

可她本就是在悲傷中浸潤的孩子,又怎麽能做到去掉了靈魂,再彈奏出絕妙的旋律。

“也許,熠熠只是累了。”

鐘應善良的回答了周逸飛。

又也許……

她並不希望,聆聽她視頻的聽眾,感受到音調裏深沈痛苦的傷感。

她也不希望,那些幫她剪輯視頻、上傳視頻的人們聽出來她深藏的渴望。

過了兩天,鐘應準備好了遺音雅社的曲譜,挑選了《木蘭辭》裏適合熠熠的段落,帶著周逸飛繼續去往熠熠家。

給他們開門的,不再是兇神惡煞的連君安,而是一位美麗雍容的女士。

“你就是方蘭介紹的鐘應?”

她說話時帶著笑,卻改不了高傲的習慣,“確實非常年輕。”

“您好,於女士。”

鐘應不擅長和這樣的鋼琴家打交道,幸好,她並未多說什麽,打開門讓他們進來。

“熠熠。”於美玲的聲音清甜又喜悅的喊著女兒的名字。

“你的鐘老師和小朋友來了。”

連生熠人影還沒出現,嗓音依舊的甜。

“等一等,我馬上出來。”

過了一會兒,連生熠終於從樓上下來。

她穿著一身白色長裙,頭戴橄欖枝花環,宛如神話裏的仙女般,抱著一把小小的豎琴。

“鐘老師、周逸飛哥哥!你們看!”

連生熠笑著伸手,輕柔又快樂的勾動琴弦,小小的豎琴竟然發出了清脆的旋律,演奏著舒適的樂曲。

“這是裏拉琴,媽媽特地帶給我的禮物。”

她走到老師和小哥哥的面前,還轉過身去,讓他們見到了白色長裙後面小小的白色翅膀。

“媽媽說,我是小天使!”

可愛的小女孩,泛黃的長發點綴著橄欖枝的鮮嫩綠意,透出了片片生機,比漆黑更為耀眼。

她確實是小天使,不抱著天使的裏拉琴,依然是。

於美玲總能帶回令連生熠開心的樂器。

小姑娘抱著裏拉琴,戴著小花環,講述著這把琴可以演奏出什麽樣的樂曲。

無論是歡快的海頓,還是輕快的莫紮特,都能在簡單琴弦上重現。

一時之間,房子裏回蕩著輕快悠然的叮咚聲。

“熠熠難得這麽高興。”

於美玲笑著建議道,“今天,鐘老師和小朋友陪熠熠錄一段小天使的視頻,好不好?”

“好好好。”周逸飛沒有任何的意見,還主動請纓,“熠熠,我幫你做特效,我能做小天使渾身是光圈的漂亮特效!”

小女孩和大男孩,愉快的往音樂房走去。

鐘應走在了稍後的位置,總覺得於美玲想跟他談談。

畢竟,這位母親從他們剛見面,臉上就藏不住情緒。

她對鐘應的不滿,對鐘應的防備,對鐘應的有話要說,清楚寫在了眼神裏。

以至於前面小朋友們歡聲笑語打開音樂房,後面兩位成年人尤為沈默寡言。

鐘應見到熠熠發自內心的快樂,一切的悲傷痛苦禁錮,都能被一把玩具似的裏拉琴輕易擊潰。

她渾身散發著雀躍的光芒,沒有小姑娘能夠抵擋“成為漂亮的小天使”,這樣美好的誘惑。

鐘應本想著,教她一段《木蘭辭》的琵琶,看她更擅長二胡還是琵琶。

現在,卻將整個音樂房,讓給了可靠的榜一大哥,由他盡情的建議心愛的小熠熠該怎麽拍攝好看的視頻。

“熠熠,你先從那兒走出來,我給你配上雲朵花瓣。”

“然後再到這兒,彈奏裏拉琴,選你最喜歡的鋼琴曲。”

“最後,你把裏拉琴放在座位旁,彈奏一遍剛才的鋼琴曲,我保證,效果爆炸,火遍全網!”

周逸飛胡吹亂嗙,還沒忘記他的火遍全網。

熠熠笑容燦爛,遵照著周導安排,站在了他們劇本入鏡的位子。

於美玲溫柔的看著她的小天使,低聲說道:

“好像這裏,已經不需要我們這些大人了。”

鐘應能夠聽出她的弦外之音,沈默的跟隨她走出音樂房,關上了快樂的門。

然而,於美玲仿佛不急著和鐘應交談,仔細的端詳著他。

“有話您說。”鐘應提醒道。

於是,於美玲緩緩嘆息,神色無奈的出了聲。

“我昨天淩晨回到家裏,看完了你們和熠熠的監控錄像。”

她絲毫不避諱這件事,語調溫柔,說出的話卻冷靜克制。

“我很感謝鐘老師能夠認真的教導熠熠,但是我想你應該清楚,熠熠不需要任何教導。”

熠熠是一個天才,擁有絕對的天賦。

在方蘭和柏輝聲糾正了她錯誤的演奏技法之後,在二胡之上,鐘應已經沒有什麽能夠教她的了。

於美玲這樣委婉的說法,顯然希望鐘應自己和熠熠道別。

可惜,鐘應更關心另外一件事。

他認真問道:“既然您看完了監控錄像,聽見了我和熠熠說的話。那麽,您應該也聽到了那段鋼琴曲。”

名義上由連生熠、連君安共同創作的春天的序曲,在鐘應按響的琴鍵,留存著一個小姑娘深藏心底的渴望。

她渴望雨露,渴望陽光,渴望求而不得的自由,渴望無憂無慮的飛翔。

鐘應不得不告訴她,“我彈奏的那一段,不是連生熠修改之後的春天的序曲,它確實是樂曲最初的模樣。”

於美玲溫柔美麗的笑容,瞬間收斂起來。

精致描繪的眉眼,都透出一絲冷厲。

她是一位享譽盛名的鋼琴家,自然聽得懂音樂。

哪怕音樂來自模糊不清的監控錄像,她也能輕而易舉的抓住它想表達的一切。

回到家裏,她沒能放心的調整時差,修養疲憊的精神,卻在淩晨聽到了陌生的年輕人,彈奏的悲傷樂曲。

那是一段不應該在淩晨,更不應該獨自一人傾聽的鋼琴曲。

因為,聽到它的人,會抑制不住心底傷痛,隨著旋律落下淚來,暗自神傷。

庭院吹拂著炙熱的風。

音樂房緊閉的大門,仿佛隱約傳來孩子們的歡笑和音符。

於美玲的臉色嚴肅鐵青,一時之間與兇神惡煞的連君安極為相似。

她凝視著鐘應,掩飾自己心中惶恐不安似的嗤笑一聲。

“那又怎麽樣?”

鐘應與連君安打過交道,此時竟然覺得這位阿姨並不陌生。

他平靜的說:“我只是想告訴您,那首曲子並不是鋼琴曲,它或許誕生於二胡,或許誕生於古琴。它承載的哀傷痛苦,遠勝於您在監控裏聽到的旋律。”

“而且,它曾在維也納的舞臺,在連君安的手中,打動過我們所有人。”

悲傷、哀婉、淒涼的樂曲,同樣的陽光、雀躍、充滿希望。

每一個聆聽它的人,都會發自內心的感嘆。

即使連君安運用著僵硬的技巧,感情也不算充沛,依然將這首獨特的樂曲,送進了每一個人的靈魂。

渾身矛盾的優秀曲調,來自一位脆弱又堅強的孩子。

鐘應為之興奮,又為之痛心。

他看向這位孩子的母親,輕聲問道:

“它是連生熠的作品,您確定要忽視它的存在嗎?”

於美玲的表情,如同她精致的眉、深紅的唇一般穩固。

她皺著眉,只剩下對鐘應的萬般挑剔。

“當初方蘭說,你是一個男孩子,才十八歲,我就不是很同意你來教熠熠。”

於美玲沒有給鐘應什麽面子,她是長輩,就用著長輩居高臨下的態度。

“你太年輕了,只知道音樂,根本不懂得什麽最重要。”

鐘應張了張口,欲言又止。

他躊躇猶豫了片刻,才說道:“您的意思是,熠熠的願望不重要?”

“因為熠熠比你更年輕,她的願望,只是被一些美好的表象蒙蔽,幻想出來的東西。她不知道自己的想法、自己的選擇有多危險……”

於美玲像每一位母親,考慮著女兒的未來,“我只是幫她做了最正確的決定。”

鐘應啞口無言。

他心疼熠熠不得自由,但是熠熠的母親卻認為自由會傷害熠熠的性命。

她強硬又固執,她面對鐘應,就像一位永不屈服的戰士。

因為,緊閉的音樂房門裏,關上了於美玲認為最重要的寶貝。

她喜歡音樂,於美玲就給她音樂,她喜歡樂器,於美玲就給她樂器。

一切會傷害到她的東西,於美玲從未讓它們接觸到可愛的孩子。

下定了決心的母親,不會被一首樂曲、一個年輕人的言語左右。

“你太年輕,還不懂得孩子對父母的意義。”

於美玲的視線柔和,帶著慈母的溫柔,“你不會懂得為人父母的難處。”

“我確實不懂得您的難處。”

鐘應試圖改變她的固執,更不希望熠熠痛苦。

他說:“可是熠熠並不是想做什麽危險的事情,也許,她只是想自由彈奏音樂,去一個有人能見到的舞臺,讓人聽見——”

“不,你根本沒聽明白!”

於美玲嚴厲的打斷了他的猜測,“熠熠的身體,註定實現不了她的願望。我是她的媽媽,我會不知道她想要什麽嗎?”

“她想登上舞臺,彈奏樂曲,完成一場表演。這不僅僅是她的願望,曾經也是我的願望!”

於美玲說起陳年舊事,忍不住情緒波動。

但她依然壓抑著聲音,不讓自己的遺憾幹擾孩子的快樂。

“她比我的兒子更有天賦,更能成為偉大的音樂家。但是,你知道她將所有的情緒傾註於音樂,會發生多麽可怕的事情嗎——”

她的聲音高亢,又唯恐連生熠聽到一般,生生扼住了話語,後怕的看了看緊閉的音樂房門。

“別忘了你們合奏的《春望》。”她壓低聲音提醒道。

鐘應不會忘記《春望》的合奏,那是熠熠包含著離愁別緒,奏響的杜甫。

天才的演繹,換來了她幾近暈厥的沈痛,那樣的痛苦與那樣的《春望》重疊,會鑄就無可超越的經典。

鐘應沈默了。

他是如此寂寞的期望,熠熠能夠和他一起登上遺音雅社重歸於世的舞臺。

但是,在她快樂隱藏的悲傷面前,這好像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

“來,你跟我來。”

於美玲見他不再反駁,終於勾起了淡淡溫柔弧度,“我給你看看,我為什麽要保護她。”

鐘應安靜的跟隨於美玲走過庭院長廊,打開最近的大門。

那位嚴厲專業的董思,正專註的盯著屏幕,上面清晰的播放著音樂房的一切。

周逸飛坐在電腦前,欣賞著小天使的琴音。

而小天使鋪開了長長白裙,坐在鋼琴前,彈奏著一首愉快明麗的樂曲。

“於姐。”董思摘下耳機,打著招呼。

於美玲再次向鐘應介紹道:“董思,我請的家庭醫生,她每一天都會監控熠熠的行動、熠熠的話語,還有熠熠的心跳。”

連生熠出生的時候,曾是一個健康的孩子。

她能自由的哭,自由的鬧。

優渥的家境註定她能夠實現一切想要實現的夢想,哪怕走上舞臺,成為世界矚目的鋼琴家,也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

然而,她的心臟出了問題。

微弱的雜音,仿佛鋼琴曲中不和諧的雜亂音符,破壞了熠熠的健康,使她不得不在五歲稚嫩的年齡,接受一臺心臟手術。

從那以後,她變成了一個玻璃娃娃,不能過於激動,也不能過於悲傷。

於美玲說:“我以前,構想過一場完美的家庭音樂會。我、熠熠我爸爸,安安,熠熠,四個人走上舞臺,彈奏屬於我們的幸福。”

那可能是一位鋼琴家充滿母愛的夢想,帶著愛人孩子,完成一首溫馨的樂曲。

她拿過那份熠熠近期的檢查報告,遞給了鐘應。

“但是,我現在只希望熠熠能夠快快樂樂的生活。”

連生熠的報告,寫著覆雜的專業術語。

鐘應看不懂那些專業的診斷和結論,他卻看得懂這一屋子的監控和連生熠所需的檢測儀器、搶救設備、日常藥品。

她是不能傾註情緒到深邃樂曲裏的天才。

她嘗試著奏響一首《春望》,都有可能刺激得心臟驟停。

她說,她彈奏古琴的時候,會不由自主掉眼淚,但她並不傷心。

她說,這首曲子並不是什麽悲傷深邃的音樂,它只是春天的序曲。

鐘應心中沈重的回蕩著熠熠的笑聲,小天使般可愛的笑聲,如同鐵錐在挖鑿他的心臟。

他不是一個無情殘忍的人,卻看向於美玲,低聲問道:“……就算熠熠,生活得並不快樂,您也會堅持您的想法嗎?”

這樣的問題,激怒了一位護著幼崽的母親。

“她會快樂的,她怎麽會不快樂?!”

漂亮的於美玲近乎歇斯底裏,沒有了顧忌女兒聽到她聲音的擔憂,她的音調瞬間尖銳起來。

“我求求你,我求你。”

她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了讓連生熠不快樂的根源,“不要再來教導熠熠。只要你不去教她那麽多的自由和夢想,她就會快樂!”

“熠熠是我懷胎十月剩下的孩子,她還只有那麽大一點兒,我就看著她一天天的成長。十二年了,十二年……”

於美玲的手掌,比劃出小小嬰兒的大小。

明明她掌心的空白什麽都沒有,她的眼眶依然閃爍著淚水,根本不在乎眼淚會弄花她精致的妝容。

“我比你們任何人都了解她,我要她安安穩穩健健康康的活著!”

於美玲的渴求簡單明朗,“我只要她活著!”

鐘應聽到了於美玲的哭腔,聽到了於美玲的脆弱。

妝容精致的鋼琴家,扯過紙巾,捂住了眼睛,不願意在外人面前示弱,又克制不住的流淚痛苦。

他沒有辦法從一位悲傷的母親手中,搶奪一位可憐可愛的小姑娘。

即使鐘應從樂曲裏,感受到了真實的熠熠,是多麽隱忍的假裝快樂。

“我會和熠熠說,最近很忙,不會再來了。”

鐘應順從了那位母親的固執,哪怕她錯誤的以為,只要他不在,熠熠就會重新快樂起來。

滿是監控、醫療儀器的房間,重重壓住了連生熠的心臟,也壓住了鐘應的靈魂。

他打開房門,在於美玲無法抑制的啜泣聲中,清晰的提醒道:

“於女士,您是鋼琴家,您懂音樂,那您一定知道……”

鐘應長長嘆息,“自由和夢想,不是我們教給熠熠的東西,而是熠熠自己的想法。”

在他們來到之前,在連君安於維也納舞臺彈奏樂曲之前,在很早很早之前——

她就像一只渴望藍天的雛鷹,被小心保護起來,又忍不住偷偷仰望天空。

然後,悄悄張開了殘缺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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