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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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邁德維茨的德語, 鐘應閱讀得十分的磕磕絆絆。

也許是年代久遠,也許是沒有專業的編輯為其糾正。

不少語句帶有難以簡單領悟的生僻詞匯,所以他看得格外慢。

正如每一位作者撰寫的自傳, 邁德維茨講述了自己無憂無慮的童年, 還有他由衷期待的維也納音樂會。

結果, 1938年德國占領奧地利,頒布的第一條規定, 就是要將猶太人抓起來。

那時候的邁德維茨不過十幾歲。

有著慈祥的母親, 和嚴肅的父親, 還有幾個吵鬧的兄弟姐妹。

他們聚集在一起, 舉行了一場關乎命運的家庭會。

“我們可以離開,但是……”

邁德維茨回憶起那場徹夜不眠的家庭會議, “我們又能去哪裏?”

邁德維茨一家生於奧地利,長於奧地利, 他們雖然不是藝術家,卻熱愛維也納的藝術氣氛。

腳下的土地是他們自小生活的家鄉, 即使鄰居們紛紛逃跑, 尋求離開奧地利的方法,他們也懷揣著驚恐, 戰戰兢兢的茍且偷生, 祈禱平安無事。

那時候,邁德維茨就聽說過陌生遙遠的東方大地。

“上海!”

他筆下的鄰居, 聲音低沈,焦急的告訴他的母親,“我們拿著這張簽證, 就能安全的去上海!”

對當時的邁德維茨而言, 上海無異於充滿美好幻想又充滿危險的地方。

到處都是戰火, 對目的地一無所知的邁德維茨父母,目送鄰居們離去,選擇留在原地,等待救贖。

“我們無法像他們一樣離開。”

邁德維茨筆下所寫的,不止是自己的想法,更是許許多多猶太人的想法,“我們熱愛奧地利,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他們沒有在還能離開奧地利的時候選擇離開。

而是堅定的留了下來,覺得一切不會變糟。

最終,他們等到的不是和平安定,而是分批進入集中營。

邁德維茨輾轉許多小型監牢,最終進入了毛特豪森。

一開始,他還會去想分離的父親母親兄弟姐妹。

此時,他已經麻木的認命,只期望夜幕降臨,囚監能夠少找他麻煩,可以獲得更多的休息。

那些囚監,出現在毛特豪森集中營的每一個角落。

像是黑暗中漆黑的烏鴉,隨時想啄殺囚徒們一口。

鐘應時不時見到邁德維茨對他們的評價——

“那些猶太人,戴上了德國人嘉獎的臂章,就把自己當成監管者,更加殘忍的對待同胞。”

“德國人是魔鬼,自以為是看守的猶太人,是可怕的魔鬼爪牙。”

鐘應的情緒,十分容易隨著手上的文字起伏。

哪怕“囚監”的單詞陌生,也能立刻意識到——

這些囚監,就是出賣猶太人、為德國人服務的猶太人。

他們給邁德維茨帶來了更加深重的苦難。

毛特豪森集中營本來是一個采石場。

邁德維茨每天都要登上長長的死亡階梯,背起厚重的石塊,看不到希望的做一個苦力。

有的人步伐稍稍慢了一些,囚監就會揮舞棍子,行使自己的監督權力。

邁德維茨挨過一頓打,幸好他摔在平地上。

如果那根棍子揮舞得更迅速一些,他就會和其他倒黴鬼一樣,滾落長長階梯,砸得頭破血流。

“我想死了。”

他的筆鋒樸素直白,回憶起年輕時候的痛苦,“也許我的父親、母親、兄弟姐妹都已經死了。我很快就會見到他們了。”

猶太人的痛苦,不需要長篇大論,一句心灰意冷的“想死”,就能令鐘應深深感受到邁德維茨的無力與悲傷。

他開始記錄毛特豪森天空上的白雲,開始記錄紮著鋼刺的電網。

不是他變為了文學家,註重起景物描寫,而是他發自內心的想要再看看這個世界最後一眼,然後解脫一般的赴死。

在這本自傳的色彩極為灰暗的時候,鐘應見到了晴天即將照亮的一縷光。

“有一天,牢房來了新的囚犯……”

邁德維茨寫道,“我終於見到了他。”

毛特豪森集中營的牢房,一間能夠關押許多人,大家如同貨物一般睡在上下鋪,時不時空出一張床,那便是又有人死了。

麻木、灰暗、陰森、冰涼。

唯獨新來的囚犯,給一潭死水般的牢房,激起了一絲活力。

那是擁有黑色眼睛的人,他身上帶著傷,身軀直挺,舉手投足卻依然端著一種氣質。

他視線一擡,邁德維茨就覺得那雙眼睛是活的,藏著蓬勃的生命力。

邁德維茨的描寫,令鐘應直楞楞的往下翻。

黑色的眼睛,只會是楚書銘。

“黑色的眼睛,魔鬼的眼睛!”

帶他進來的囚監啐了一口,不屑又鄙夷的離開。

邁德維茨只覺得這句話好笑,一個魔鬼的爪牙卻鄙夷別人是魔鬼。

囚監剛離開,牢房好奇的囚徒,就圍了上去。

大家用德語提出問題,楚書銘並不能聽懂,依然聲音低沈遲緩,“我是中國人。”

那是英語。

邁德維茨學過法語、英語,立刻在所有人的困惑之中,翻譯道:“他說他是中國人。”

中國。

在信息極為不發達的地區,猶太人對中國毫無印象。

囚徒們對他越發好奇,問出了每一個不是猶太人的倒黴鬼都會面對的問題——

“你為什麽被抓進來?”

他笑得燦爛,連那雙黑色眼睛都透出光。

在苦難與折磨的毛特豪森,邁德維茨還沒見到德國人和囚監之外的家夥,敢這麽笑。

“因為我說,我是中國人。”他的英語緩慢,用詞簡單,“我討厭日本。”

邁德維茨幾乎楞了。

這世上怎麽會有這麽傻的中國人,在性命危急的關頭,逞口舌之快!

“你呢?朋友。”他友好的看向自己的翻譯員。

邁德維茨筆下的與中國人的第一次對視,寫出來的文字美得驚心動魄——

“他看著我,黑色的眼睛倒映著我傻乎乎的臉龐。”

“我跟你不一樣。”

邁德維茨寫道,“我進來是因為我告訴他們,我是猶太人,但我愛奧地利!”

牢房的笑聲,低啞悲哀。

這世上不止是一個傻子。

一個傻子因為討厭一個國家而被抓進來,一群傻子因為喜歡一個國家而被抓進來。

鐘應看得勾起唇角,理解了他們的苦澀。

邁德維茨不是極好的作家,可他寫下的每一句話,都是他的親身經歷,所思所想。

鐘應在酒店房間安靜翻動紙頁,能夠感受到他初見楚書銘時的快樂。

這位先生,快樂得忘記了想要死去。

仿佛他死前希望滿足一些好奇心,見識更多新鮮事物,才好死後與家人相聚,告訴他們:嘿,我死之前見到了一個奇特的中國人。

邁德維茨眼中的楚書銘,優雅、幽默、樂觀,說話直白又坦蕩。

鐘應以前認識的,僅僅是沈聆筆下的楚兄。

擅長琵琶,見多識廣,有禮溫和。

而在邁德維茨筆下,這樣的楚書銘,更加的具體。

他寫:這人居然想學德語,在這麽一個都不知道能不能見到明天的地方。

他寫:也許是德國人的命令,他總能獲得一點點優待,囚監都不敢對他動手。

他寫:Summy講述的中國,太有意思,太神秘了,如果我能活著,真想和他一起去中國,當然,我希望他能活著。

邁德維茨描述關於楚書銘的句子、用詞,歡快又興奮。

他撰寫自傳的時候,還沒有遭遇出版商的拒絕,更沒有受到別人的勸告,字裏行間的“中國”“中國人”都隨著“Schosummy”這個人,變得格外鮮活,透著美好的憧憬。

鐘應頓時理解了弗利斯講述的過去。

也理解了,老人面對官員們改換楚書銘國籍的勸告,為什麽會感到憤怒和失望。

正是因為楚書銘堅持了自己中國人的身份,憎惡日本,才會來到集中營。

正像他堅持了自己猶太人的身份,喜歡奧地利,被抓進集中營一模一樣。

即使邁德維茨不確定楚書銘的名字、職業、年齡。

他也確定楚書銘是中國人!

那些活在幸福之中的家夥,卻連這一點都想抹殺,帶著輕描淡寫的語氣,想要消除一個人堅定的信念和人格。

寫自傳時的邁德維茨,還沒有經歷那些憤怒。

他還年輕,活在喜歡故事與傳說的年紀。

所以,他喜歡隨口說出許許多多東方神話故事的楚書銘。

別扭的德語,講述著從中文翻譯為英語,又由猶太人記錄下來的中國傳說。

鐘應仔細辨別著關鍵詞,發現楚先生講述的是《精衛填海》《誇父逐日》《嫦娥奔月》。

他講述浩瀚大海,講述頭頂烈陽,講述清冷明月,又擡手指著這些永遠能夠見到的大自然事物,和邁德維茨換取德語的關鍵詞。

鐘應理解了邁德維茨的快樂。

他在集中營日覆一日行走在死亡階梯上,昨天還覺得自己不想活下去。

今天卻覺得——

啊,Summy還會講什麽樣的故事,是吃了靈藥能夠去月亮上的天使,還是追著太陽化身山脈的巨人?

鐘應看著那些故事,就像看到了曾經的自己。

他守在爺爺身邊,等著爺爺笑著告訴他遺音雅社的一切。

無論是彈奏古琴驚艷四海的沈聆,還是溫柔似水鏗鏘如鋼的鄭婉清,都是他童年崇敬的神話。

邁德維茨正在面對一個神話。

他記錄著楚書銘講述的神話故事,傾註了一生的向往與讚美,寫下了自己半夜醒來見到的彌賽亞——

“他站在窗邊,凝視月亮。銀白的輝光照耀著他黑色的眉眼,鍍上了一層漂亮的琉璃色,連那張臉都像是藝術殿堂的雕塑,明暗清晰,宛如上帝精心雕刻的傑作。”

邁德維茨看了一會兒,低聲問道:“Summy,你在看什麽?”

那尊上帝的傑作勾起笑意,說道:“月亮最圓的時候,就是家人應該團聚的時候。”

他擡起了手,虛空做出了一個眼熟的手勢,透過牢房的窗戶眺望月亮,仿佛在彈奏思鄉樂曲。

“你在彈吉他嗎?”邁德維茨問道。

楚書銘卻走了過來,坐在邁德維茨床邊,說:“不是吉他,是吉他。”

相同的單詞,代表著邁德維茨當時的困惑。

他無法理解,guitar和字正腔圓的pipa本質的區別。

因為在奧地利,這個擁有世界音樂之都稱呼的國度,他還沒有見過梨形長頸的中國琵琶,只知道吉他和魯特琴。

鐘應見到了邁德維茨的感慨。

“要等到很多很多年以後,我才能夠領悟到他的意思。”

“原來,他的樂器確實不是吉他,而是琵琶。”

那一夜之後,邁德維茨就記住了楚書銘會彈奏樂器。

毛特豪森集中營看管嚴格,但少部分囚犯依然能夠留下樂器,偶爾給德國人演奏取樂。

口琴、單簧管、吉他……

邁德維茨記得,隔壁牢房的老頭,就會彈奏吉他。

某一個月色皎潔的夜晚,他想著隔壁的吉他,看著同樣沒有入睡的楚書銘。

“你是個音樂家。”

楚書銘笑著擡起手,又是虛空撥弦彈奏的帥氣姿勢。

他專註的表演了琵琶的演奏技巧,用他不熟練的德語遺憾回答道:“我是。可惜沒有琵琶,否則我一定會為你彈奏一曲。”

“是嗎?”旁邊傳來的低沈的聲音,“我會手風琴。科多會小號!”

“會有什麽用。”叫科多的囚犯低聲嘟囔,“他們砸碎了我的小號!”

音樂家對待樂器,就像對待自己的生命。

可惜,在朝不保夕的集中營,不是每一個音樂家都足夠幸運。

邁德維茨想說自己可以去隔壁借一把吉他,卻被牢房裏窸窸窣窣的聲音打斷。

他轉頭一看,見到了不少人從床上伸出頭,臉上沾滿黑灰、皮膚幹枯、滿是褶皺。

唯獨眼睛格外的亮。

“我會小提琴。”

“來到這裏之前,我這雙手是拿指揮棒的。”

“音樂,我都快要忘記大提琴演奏出的音樂是什麽模樣了。”

小小的牢房,聚集了一群音樂家。

他們慢慢靠在一起,仿佛楚書銘和邁德維茨身邊燃燒著溫暖篝火,他們帶著對音樂的懷念,聚在一起偷偷取暖。

楚書銘沒有停止手上的演奏,他像伴奏一般,為他們撥弄琴弦,慰藉著寂寞苦難的靈魂。

修長的手指勾勒的不是冰冷空氣,而是泠泠琴聲,喚起了每一位音樂家沈寂的靈魂。

忽然,那位指揮想起了什麽。

“號手,你會吹《春之圓舞曲》嗎?”

他提問,好似在溫暖篝火裏扔進了一塊木炭,激起了更為溫暖的火焰。

“偉大的施特勞斯,偉大的《春之圓舞曲》。”

會吹小號的科多從床上跳下來,舉起了雙手,做出了吹號的手勢——

“小鳥甜蜜地歌唱,小丘和山谷閃耀著光彩,谷音在回響!”

他低低的聲音,唱出了《春之圓舞曲》的歌詞。

然後他沈浸在自己的吹奏之中,仿佛手上真的有一把金色的小號,帶起了《春之圓舞曲》的前奏。

邁德維茨見到楚書銘重新擡起了手,彈奏起手中的“吉他”,隨著《春之圓舞曲》的想象,展開了琵琶的表演。

周圍的音樂家們,亮著眼睛看著他們兩人,並沒有立刻動作。

而那位提問的指揮,站在了窗戶之下,舉起了專業的雙手,笑著等待他們,看著他們選好了屬於自己的位置。

這像是一場即興的演奏,指揮與樂手們早已就位。

隨著指揮落下手腕,大提琴、大提琴,紛紛加入了這場無聲的音樂會。

邁德維茨坐在床上,詫異的看著他們,又充滿了不通樂理的羨慕。

他不會樂器,但他感受到了濃烈的音樂氣氛,正如他期待的那場維也納音樂會,也許永遠沒有辦法入場,又榮幸的聆聽。

楚書銘笑著看他。

指揮挑起眉峰,微微擡手示意。

邁德維茨心中的羞赧,被激動沖破。

他著魔一般擡起雙手,假裝自己是一個鋼琴家,胡亂的按下了琴鍵。

片刻,他也是一位音樂家,學會彈奏《春之圓舞曲》了。

窗外的月光,冷清如水,照亮了牢房裏特殊的演奏,在地面上投出了樂器應有的倒影。

他們每一個人都在彈奏心目中的《春之圓舞曲》,每一個人都期待著大地回春、冰雪消融的生機勃勃。

每一個人,都在音樂中尋找到了屬於自己的自由與希望。

“小應?”

酒店響起敲門聲,樊成雲的聲音打斷了鐘應的閱讀。

鐘應擦掉淚水,紅著眼睛走過去開門。

他情緒還沒平覆下來,眼裏、心裏、靈魂裏都徘徊在那場沈默無聲的音樂會中。

“師父……”

即使見到樊成雲,他也克制不住哭腔,在長輩面前變得委屈脆弱。

樊成雲一楞,趕緊拍拍他的肩膀,安慰孩子一般柔聲問道:“出什麽事了?”

鐘應擦著眼淚,拿起了那本《紀念》。

“弗利斯先生的祖父,曾在毛特豪森集中營見過楚先生,他、他們——”

頓時,他話語哽咽無法繼續說下去,只能把書交到師父手上。

他們在地獄一般的地方,遭受折磨。

又在囚籠一般的牢房,喚起了心中的希望。

沒有樂器的音樂家,舉辦了這個世上最為精彩盛大的音樂會。

他們身處寒冷冰涼的冬,奏響了溫暖和煦的春。

樊成雲不懂得德語,卻依然沈默的翻看那本自傳。

“楚先生既然淪落到了集中營,必然是回國途中出了變故。也不知道鄭女士和楚芝雅怎麽樣了,會不會……”

他的猜測不是沒有道理。

鐘應平靜了一些,想起師父不會德語,又伸手拿回了那本德語著作。

“弗利斯說,他找到了楚芝雅的後代,但是……”

鐘應盯著那本白色封面的回憶錄,心情低落,“但是他們可能不像楚先生、鄭女士一樣淡泊名利、氣質高潔。”

他慢慢說了一千萬歐引發的遺產爭端。

也提到了那把鄭婉清的雌蕊琵琶。

楚書銘在《紀念》中遭遇的一切,已經令鐘應極度悲痛。

沈聆臨終前,期盼著好友尋回樂器歸來的遺願,可能永遠都無法達成。

他卻沒想到會是楚先生走在沈聆的前面。

1944年,距離毛特豪森集中營解放,僅僅一年!

可命運的無常與生命的脆弱,沒能讓楚書銘和邁德維茨一樣,等到自由和解放。

他手上反覆翻動這本自傳,裏面每一張潔白的紙都帶著鮮血。

猶太人的、中國人的。

洗不凈的鮮血流淌在字裏行間,控訴著納粹的罪行,還有囚監的醜惡。

鐘應一邊給師父講述楚書銘的故事,一邊翻看這本自傳。

邁德維茨惦記著隔壁牢房的吉他,終於在一個晴朗的早晨,出現在他的眼前。

德國人拎著那把舊吉他,走進牢房說道:“有誰能用它彈出一首《保衛萊茵河》,今天就不用去采石場。”

隔壁牢房的老頭死了。

他經常為德國人彈奏喜歡的吉他曲。

失去了樂手的德國人,在牢房裏挨個質問可憐的猶太人。

“你?”

“你?”

陰晴不定的德國人,會因為沒有人彈吉他而變得冷漠暴躁。

他見沒有人回答,徑直掏出了槍,抵在了邁德維茨的頭上。

“你。”

“我不會,先生,我不會。”

那是邁德維茨離死亡最近的時候,槍口堅硬,落在紙頁上都泛著寒光。

邁德維茨寫,“我以為我要死了。”

“德國人的槍下打死過幾百萬的猶太人,早晚會輪到我。”

然後,他在絕望的顫抖中,聽到了彌賽亞的聲音——

“我會。”

楚書銘說著德語,站了出來,直接拿過了德國人手上的吉他。

他的音樂天賦,隨手都能定準吉他的音弦。

邁德維茨楞楞的看著他,甚至不知道頭頂的槍口什麽時候移開的。

“我要聽《保衛萊茵河》。”德國人命令道。

楚書銘卻專註於手上琴弦,“我是中國人,沒有聽過《保衛萊茵河》。”

他的德語已經能夠說得足夠好,“但我會給你彈奏比它更好的樂曲。”

邁德維茨不知道楚書銘彈奏的是什麽。

陌生的旋律,不影響美妙的樂曲。

鐘應看著邁德維茨興奮的形容它為“天堂樂曲”,帶著劫後餘生的喜悅,眼中的楚書銘渾身散發著救世主彌賽亞的光輝。

他紅著眼睛,低聲告訴師父,“楚先生用吉他彈奏的曲子非常好聽,救下了弗利斯的祖父邁德維茨。”

樊成雲沈默的勾起笑,聲音低沈得如同唯恐驚擾亡靈。

“吉他六弦,琵琶四弦,他們遺音雅社的人,個個都是音樂大家,樂器從來不會限制他們的天賦。”

鐘應點點頭,繼續翻動書頁。

但他沒有說,邁德維茨筆下的楚書銘並沒有因為自己的音樂感到高興。

他們獲得特許,不用去采石場,沈默坐在牢房床上。

楚書銘撫摸著破舊吉他,第一次向邁德維茨講述木蘭琵琶。

他摸著吉他的弦鈕,說道:“我的吉他只有四根調音弦鈕,每一根都有手指長。”

“彎彎的琴頭,四根弦。”

他撥弄出清脆聲音,“沒有這樣大的音孔,它像一個梨的模樣,而且……”

楚書銘滄桑幹枯的手指,覆蓋在弦橋旁邊,懷念笑道:“這裏盛開著大片的木蘭花。那些漂亮的木蘭花,在木頭上綻放了一千多年。”

邁德維茨如實寫下的形容,樸素、古老,如同春天一般美麗,有著早春木蘭的氣息。

鐘應幾乎立刻想起了木蘭琵琶的模樣,也難怪弗利斯在拍賣行見到雄蕊琵琶的瞬間,就想起了楚書銘的琵琶。

可惜,楚書銘的懷念帶著痛苦。

半晌,他感慨道:“我因為拒絕給日本軍官演奏樂曲,而淪落到了這裏,現在卻要為德國納粹表演……”

邁德維茨聽得出他的悲傷。

他不懂什麽人生大義、品格信仰,卻懂得楚書銘救了他的命。

“你不是為德國人表演!”

邁德維茨說得很認真,“你是為了我們猶太人!”

他的一句話,似乎給予了楚書銘啟發。

這位音樂家非常優秀,掌握的簡單德語,還能在為德國軍官演奏吉他的時候,和對方聊上幾句。

邁德維茨不知道他們會聊什麽,但是德國人看起來很高興。

高興到為楚書銘新添一條毛毯,為他們牢房夥食新添幾塊肉,還破天荒的允許他們補上了牢房漏風的破洞。

邁德維茨期望降臨的彌賽亞,就這樣來到他的身旁。

牢房逐漸改善的情況,引得囚監謾罵詛咒,囚監陰毒的眼神經常盯著黑色眼睛的中國人。

邁德維茨這樣的描述,幾乎預示著悲劇的發生。

很快,鐘應見到了楚書銘的死訊。

邁德維茨寫,Schosummy是被囚監揮棍打死的。

囚監想盡辦法找他麻煩,都沒有成功。

最終在一個午後,找到了向他合理揮棒的理由——

因為邁德維茨跌倒了,楚書銘停下來扶起他。

長長的隊伍因此有了大片空白的停頓。

當他們走完死亡階梯,猶太囚監怒罵道:“你這該死的猶太人!”

揮起了施暴的木棒,給了邁德維茨狠狠一棍!

楚書銘抓住了他的手臂,用清晰的德語,鄭重的緩緩說道:“他是你的同胞。”

邁德維茨見到囚監再次惱羞成怒的揮起木棒,打向楚書銘。

他伸手沒能拉住楚書銘的瞬間,聽到了震耳的槍響,臉上甚至感受到濺射的血液。

就在楚書銘滾落死亡階梯那刻,囂張跋扈的囚監隨著一聲槍響,死在了階梯的上方。

囚監用德國人賦予的權力害死一個人,德國人像處置物品一樣結束一條命。

Schosummy死了。

沒有人能滾落長長的死亡階梯後,在條件惡劣的毛特豪森活下來。

邁德維茨旁邊的床位空了出來,那是會講神話故事,會彈奏琵琶的中國人留下的空隙。

他久久無法回神,耳邊不是寂靜空氣,而是音樂的聲音,眼前是滾落死亡階梯的楚書銘。

還有那句:他是你的同胞。

邁德維茨擡起手,為他的彌賽亞彈奏了終將覆活的十三原則。

他寫——

“嘿,Summy,你再等上一等,德國人就會沒有精力看管我們,忙著討論逃離和撤退。”

“說不定你能得到一把更好的吉他,和我們活下來的音樂家們,一起演奏真真正正的《春之圓舞曲》。”

當然,直到很久很久以後,他才發現,他以為的吉他,其實是琵琶。

即使他見到的中國琵琶,都是豎著彈奏。

他依然保持著楚書銘彈奏的姿勢,打橫抱在懷中,撥響琴弦,唱道:

救世主彌賽亞必將降臨。

我們始終期盼永不懈怠。

逝者也會覆活與我同在。

那首歌的結束,就是《紀念》的結束。

邁德維茨在開篇詳細寫過自己的童年、自己的家庭。

到了結局,卻只是遺憾的說:“我自由了,但我沒有家人了。”

然後,隨著他對楚書銘的懷念,完結了整本《紀念》。

鐘應不懂猶太人的信仰,但他懂得音樂的力量。

邁德維茨想死在那個寒冷的冬天。

是楚書銘的神話故事,是那場無聲的音樂會,是楚書銘彈奏的吉他,讓他活到了溫暖的春天。

更是那把從未見過的木蘭琵琶,給他帶來的希望。

薄薄一本自傳,沒有多餘的作者介紹和生平記事。

連封底都顯得樸素,鐘應微微一翻,就能把封底折頁掀起來。

然後,他見到了一串隱藏在折頁內側的德語。

漂亮字母掩蓋不住弗利斯的狡黠與惡趣味。

他寫道:“如果你能找到這行文字,說明你確實有好好看完這本《紀念》。我不建議去打擾一位可憐的女士,希望這裏能夠讓你見到想要的東西——”

“肯博瑟街道11號,楚氏樂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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