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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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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應一句話, 引得眾人神情詫異。

在場的都是聽過名曲、熟知新樂的樂評人,連君安更是前途無量的新晉音樂家。

即使他們認為,連君安的感情配不上他高超的技巧, 也不會如此直白!

果然,好不容易憑借即興演奏扳回一局的連君安,頓時大怒。

“你一個彈琵琶的, 懂什麽鋼琴?”

“我不懂鋼琴。”鐘應俯視他, 認真回答,“但我懂得音樂。”

“這不是你能夠即興創作的樂曲,而且你的彈奏技巧, 嚴重的抹消了它原本的意味。”

鐘應非常確定。

當連君安彈奏出它的第一個音, 整個旋律就紮進了鐘應的心裏。

這是一種獨特的感覺,就像鐘應第一次聽到《高山》《流水》,第一次聽到《塞上曲》,又或是第一次聽到老舊錄音機傳出來的《景星》。

裏面的愁緒如同汪洋大海,而他是透過圓形窗戶,管中窺豹的聽眾。

連君安聞言,挑眉嗤笑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鐘應不想和他無謂爭論, 擡手往旁示意,“請讓讓。”

鋼琴家瞪大眼睛, 不敢相信鐘應的行為, 在他眼中,這人是個琵琶演奏者,居然叫他讓?

“你想彈鋼琴?”連君安聲音鄙夷,“這可不是你的木頭樂器, 隨便撥弄幾下就能成曲。”

鋼琴家的挑釁, 沒有勾起鐘應半分怒火。

他全部的心神, 都在剛才的樂曲上。

鐘應喜歡那樣的調子,更喜歡旋律裏隱約透露的樂思。

如果可以,他甚至想邀請這位作曲人或者鋼琴家,加入《同舟共濟》的演奏。

因為創作這首樂曲的人,比任何的演奏者,都要明白“希望”的意義,並且賦予了這份希望,更加單純天真的期盼與隱忍。

連君安離開鋼琴,並沒有走遠,站在旁邊好整以暇的看鐘應怎麽收場。

可鐘應不介意他在旁邊擋光,手指落於琴鍵,毫不猶豫的彈出了聲音。

“創作這首曲子的人,沒法彈奏如此快的急行。”

他將連君安那段震撼的急行快板,放得極慢,“可能是她的手指不夠有力,或者邊彈邊走神,思考起別的事情。”

鋼琴傳出來溫婉緩慢的旋律,比起連君安炫技的急行快板,確實順耳了許多。

鐘應順著這串音符彈奏,又改掉了連君安幹凈利落的和弦,樂曲出現了遲緩的轉變。

他說:“在轉調的時候,她產生了猶豫,因為她對自己的未來充滿了迷茫。她有著一個清晰的目標,但那個目標,不是她心裏真實的渴望。”

鐘應的每一句話,都伴隨著他指尖傳出的樂曲。

厲勁秋站在舞臺下,看著專註於琴鍵的鐘應,聽到改變後的樂曲,驚嘆於鐘應敏銳的感悟能力。

連君安的即興演奏,確實奇怪。

那種奇怪的錯覺,掩蓋在了憂傷懾人的樂曲之下。

現在,鐘應把厲勁秋感受過的微妙奇怪,一點一點挑了出來。

像厲老師嚴格糾正他的指法似的,修改著慘遭連君安糟蹋的樂曲。

鐘應很喜歡它。

喜歡得指尖柔和,感受著作曲人的思緒。

一串歡快的音符戛然而止,鐘應無奈說道:

“她想要自由,卻不得不隱忍。”

又是一陣低沈旋律,於極靜之處沖破了沈悶,爆發出絢爛色彩,鐘應隨之勾起唇角。

“她想要痛哭,卻必須得微笑。”

一寸一寸去解讀這首樂曲,鐘應眼前都能見到創作者的身影。

她應該是一個小姑娘。

也許紮著靈巧的小辮,也許穿著鮮艷的長裙。

也許會半懂不懂的去讀海子的詩篇,飽含期待和天真的念誦道:“我只願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鐘應想象著她的模樣,彈奏出了樂曲最後明亮的光。

他肯定的說道:“這首曲子的創作者,非常適合演奏我們的紀念曲,她應該是一位優秀的鋼琴家,而且是一位年輕、稚嫩、堅強的……”

“鐺!!!”

琴鍵憤怒的砸出一陣刺耳聲音,打斷了鐘應的話,也扼殺了在場聆聽者對重塑版樂曲的欣賞。

他們震驚的視線中,只見連君安瘋了一般用手指狠狠按下了鋼琴大量琴鍵,逼迫鐘應停止演奏。

“你住口!你胡說什麽!”

鐘應從想象中回神,只見連君安眼睛赤紅,咬牙切齒,顯然印證了他全部猜測。

他反問道:“如果我在胡說,你又為什麽生氣?”

“也許你應該坦誠一些,告訴我這曲子是誰做的?它不可能是你的即興演奏,因為……”

鐘應想說他不是個女人,話音頓了頓,換了一個合適的說法,“你沒有這麽細膩的感情。”

“沒有誰!”

連君安氣憤的聲音近乎嘶啞,眼眶泛紅,“我不許你彈奏它!”

“可你也彈奏了它,還說它是你的作品。”

鐘應無情的指出了連君安的錯誤。

這位傲慢的鋼琴家,充滿憤怒與戒備的瞪視鐘應,聲嘶力竭的警告道:“我可以,但你不能!”

“你再彈它,我就殺了你!”

人生威脅在任何地方任何時候,都像極了黔驢技窮的虛張聲勢。

可連君安怒吼了這句話,轉身片刻不停的離場。

鐘應甚至看到他擡手擦了擦眼眶。

“安?”維也納之春的成員,追著他出去。

團長格外不好意思,替他道歉道:“安還年輕,有時候會犯下一些年輕人都會犯的錯誤。”

他這句話,直接幫連君安證明了鐘應說得完全正確。

畢竟,在場的音樂人都是身經百戰的樂場老手,不可能聽不出來誰對誰錯。

鐘應這麽一段一段彈奏、修正、分析,改過的樂曲比連君安的“即興演奏”,更緩慢、更低沈,揭開了掩蓋在技巧之下的憂郁和悲傷。

卻始終縈繞著作曲人透過樹葉縫隙,仰望斑駁天空的渴望。

那是非常美麗的曲調,擁有值得深思的樂思。

只可惜,連君安不打算講述它。

大家聽完團長隱晦的歉意,紛紛表示沒有關系,終究這是兩個樂團之間的音樂會,他們再向往一首不成樂譜的曲子,也不會去尋根究底。

他們更加好奇的是,鐘應竟然會琵琶會作曲,還會鋼琴!

果然是厲勁秋欽點的天才!

音樂協會會長快樂的看向作曲家,“所以,我們可以讓鐘應擔任鋼琴位置嗎?”

“不可以!”

厲勁秋嚴厲拒絕,“他彈鋼琴,那琵琶怎麽辦?我會把鋼琴部分完全刪掉,你不必擔心。”

他直接解決麻煩,維也納之春滿懷遺憾,看向鐘應的視線亮得發光。

任何樂團都期望獲得優秀的演奏者,用音樂讓聽眾記住自己的名字。

而鐘應,毫無疑問就是這樣的天才。

當現場氣氛熱烈得像是要鐘應改行,沈默了許久的樊成雲才笑著說道:“維也納之春和藝術樂團,都有優秀的琵琶演奏者。不知道弗利斯先生心目中有沒有最合適的人選?”

弗利斯本想就此結束,卻沒想到樊成雲提出了關鍵問題。

合適的琵琶演奏者,那就是唐代琵琶的使用者。

樊成雲偏偏不急著問琵琶,又句句都在問他“琵琶呢”,簡直是弗利斯眼中不動聲色的老狐貍。

鋼琴旁的鐘應精通樂器,又是《同舟共濟》的主要樂器演奏者,他怎麽可能從維也納之春挑選別的人來彈奏唐代琵琶。

明知故問,他還不能嗆聲。

弗利斯越想越委屈,看了樊成雲好幾眼,最終端起了他慣有的笑容。

“是我心服口服,算你們贏了。”

弗利斯的語氣滿是對他們的稱讚,聽著又有一些不服輸的刺耳。

他轉頭看向鐘應,不情不願的說道,“我會將琵琶交給你,讓你彈奏它。但是,我有一個要求。”

富商百折不撓,從不吃虧。

鐘應視線掠過他,看向師父,見到了樊成雲默默頷首。

“弗利斯先生請說。”鐘應回答。

弗利斯指了指舞臺,說道:“我要你在這裏,用唐代琵琶彈一曲給我聽聽。”

簡單要求,出乎鐘應和樊成雲的意料。

他們也算見多識廣,經歷過不少刁難,想不到弗利斯看起來如此難以打動,到了關鍵時刻……

還挺好滿足的。

雙方達成一致,音樂協會的評委大佬們也不舍得走了。

現場演奏一千萬歐的唐代琵琶,無論是看琵琶,還是聽樂曲,都不容錯過。

很快,那位拍賣現場只見過一面的金發女士,提著琵琶琴箱,踩著清脆的高跟鞋走了進來,將琴箱正放在弗利斯面前。

“感謝你,蘇珊。”

弗利斯謝過,垂眸打開箱子,露出了裏面安穩擺放好的樸素樂器。

紫檀木的曲頸琵琶,面板淺棕雕刻木蘭。

弗利斯小心翼翼的將它取出來,視線片刻不肯離開的盯著它,皺著眉見鐘應抱了過去。

他對待琵琶,像是對待易碎品。

鐘應對待琵琶,則是對待珍貴樂器。

入手的木質感粗糙,帶有唐代古董特有的厚重。

鐘應抱著它,徑直走到了舞臺之上,坐回了他演奏時的主樂器位。

這把木蘭雕花琵琶曲頸較短,山口四相極為狹窄,竟然容納不下鐘應的手指。

到了光芒明亮的舞臺,鐘應才好好端詳著覆手旁蜿蜒盛開的木蘭花。

“雌蕊……”

鐘應記著木蘭雌蕊的形狀,仔細分辨雕花的款式。

只見一簇簇木蘭花的花蕊,花絲細長多數,不成雌蕊般的橢圓,是絕對的雄花!

再看琵琶琴頭琴身,手指按品,間距短粗,音調高亢,琴弦柔軟。

外觀與鐘應記得的黑白照片別無二致,就連沈聆曾經感慨過的特征,都能與手上的雕花琵琶一一對應。

只不過,他心心念念的鄭婉清的雌蕊琵琶,真的到了手,卻是楚書銘的雄蕊!

鐘應喜不自勝,看向臺下。

“師父,這是雄蕊木蘭,應該是楚先生的南音琵琶。”

樊成雲點點頭,嚴肅臉上勾起一絲笑容,想到的卻是別的事情。

“既然是雄蕊琵琶,那麽現在的主人是女性,也難怪她會將琵琶出售了。”

“這有什麽關系?”

弗利斯聞言困惑皺眉,“難道你們中國的樂器,還講究男女隔離,女的不能彈雄蕊琵琶?”

“不是這個意思。”

鐘應出聲反駁,懷抱琵琶,語氣欣喜又雀躍,“而是南音琵琶延續了唐代的風格,從彈奏方式上和我們現代流行的北派琵琶截然不同,如果這把琵琶現在的主人,學的是北派琵琶的話,彈奏這把雄蕊木蘭的難度極高,而且可能達不到想要的效果。”

“作為雄蕊琵琶……”

他說著,將豎抱的琵琶打橫,斜抱懷中,如同抱著一把吉他。

“楚先生都是這麽彈奏它的。”

南音琵琶,傳承古韻,無論是琵琶制式“四象十徽”,還是彈奏方式,都一如唐朝,改變極少。

楚書銘單獨演奏琵琶時,選用的是別的琵琶,采用的是大眾更願接受的北琶豎式抱法。

唯獨和夫人周婉清一起演奏《木蘭辭》,必定會拿起這把雄蕊木蘭,恢覆南琶橫抱的傳統,奏出琵琶入唐時相同的古色古香。

鐘應從來都是透過照片,去思考楚書銘彈奏的音色。

此時懷抱雄蕊,他隨手撥彈,就能演奏出日思夜想的《木蘭辭》——

唧唧覆唧唧,木蘭當戶織。

不聞機杼聲,唯聞女嘆息。

流傳了千年的漢樂府,響徹維也納音樂大廳,每一根弦都顫抖出盛世唐朝的風華。

琵琶聲聲,演奏的是萬裏赴戎機的堅定,更是寒光照鐵衣的不悔。

鐘應的彈奏,去掉了管弦樂器的叨擾,喚醒了一段風卷雲湧的回憶。

音樂協會的音樂家、樂評人,聽過無數的琵琶曲,還是首次見到像吉他一般的南音琵琶。

視線好奇,又覺得傳統的樂器當真神奇,不愧是價值一千萬歐的珍品。

弗利斯卻盯著那把斜抱的紫檀木琵琶,克制不住靈魂中翻騰的思緒。

直至鐘應一曲彈畢,才笑出聲來。

“原來這琵琶,就是這麽彈的!我還以為、我還以為——”

音樂廳盡是商人豁然開朗的笑聲。

好像鐘應隨性的一首南琶橫抱彈法,解決了他多年以來的疑問,令他欣喜若狂。

鐘應好奇看他,弗利斯撫住心口,收斂不住笑意。

“抱歉,我想起了過去的一些事。但是我感謝你教會了我另一種琵琶,中國的樂器確實超出了我的想象,也見證了我有多麽的無知和狹隘。”

他的話發自真心,笑意燦爛親切,與之前冷漠浪蕩的富商判若兩人。

“弗利斯先生,我想知道您所知道的一切。”

鐘應抱著琵琶站起來,走到舞臺邊緣,居高臨下,肯定的說道,“您一定認識這把雄蕊琵琶的主人。”

弗利斯笑著看他,不再像曾經做的那樣故意岔開話題。

“你果然非常懂這琵琶,知道它應該怎樣正確的彈奏,所以你說過的故事,應該也是真的。”

“我當然願意告訴你,我知道的一切。”

這位商人的視線真摯,似乎在平覆情緒,“但是很遺憾,我認識的琵琶主人已經去世了很多年。”

鐘應並不意外。

1942年,楚書銘已年餘三十,如今去世多年也在他們預料之中。

可弗利斯笑容憂傷,又有著如釋負重的嘆息。

“他死在1944年,毛特豪森集中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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