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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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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夜談之 未亡癥

你知道我在哪裏,我也知道你在哪裏。

我們不靠近,亦不遠離。

上篇理智與情感

後來我猜想,我的父母大概都不會諒解我的所作所為。

盡管那時我也只是個孩子。

在我出生前兩年,拜占庭帝國頹然崩塌。兩年後,公元1455年,伴隨著教皇加裏斯都三世即位,我呱呱墜地,這在家族裏是件大事,因為我父親雅可波·阿雅克肖身為嫡系長子,而我是他的第一個孩子,且是男孩。

但我似乎並沒給他帶來什麽好運。

我那時的名字是巴爾托洛梅奧·阿雅克肖,繼承自我曾祖父,很是莊嚴。但這並不重要,阿雅克肖是這個家族通行於歐陸的姓氏,但他們更願稱自己為元姓,並以擁有一個漢文名字為榮。

長大以後我才知道,在伊兒汗國還存在的年月,這個姓氏是蒙古帝國麾下著名的鮮卑三姓之一,然而13世紀末遷居至歐洲後,在最初的日子裏,我們所能保有的僅剩不甚豐裕的財富、敝帚自珍的自尊心和一毫都不曾缺失的族譜。

所幸一百五十年後我不必擔心這些,一代又一代的效命、征伐與聯姻重新造就了鮮卑三姓的聲名,我的家族得以在彼時尚且混亂一團的卡利亞裏島安身立命,既擁有郡望,也貨真價實擁有土地和商業。

內心深處,我們以異族身份自矜,固然容貌幾乎已經與當地人全無區別,家族中絕大多數人一生之中也從未夢想和嘗試去往遙遠故土,但每一代元家人都始終被教導,我們這個姓氏、這個族裔,自公元5世紀中葉便已參與改寫那個偉大國度的歷史,我們曾經統一過北方,建立過王朝,侍奉和交往過東方古國歷史上最為傳奇的君主們。在那時我們確然使用過不一樣的姓氏,拓跋,慕容,賀蘭……無論哪一個,一千年後,都在地中海的潮聲中寂寂無聞,漸趨湮滅。那些英秀美妙的發音只在長輩經年難得一聚的漫長閑聊間,被鄭重而含糊地提起。

前提是他們已經足夠蒼老。

在這裏我不欲提及我母親的姓氏,君士坦丁堡的陷落和教皇尼古拉五世的逝世給她的家族造成了不小影響,否則我相信她不會甘心下嫁我父親。盡管有不少人認為他們頗為般配。但她自認身份高貴,對此從未認同。

雖然我並不會將此歸之於日後誕育悲劇的原因之一。何況他們二人的確都盡力為我提供一個妥善——至少近於常理的童年生活。

我記得那些日子,母親和她的陪嫁侍女們常在傍晚坐在噴泉邊的花架下乘涼,吐屬優雅而語焉不詳。桃金娘花枝為她們織繡屏風,花朵艷烈如炭。我鉆追奔走於花下,期待的卻是一兩月之後花謝彌生出滿枝漿果,玲瓏小巧地懸著,極精巧酒盞一樣盛滿甜漿,異常甘美,吃得多了,從舌尖到唇齒都染得妖紫烏黑。母親最討厭我吃成那個樣子,父親卻縱容,每到漿果由金黃變成赤紅,我便知道該去找父親扛我上肩摘幾顆搶先嘗鮮了。

父親告訴我,這果子一定要熟到紫時才好吃,偶爾他也為自己摘一顆,嘗過後表情淡然滿足。我並不懂得那神情中悵然意味,但與母親和她那群追隨者們不同,我知道父親也有我所不解的一面。

即使並不身處米蘭或羅馬,我的家族也並非生來擅長與懂得避世,但因為種種原因,即便無限驕傲,仍然不得不謹慎示人。

族史中濃墨重彩記載了那場改變家族命運的遠征,花剌子模十年,我的家族效力蒙古,在大汗麾下據有一席之地。且這一席在某種意義上而言,決定了花剌子模末代王朝的覆滅。

長輩們提起這段歷史時常說,若是沒有鮮卑三姓,大汗未必能最終將劄蘭丁·明布爾努逐入山中。畢竟汗國面對的並非只有花剌子模騎兵和契丹軍士,而是那些人類以外更加無法理喻的東西。

當然,我母親對此嗤之以鼻。在她看來這些傳說不過是自賣自誇,為自己臉上貼金。我始終不能明白她對我父親乃至整個元家的輕蔑從何而來,但後來——我指的是多年之後,我了解到,這也許並不能全部怪罪她的驕傲。

我父母的婚姻是政治聯姻中較常見那一種,時至今日我的家族並不缺乏金錢,但始終未曾在政壇謀得一個舉足輕重地位,個中原因十分覆雜。故此家族借以保全與依附的方式之一理所當然便是聯姻,與世家、與權貴、甚至與教皇的私生子女。

我父親的婚姻同樣不是例外,作為血統駁雜的東方族裔,他極其英俊,又曾被送去羅馬讀書,當然那只是為了結交人脈,事實上我家從不缺導師與學者,教養水準之高無論在當時抑或如今都堪稱罕見。反而是我父親在羅馬經見的那些所謂真正貴族,在不學無術與胡作非為方面的天賦與水平要高得多。

於是祖父為我父親求取了我母親作為結婚對象,我相信他們在一開始應不至於相看兩厭。我父親那時還不滿二十五歲,俊美沈默,微笑中像其他長輩一樣帶有與生俱來隱秘深遠意味,且身手不凡。即使不用魔法,他同樣足以以一敵眾,畢竟他每天花在劍術練習上的時間只比讀書略少。

我提到了魔法的存在。沒錯,不止元家——或外人所稱的阿雅克肖家,鮮卑三姓均擁有魔法之護佑,即便在不同的時代,這能力曾被呼之為法術或幻術。無論如何,千百年來倘若不是靠了代代相傳的魔力與巫藥,我們無法與死對頭抗衡至今。

我們這個姓氏同那個家族的仇怨,自千百年前就已深結。遷居歐陸後,他們和我們一樣更改了名姓。但就像我們不會遺忘元姓,那個姓氏永難磨滅的發音至今仍在舌尖刺痛。

韋氏,許久之後我在古籍中挖掘到有關他們的記載,室韋人的一支,自夏代綿延至今的上古風姓,但事實上,他們並非人類。早在天時與野獸尚被視作神明的年代,韋家已經同我家水火不能容。這些世代居於東胡之地諾敏大山深處的生靈,比之野獸只多了更巧妙細密矯飾,以及不加偽裝的好奇心。

花剌子模十年大戰,我們一直不知末代皇帝劄蘭丁是如何召喚了他們,這些奇異的人形生物聚居在他麾下,混跡於花剌子模人和契丹人當中,和他們一道歌舞、醉飲、淫樂、放恣、征戰、燒殺、擄掠、攻伐,據說韋家人的白膚黑發可以輕易騙過人類的眼睛,讓他們把它們當作真正的同類,甚至忽視這些生物在戰鬥中展現出的鬼魅般本能。

而我的家族效忠金帳汗國,鮮卑三姓的盛名在那時已為大汗所知,族史上說,是大汗的三子、後來的那位汗王親自延攬了我的祖輩們,同蒙古大軍一道踏上征程。鮮卑最後的榮耀,系於最後的三姓……最終勝利是華美的,也是血腥冰冷的。花剌子模王朝覆滅後,韋家甚至沒有返回諾敏大山,遠走特蘭西瓦尼亞,將家族深藏於喀爾巴阡山脈,改名維奧雷拉。

我們同韋家的世仇就結自這樣的往昔,那個遙遠如神話的年代,無所謂開始,也無所謂終結。兩個家族交互誕孕的死亡與傷痛糾織在過去的上千年中,盤根錯節不堪敘說,我們能夠記得的也只有對韋家——維奧雷拉家族的仇恨,僅此而已。

即使這種記憶並不清晰,卻足夠深刻。

在我兩歲多一點的時候,祖父曾在閑談中洩露些許關於維奧雷拉家族的傳聞,平日他絕不會在女眷面前提及這些,但那晚是酒神節期間,我母親也接受邀請帶我回到本家。日落時分,已經暢飲至醉的祖父斜靠在躺椅上打量圍攏在身邊的妻兒孫輩,飲宴上炙烤鮮美肉品發散出的油脂焦香蓋過了花園裏百裏香的馥郁,遠處傳來的醺然歌聲和高亢調笑一直不停。

祖父招我過去,抱我在膝邊,滾熱大手摩挲我的頭,母親對此可以容忍,在整個家族裏,她允許自己的驕傲去信服與聽從的唯有祖父。那時的氣氛出人意料溫馨,大家都被歡樂醉昏頭腦,於是祖父在零碎講笑與時間混雜的回憶裏,提到了全家都避忌的那個名字。

“韋家、維奧雷拉家族,對他們來說,喬裝人類也是天性,而他們的確扮得很好。”

“您說他們不是人類,是麽?那他們究竟是什麽?”

祖父默然了很久,然後回答,“是毒龍。”

“毒龍,以及妖獸。他們是禍害世界的邪物,和上古棲息於山脈深洞中的真正妖龍一樣邪惡。連所謂的化身與原形都相差無幾。區別只是龍通常不願意化身成人,而韋家人大多時候都不會顯露出龍形。在這一點上,他們狠毒的智慧對世界和人類充滿惡意。真正的龍用直接粗暴的搶奪彰顯自己的存在,維奧雷拉們則擅長偽裝和占有,深入人群又從不予以善意,他們只會踐踏人類的性命與尊嚴,最卑鄙的生物。”

很明顯酒精令祖父放松,對那個妖獸家族的稱呼甚至放棄了向來的嚴謹,在漢文與意大利語間游移不定。我母親不愛聽這些,但她勉強忍耐,只用微弱顫動的鼻翼表示一點反感。而我父親坐在離她較遠的石階上,目光始終低垂,註視著坐墊和珠羅錦靠枕上絲線刺繡的忍冬花枝。

我記不清是誰在繼續提問維持著祖父的談興,也許是我那些年輕堂叔當中的幾個,太過年輕,以致對禁忌的話頭充滿無知無畏的好奇。他們詳細問起韋家人的習性和特征,話題很快偏離到傳說中誇張矯飾的部分。

“他們是吸血鬼的同伴,不,他們本身就是吸血鬼。”

於是他們開始談論更加離奇的秘聞,那些流言與謠曲中的恐怖傳說,精靈、夢妖和水仙……種種般般,但都離不開傳說總是習慣賦予妖物的誘人美貌。他們說韋家人不分男女都纖細修長,酷似隱身穿行於林海與地底的精靈,他們中的一部分白皙冰冷,就像白雪沈封的陡峭鋒利崖巖。

“又白又冷,燒滿龍火的眼睛……她們會哭嗎?跟人間的女人又有什麽分別?”

“別傻了,維奧雷拉女人是不能化身的。他家的龍都是雄的。”

“那又怎麽樣,你不想試試嗎?”

男人的笑聲裏有一點無傷大雅的猥褻意味,因為有孩子和女眷在場,他們沒有說更多。

我母親臉色發青,她看了我祖父一眼,又看我父親,希望他們任何一個來制止這種話題。但我父親似乎陷入了自己的沈思,他深埋著頭,一縷深褐發綹垂在他拄著額頭的那只手上,姿勢很難說是淡漠抑或逃避著什麽。

在我母親忍無可忍地起身之前,我祖父終於開口制止了年輕人們,他要他們閉嘴,滾回自己的席位上去,把花園的安靜留給他和“真正懂規矩的阿雅克肖們”。

這個稱呼多半意味著,他終於意識到,無論他情願與否,他的子孫們已經足夠熱那亞、足夠威尼斯,或許也足夠西班牙了——那取決於卡利亞裏島如今在誰統治下。

與此同時他冷淡地瞥著我父親,從鼻孔裏重重嘆息出來。

我父親並不在意,更換蠟燭的侍女在石階上絆了一下裙角,我父親在扶住她之後索性接過了那些半透明的昂貴香蜂草蠟燭,示意她退下,動作輕柔優雅地接替了她的活計。那女孩子離開的腳步明顯變慢,回頭時嬌美臉頰興奮得通紅。

我母親冷眼旁觀這一切,祖父也是,而女人們其中已經有人互相推搡著吃吃笑出聲來。

“雪波。”祖父加重語氣,“元雪波。”

我明白那是什麽意思,祖父只有在不滿時才會用漢文稱呼子女全名,這份鄭重也是警告。更兇悍一些時則會使用漢語斥責呵罵,很神奇地,我在那種疾言厲色下迅速學會了這門古老艱深語言,偶爾會在對此一竅不通的母親面前洋洋自得。那無疑令她尷尬,而彼時的我並不懂得在乎她的臉色。

“是的,父親。”

我父親恭順地回答祖父,並沒擡頭,“我去前廳照管一下席面。”

這顯然不是祖父想要聽到的,陰雲凝皺在眉間,但他只是好風度地揮了揮手。我母親皺眉看著他們兩個,祖父把我推還給她,攏起雙手靠近雕花石盆裏取暖的篝火,火光和夜色雲影般在他蒼老臉容上斑駁。

“路易莎,好好教管這孩子。”

我只能指望你,你丈夫那永遠不合時宜的溫柔早晚會害死他。

這些話祖父並沒有說出口,而我母親也只是提起裙擺躬身完美行禮,“是的,大人。”

在這個島上,這個家裏,我家名下被稱作阿雅克肖郡的大片土地上,她只會對一個人這樣尊敬。

我看著父親遠去的背影,他向來溫和沈靜,習慣替弱小人物著想,從不曾打罵侍女和馬童,更不必說斥責弟妹與晚輩,但這並沒讓他在家族裏贏得應有的敬重,反而更多地被看作軟弱的表現。

我相信祖父一直希望他具備未來郡長應有的威嚴,我父親並不缺乏勇氣,只是比起嚴苛犀利,他更擅長平靜處事。後來我想,如果他不是生在這個家裏,如果沒有那樣一位父親和那樣一位妻子,這一切是否會不同?我難以知道,卻也難以抑制地這樣假設與猜測。這個世界對待他的方式,或許並不公平。

而我母親當然並不這樣認為。

祖父又叫住她一次,直呼她的名字,“路易莎,你知道,我以你所做的一切為榮。”

我感到母親握著我的手生硬地收緊,嘴唇也繃緊成一條斜線,優美而鋒利,她挺直著腰身點頭行禮,“那可真是謝謝您了。”

沒有任何一個馴順有禮的兒媳會對公公這樣講話,她拖著我離開,當晚就帶我乘船返回熱那亞。我父親在那裏有自己的寓所,這其實並不合鮮卑三姓的規矩,尤其元氏,我家世代相傳無論開枝散葉多少分家,主幹幾乎都聚居在阿雅克肖郡,何況我父親是嫡系長子。

但這是我母親下嫁的條件之一,擁有自己的宅邸,單獨在外居住。離開羅馬已經是她最大讓步,祖父和族中長輩試圖令她明白,身為嫡系長媳,她這樣做只會危害到自己家庭和家族的安全,但我母親堅持如此。長老們很花了一段時間討論,才同意她的要求。

對我來說這倒沒什麽不同,反而在年幼時就多出了奔走於熱那亞與卡利亞裏間的短旅經驗,我從小生得強壯,並未像長輩所擔心一樣繼承母系的柔弱——假使是個女孩,他們會稱之為矜持高貴——母親以此為榮,父親和祖父也欣喜於此。三歲時他們已經開始教我用劍,祖父希望我成為一名戰士,也許並非父親那樣,但一定要是真正的戰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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