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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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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可可出德壽宮的時候,看到高墻腳下抽出了一根新枝。跟高大的宮墻相比,那跟枝子小小的、細細的,頑強地從泥縫中鉆出,對著微風與日光抖著橢圓形的新葉。

這是一株小小的、新生的……連翹。

少女戳了戳跟在後面的秦曄,後者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眼睛瞇了一下,轉身進屋。沒過多久,就見他拿著花鏟和一包藥渣出來,三下五除二置了新生的小樹苗於死地,然後熟練地把藥渣埋了進去。

“藥渣能夠防止草木發芽?”葉可可一臉好奇。

“不,”秦曄答道,“但能嚇唬它。”

也這麽缺過德的葉可可看著他熟練地動作,只想誇一句“少俠好身手”。

二人正處理著“不速之客”呢,就聽到遠處的街上傳來了一陣喧鬧,偶爾還夾雜著清脆的鈴音。

“要看嗎?”秦曄見少女張望,用花鏟將入坑填平,像是怕她聽不明白,又補充了一句,“法會。”

太(祖)以孝治天下,對寒衣、清明這等祭祖之日極為看重,加上這二節與上巳節總是連在一起,便有一種祭祀先祖方能上達天聽的感覺。

因此,自建朝起,大夏便有了清明節後舉行法會的傳統。

這法會以“祭天”為名,由時任君王親自主持,祭祀隊伍則從京城的正門出發,沿著大街繞城一圈,最終抵達皇宮,以示驅鬼避疫、祈福去邪之意。

要說法會,葉可可當然是想去看的。雖說爹娘平日並不禁她出門,但類似一年一次的慶典,就像是新年時的鞭炮,錯過了總會覺得少了點什麽。

見她點頭,秦曄回屋放了花鏟,帶著少女拐進了主街。法會應當是正午過後便開始了,此時街上已人頭攢動,在男女老少的歡呼聲中,一支略顯詭異的隊伍正伴著樂聲走來。

打頭的人穿著金色的法衣,頭戴銅制的猙獰面具,頭上綴著五顏六色的羽毛,手中拿著一只銅鈴,而在他周圍,各有佩戴銅面者數數人,有的赤(裸)著上身,有的戴著獸耳獸尾,隨著樂曲圍著領頭人不停舞動。

他們站在一輛用木頭與絹布搭成的車上,被數百同樣佩戴面具的人簇擁,隊伍浩浩蕩蕩,長得像是沒有盡頭。

葉可可的身高向來不夠在人群中達成“鶴立雞群”的效果,但今年她身畔跟了個誰都惹不起的“煞神”,竟在擁擠的人群中清出了一小塊空地。

她還是第一次這般近地看法會。

那些怪模怪樣的法器、似笑非笑的面具在清晰的視野裏異常邪異,看久了甚至會有一種頭暈目眩的錯覺。不過也正因看得分明,她才能發現祭祀隊伍裏的每個人都留著光頭,頭頂還有戒疤,就像是……

“招提寺的和尚。”心有靈犀一般,秦曄說出了答案。

和尚在跳儺戲。

葉可可瞧著眼前光怪陸離的場景,只覺得現實比戲曲還要荒誕不經。

領頭僧人手中的銅鈴響起,荒腔走板的調子換了一曲,車上的僧人也跟著換了姿勢,演起了一幕幕新的戲碼。

少女瞧了一會兒,便認出那是《於吉授經》。

這是一個有點邪門的故事。

北海人於吉得到了神人傳授的秘籍,學會了無數仙法,上可呼風喚雨、撒豆成兵,下可醫治百病、教化地痞,很快便在民間積累了巨大的威望,就連君王也趕來向他問策。

君王想擁有萬世江山。

於吉說,可以。

他將畢生所學整理成冊授予君王,然後吊死在了皇宮門口。

民間傳說,於吉所傳的,便是《太平經》。

和許多民間傳說一樣,這當然是個胡編亂造的故事,卻因可能是《太平經》的起源而受到了出乎意料的追捧,一直延續到了今日。

葉可可以前也是這麽認為,然而聯想到招提寺住持的身份,又給這出本已算得上古怪的故事又蒙上了一層詭秘的色彩。

此時車上的儺戲已經演到了君王求經的部分,飾演於吉的和尚被其他人抱著,脖子上套著一根沒系的麻繩,身體癲狂般的抽動,似是在痛苦地掙紮。

於吉要死了。

看到這裏,葉可可問秦曄,“你覺得於吉為什麽要自殺?”

少年回收投向法會車隊的目光,隨口答道:“因為他教得盡是些邪術。”

葉可可聽過人猜“君王逼迫”,也聽過人猜“洩露天機”,但這種回答還是第一次,一下子就來了興趣。

“怎麽說?”她仰起了小臉。

“享萬世江山靠得是人治,而不是法術。”秦曄說道,“那君王想走邪道才會去求於吉,於吉還應了,可見他並非什麽上仙,就是一代邪祟。”

“將邪術傳予普通人,最多禍害一村之地;將邪術傳予一方諸侯,可禍害一方鄉民;將邪術傳予君王,一國都將受害。那於吉死有何辜?”

“這儺戲也是,與其期盼神明保佑,不如讓我那堂兄早日收回那些歪政,還有那麽幾分靠譜。”

“……原來如此。”葉可可小聲說道,“我挺喜歡這個答案。”

秦曄聞言有些不自在地咳嗽了兩聲,“祖母的藥快喝完了,咱們繞個道,先去趟藥房。”

他倒是不提要先送葉可可回去。

葉可可也沒提醒,正巧醫館便在前方不遠,二人便順著人流一同往前走。即便是在休沐日,醫館也照常開業,不少尋醫問藥的人進進出出,甚至比平時還要熱鬧幾分。

這裏的掌櫃和夥計看樣子都與秦曄相熟,一見他來便往裏領,倒是後者先環視四周,選了一個最清凈的角落讓葉可可過去站好,才去了裏面取藥。

說實話,相爺千金還真沒瞧過郎中坐診,此刻看啥都覺得新奇,正東張西望呢,就從大開的門口瞧見法會的隊伍慢慢趕了上來,而於吉裝扮的人也被吊在了旗桿上,耷拉著腦袋,隨著木車一搖一搖地晃著。

此地已經能看見皇宮的影兒了,法會的車隊浩浩蕩蕩,最前排的隊伍已經來到了宮門前。

而在皇宮中,葉茗穿著黑白相間的法衣,與其他秀女一同擠在會場的一角,正墊著腳往主臺上望。此舉本來堪稱殿前失儀,不過因為大家都在這麽幹,倒也顯不出她了。

法會由帝王親自主持,對於入宮後天天被逼著學禮儀的秀女們而言,這是唯一一次能在殿選前見到秦斐的機會。

秦斐也穿著祭祀用的法衣。青年高挑的身量將原本災難般的黃黑錦袍撐出了挺拔和英氣,俊美的面容在冠冕垂掛的珠簾中若隱若現。

葉茗上輩子和這輩子加起來才第一次見到皇帝,不過她好歹給宋運珹當過愛妾,對秦斐的臉頗有抵抗力——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總覺得皇帝的臉發白,眼珠子卻有點發紅。

同樣盛裝出席的太後與皇後分立在帝王的身後。經過入宮後的日日“搓磨”,葉茗看皇後已經看到吐了,只覺得她還是那副外強中幹的模樣,反倒是本該徐娘半老的太後娘娘神采奕奕,配上她今日的精心裝扮,被襯托地艷光四射。

“那是連內侍嗎?”有秀女錯愕地說道。

多日不見的連翹站在觀禮隊伍的最末,仍是普通內侍難及的清雋,然而不知道是不是粉敷得厚了,也透著驚人的蒼白。

“熏死了。”禍國妖妃系統如果有鼻子,現在應該已經捏起來了。

“熏什麽?”葉茗怎麽用力也什麽都聞不到。

“你……算了。”禍國妖妃系統放棄了點撥這塊榆木疙瘩,重新歸於沈寂。

然而少了它在旁邊嘮叨,葉茗反而不太適應了,伸手不停戳著粉色還帶花邊的面板,“哎哎哎,你之前讓我離連內侍遠點,我去問問他鵝蛋粉在哪家鋪子買的不算套近乎吧?”

正戳著呢,就聽一聲“大皇子到”,一隊宮人簇擁著一個小黑點慢悠悠地挪了過來,走近了葉茗才看清那個黑點是個小小的孩子。

他看上去只有兩三歲大,穿著黃黑色的小法衣,胖嘟嘟地臉上是要哭不哭的模樣。與雙親相比,這孩子實在算不得漂亮,眼睛太小,臉盤太大,只是仗著年幼有幾分可愛,若不是有宮人亦步亦趨地跟著,任誰都猜不到這是陛下唯一的子嗣。

大皇子實在太小了,每走一步便晃三晃,有幾步明顯就要摔了,身後的宮人也無人去攙扶,仿佛只要沒把他跟丟便萬事大吉。

“不是說陛下十分重視大皇子嗎,”葉茗在心裏犯嘀咕,“看這個樣子怎麽像後爹啊……”

可能是跟她一般將心思擺在臉上的人太多了,原本一動不動的連翹突然上前幾步,伸手牽住了吃力的大皇子,把這小豆丁往主臺上帶。

而這時,承載著祭祀隊伍的木車已經駛進了正宮門。

對於一個小孩子而言,無論是古怪的面具、法器,還是祭師誇張的裝扮都有點太嚇人了,更別說還有個不知是真人還是假偶的掛在旗桿上。大皇子張口便要哭,卻被連翹一把捂住了嘴,硬是給堵了回去,

豆大的淚珠不停砸在內侍手上,葉茗聽到連翹冰冷的聲音:“皇子得有皇子的樣子。”

皇帝站在高臺上,看著祭祀隊伍群魔亂舞,似是根本沒註意到這邊的小插曲。

“咚。”

隨著一聲鼓音,祭師們紛紛從木車上下來,在臺前的空地上散開,圍著打扮誇張的領頭法師,一邊走一邊跳起了步伐古怪的舞蹈。

“咚。”

他們敲著扁平的木鼓,口中念念有詞,手持寫著詭異符號的黃紙,時不時便從腰間的葫蘆裏含上一口水噴到符紙上。領頭人更是請出了一柄足有一人高的法杖,揮舞著向主臺靠攏。

領頭法師與連翹牽著的大皇子幾乎是同時到達的。那法師搖起了銅鈴,而秦斐就像是看不到大皇子臉上的淚痕一般,伸手將兒子拽到身前,直接推進了法師的懷裏。

沒有了連翹的阻攔,大皇子終於哇哇大哭了起來。

法師大笑了起來,只見他一手拎起只有一點大的大皇子,另一只手扣入銅鈴之內,再抽出時指尖竟已沾上了鮮紅的色澤,反手便向大皇子臉上抹去!

轟隆。

在法師的指尖觸上大皇子臉頰時,晴空忽現一道炸雷,銀亮的閃電擦著主臺邊上飛過,刺得人眼睛生疼。

沒有人出聲,也沒有人制止,法師沾著紅色的液體在大皇子臉上盡情抹畫,天地之間除了淒涼的樂曲便是男童撕心裂肺的哭聲。

等到最後一筆畫成,法師手持鈴鐺圍著大皇子轉了足足三圈,才一下子跪到地上,用沙啞的聲音說道:“祭禮已成,恭賀陛下國泰民安、風調雨順、江山永固,又是一年吶!”

葉茗下意識覺得這個不是什麽好詞,但所有祭師都跪到了地上,朗聲重覆道:“祭禮已成,恭賀陛下國泰民安、風調雨順、江山永固,又是一年吶!”

有了他們帶頭,觀禮的後宮眾人並宮人侍衛也紛紛行禮,一同說道:“恭賀陛下國泰民安、風調雨順、江山永固,又是一年吶!”

轟隆。

第二道炸雷落下,劈中了木車上的旗桿,當閃光過後,一道焦黑的人形從旗桿上掉落,砸到了同樣焦黑不堪的木車殘骸之上。

不知道是誰高喊:“天佑大夏!”

眾人也跟著喊:“天佑大夏!”

隨著秦曄雙手擡起,報辰的銅鐘被撞響,悠揚的鐘音傳出皇宮,散向城中各個角落,也令剛出藥房的葉可可腳下一頓。

她這一頓,就徹底走不動了。

也不知是從哪個縫隙裏鉆出來的一株小連翹,用細細的桿子刮住了她的裙擺,用手摘也摘不掉,得拿了剪子挑斷勾絲才能脫身。徒勞地拽了幾下後,少女喪氣地喊秦曄幫忙,誰知後者一看那株連翹,臉色兀得一變,留下一句“等著”,便拔腿就跑。

葉可可當然不會真在原地等著,趕緊招呼了藥房的夥計拿來剪刀,將被勾出的絲線一一剪斷,又把連翹重新塞回了縫隙之中。

等到她忙完,秦曄早就不見了蹤影。

少女思忖了片刻,循著來時的路徑一路小跑,趁著觀禮的百姓四散歸家,混在他們中間回到了德壽宮。

還沒走近呢,看著大開的宮門,她便覺得不好。

濃烈至極的香氣從這皇家別苑中透出,將這座冷落許久的宮苑染上了幾分詭氣,要不是一個時辰前還在裏面與人吃魚下棋,葉可可幾乎以為自己是進錯了門。

庭院中原本含苞欲放的花朵全部都開到了極致,數種鮮花的香氣混雜在一處,卻始終蓋不住一股難以言喻的異香。而在庭院中央,先到一步的秦曄跪在搖椅前,筆挺的背脊像是一根即將被狂風折斷的青竹。

手中拎著的藥包掉到了地上,少女放緩了腳步,一點一點地靠近那把熟悉的搖椅。像是怕驚擾了誰,她的目光從下往上,終於看清了其中的景象;

手腳、長褂、首飾和一張安詳的臉。

太妃就像送他們出門時一樣,躺在搖椅之中,安詳地像陷入了最深的夢鄉。她被這一庭院的花朵簇擁著,手邊放著那株小小的海棠,一如生前一般雍容。

她最終還是死在了喜歡的花下。

在這一刻,葉可可突然喪失了去看秦曄表情的勇氣。

“我差人去通知宗正府……”她艱難地說道。

“有勞。”秦曄最終只說了這一句話。

太妃的死訊就像是投進湖裏的石子,在風平浪靜的京都驚起了一陣陣漣漪。

秦斐罕見得給了這位宮中老人足夠的哀榮,不僅要求京中哀肅七日,還讓文武百官並內外命婦都去靈堂哀悼。

最後,他說,等三皇叔到了再出殯吧。

於是,閉門謝客許久的魏王府終於迎來了名義上的主子。太妃的棺槨被擡進了正堂,白絹與素縞被掛上了房梁,當魏王世子穿著孝服出現在靈堂前,所有人都嗅到了風雨欲來的氣息。

闊別京城近二十年,魏王要回來了!

即便是早已就藩,滿朝文武也不會忘記這位立下赫赫戰功的王爺,更不會忘記他和先帝之間的恩怨。雖說先皇已死,但恩怨尚在,被圈在封地二十年,連親生兒子都被搶走,難道魏王真的很對如今龍椅上的侄子心悅誠服、毫無怨懟?

幾乎是諭令一出,所有人的精神就繃成了一根直線,直到魏王的折子經八百裏加急,送到了禦前。

魏王在折子裏先是感念皇恩,然後話鋒一轉說起自己因連年征戰,沈屙痼疾不斷,無法長途顛簸,只能讓長子代為入京悼念,人已經隨著折子發出啟程了。

此消息一出,無數人感嘆魏王銳氣不再。

不過也有人認為魏王養病之說並非托詞,畢竟有老定軍侯的前車之鑒在那,即便魏王更加年輕,但舊傷這種東西哪有道理可講呢?

在眾說紛紜中,魏王長子進京一事便成了定局。

“他們高興得太早了。”

從魏王府回來,葉宣梧發出了一聲嘆息。

““若是魏王真讓長子孤身前來,只怕離天下大亂不遠了,要是帶了親衛精兵,那這事還有得轉圜。”

葉夫人問道:“老爺是懷疑,魏王這是用示弱麻痹宮裏?”

“難道不是嗎?”葉宣梧反問道,“魏王征戰多年,心性、血性、殺性遠非常人可比,京裏這群酒囊飯袋過慣了安逸的日子,便推己及人,覺得人人都是如此,卻不想想西北是何等貧瘠苦寒,哪有安逸日子可過!”

說到氣憤處,他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放,隨後卻又發出了嘆息,“可惜啊,陛下如今對我的話是一點也聽不進去了……”

“陛下少年心性,一意孤行也是常事,”葉夫人安撫道,“老爺莫要傷神。”

“少年心性,呵呵,少年心情……”葉宣梧苦笑了起來,“我的錯啊,都是我這個太傅的錯啊……”

葉夫人一看不好,連忙喊救兵,“可可!你爹又鉆牛角尖了,你勸勸他……可可?”

正在出神的葉可可被這麽一叫魂,驚得筷子差點沒拿住。

葉夫人狐疑道:“你最近是不是魂不守舍得有點多?”

少女咬著下唇,強辯道:“我就是覺得太妃娘娘這一生也挺不容易的……”

“你這孩子怎麽這麽多愁善感了?”

葉夫人將信將疑,加上葉宣梧一眼瞥過來,嚇得葉可可趕緊放下碗說吃飽了。

等跑回院子,她才趕緊招了玉棋過來,詢問今日是否收到宣王府的消息。

葉可可自那日之後,便再沒見過秦曄。她無官無職更沒誥命,無法前往魏王府悼念太妃,也不敢貿然詢問爹娘,所幸還有蘭平這個能通氣的好友在。

太妃死後,秦曄在京中算得上孤身一人,操辦太妃的喪事很是吃力。宣王當初也是被太妃帶過的,這時候當然不能光看熱鬧,當即便上書請命幫襯。

因此,蘭平郡主這些日子也跟著宣王夫婦忙前跑後,成了葉可可打入魏王府的探子。不過蘭平到底是未出閣的姑娘家,治喪一事又講究頗多,她也不能頻繁出入,遞出來的消息也零零碎碎。

通過這些只言片語,葉可可勉強拼湊出了秦曄的近況。

他應當是瘦了很多,因為蘭平每次都說他又清減了。

他也有很多麻煩事,因為蘭平說他處置了府裏的管事、長隨、侍女、賬房等等,讓宣王不得不從自己府裏調撥人手。

她唯獨沒有說過他如何傷心。

但葉可可覺得,秦曄應當是傷心至極的。

太妃還在的時候,他從不回王府,也從不在乎府裏的下人是否安分守己。他如今所做的一切,更像是習慣性偽裝出的“安好,勿念”。

他有多按部就班,這根刺就紮得有多深。

葉可可覺得這樣不行,但她無能為力。

在秦曄的按部就班中,京中眾人逐漸將目光從失孤的魏王世子身上挪開,投到了即將抵京的魏王長子身上。

眾所皆知,比起空有一個封號的秦曄,那位陪伴在魏王左右的庶長子才更像是王府的繼承人。

與他相關的傳聞也有很多。

“據說這位大公子八歲時便能有一鼎之力,一拳便能打碎山石,長大後身高八尺有八,一頓飯能吃掉一頭牛!”

玉棋繪聲繪色地講著從菜市口王大娘那聽來的消息。

“大公子的生母是一名胡人舞姬,因此他生得是青面獠牙,還有一頭紅毛!他最擅長使一對流星錘,那真是一錘一個顧二爺,還擅用一柄斬馬刀,也是一刀一個顧二爺……”

“八尺八不是比房頂都高?”丞相千金機智地點出了其中破綻。

玉棋撓了撓腦袋,“或許胡人就是長得高呢?”

葉可可回憶了一下以前見過的西域使團,發覺他們是生得更為高大……但八尺八也太過分了,不知道的還以為寫《捉妖記》呢。

與魏王長子樣貌一起傳遍京城的,還有他帶來的十八親衛。

魏王鎮守邊疆,是實打實的掌兵王爺,衛兵編制也是所有親王中最多的,足足是宣王的十倍還多,其中的親衛更是當年跟他在戰場殺進殺出的精兵,一出現就震動了京畿。

秦斐心中作何感想葉可可是不知道,但葉宣梧是久違地睡了個好覺。

“還有怨懟,還有銳氣,那就行。”丞相大人如是說道,“這事還沒到圖窮匕見的時候,魏王殿下行事還是有數的。”

果不其然,這十八親衛一現身,京中那些說魏王英雄氣短的人立馬就閉了嘴,先前的折子從示弱討好變成了有理有節。在魏王長子抵達的當日,宮裏連下三道禦令才把這十八個親衛攔在了京城郊外,可見秦斐心中也不是毫無波瀾。

皇帝不高興,臣子就要倒黴。

秀女們早就寫好的家書如今是一封也送不出來,加上殿選隨著太妃的喪事一再推遲,不少人家一想起自己沒了音訊的女兒就是一陣捶胸頓足。

就在一片惶惶的人心中,太妃出殯了。

出殯那日葉可可讓玉棋在相舍墻頭搭了個梯子,偷偷爬上去眺望出殯的隊伍。在滿目的黑白兩色中,她一眼就看見了扶棺的秦曄。

他真的瘦了很多。

原本就不大的臉消了整整一圈,孝服穿在身上甚至有明顯的松弛,難得沒束起來的黑發散下來遮擋了大半張臉,也掩住了少年真實的神態。

是哭泣哀傷呢?還是麻木空洞?

葉可可有那麽一瞬甚至想去抓個算命先生問上一問。

由於魏王府的人丁稀疏,出殯的隊伍並不長,那位傳說中替父祭拜的庶長子並未現身,反正她是沒看到隊伍裏哪個人有八尺八。

按照訃告,太妃娘娘要被葬入位於京畿郊外的皇陵,據說太上皇早就給她留好了位置。作為妃嬪,這已經是莫大的榮耀,再次應證了她曾受過的寵愛。不過葉可可覺得,以太妃娘娘性子,一定不會在意能不能跟沒有鐲子好看的太上皇合葬,但因為皇後娘娘也在陵中,所以大概還是會高興的。

其實這樣也很好吧?

她不太確定地想到,漸漸意識到那個會跟她鬥嘴還悔棋的老太太是真的不會再回來了。

隨著太妃的下葬,京中又恢覆了風平浪靜,除了德壽宮又失去了主人,似乎一切都如常,就連秦斐的生活也只是在上朝時多看一張臉。

對於葉可可而言,每當有金吾衛或者北衙禁軍巡邏經過,她都會偷偷趴在墻頭瞧,但一次都沒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秦曄仿佛在京中蒸發了。

取而代之的則是魏王長子在太妃下葬後並沒有立馬離京,而是在魏王府住了下來,每日規規矩矩地上朝下朝,仿佛有長住的打算。於是京中的傳言又變了風向,說是魏王這次派長子入京,便是打算更換世子人選。

“大公子算是個妙人。”

在某次朝會過後,葉宣梧神如此說道,神情頗為微妙。

與深谙京中生存法則的秦曄不同,魏王長子生於西北,長於軍中,無論是為人脾性還是行事風格與京都眾官南轅北轍。

單說走姿,魏王長子就跟京裏的人格格不入。

本朝太(祖)出身草莽,無論是言辭還是舉止都堪稱粗鄙,在與世家大族的交往中常鬧笑話。出糗的次數多了,每遇類似場合,他心底就先怯三分,然而這些“怯”在面對子孫和朝臣時就轉化為了“怒”,是以大夏宮廷對儀態舉止要求極嚴,上至龍子鳳孫,下至宮人仆役,一舉一動都有章法。至於文武百官……在家如何太(祖)是管不著,但凡上朝就得都按皇帝的心意來,以人過而無聲,風至葉不動為上佳。

“大公子舉止豪邁,不拘小節……”面對女兒的追問,饒是葉宣梧也有點語塞,頗有一種想誇卻沒出下嘴的感覺,“人未至,百步外已聞其聲……一看就是勇武之人?”

面對老爹最後上揚的語調,葉可可回了他一個碩大的“?”。

別問,問就是頗有太(祖)遺風。

這種奇怪的返祖現象甚至延續到了待人接物之上。

照葉宣梧的話說就是“朝會之上,無論陛下及百官如何發問,大公子皆不避諱,有問必答,言辭爽快,極為懇切”。

換成葉可可自己的話說就是“別人問他啥,他都十分爽快地告訴你他不知道,因為表情非常誠懇,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胡說”。

……這確實是個妙人。

葉可可有那麽一瞬間,都懷疑這個長子是魏王養出來專門對付秦斐這種麻煩精的。

其實還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

“大公子比起一方諸侯來說,更像是沙場戰將。”葉宣梧道,“魏王殿下命他進京,未嘗沒有向陛下示好的意思。”

這跟送葉茗入宮是一個道理。

秦斐生性多疑,那就給他找個沒心眼的,畢竟就算是千年的狐貍也只能拉著傻白甜唱聊齋而不是封神演義。

葉宣梧後面的話有些含糊,“若是讓大公子襲承魏王府,說不定真能將爭端消弭於無形。”

他沒說的是,那樣留給秦曄的結局只有死或者廢。

那個驚艷過整個京城的少年會變成徹頭徹尾的王權犧牲品,即便是老辣如葉宣梧,也覺得這未免太過殘酷了些。

“我不這麽覺得。”

頭一次,葉可可反駁了爹爹的意見。

“因為適可而止和見好就收,是人才會做出的選擇。”

這話著實大逆不道,然後她就被罰跪了三天祠堂。這三日裏,葉可可盤腿坐在玉棋不知加了多少棉花的墊子上,沖著列祖列宗的排位發呆,而門外葉夫人揪著葉相的耳朵,恨不得把他也扔進去跪著,“你是她親爹,聽她說幾句怎麽了?你瞧瞧!女兒被關傻了怎麽辦!”

葉宣梧一開始還振振有詞,等到葉可可發呆到第三日,也跟著葉夫人一起趴在祠堂的門縫上抓耳撓腮,想進去又怕弄巧成拙,沒事都給嚇出事來。

等到第四日清晨,葉可可從墊子上爬起來,伸了個懶腰,自己打開祠堂的大門,還沒溜達出院子,就被聞訊趕來的葉夫人一把抱進了懷裏。

等上下左右都搓完,葉夫人才把晨練用的佩劍交到下人手上,拍了拍女兒的腦袋,“你爹是個死腦筋,你別生他的氣。”

“我才不生氣呢。”葉可可聳了聳肩,“要是任憑我說秦斐壞話而不制止,那爹爹就不是爹爹了。”

“那你還對陛下直呼其名。”葉夫人點了她額頭一下。

“我爹是個大忠臣和我討厭秦斐有什麽沖突麽!”少女理直氣壯。

要是丞相大人在這裏,保準又要被氣個仰倒,奈何他去上朝了,而葉夫人向來不落俗套,思忖片刻便點點頭,“是沒什麽沖突。”

說完她又補充了一句,“這些日子在祠堂悶壞了吧?今日出去放放風,放心,娘不告訴你爹。”

於是,暌違多日後,葉可可重新踏出相舍大門,看著眼前熟悉又陌生的街景,竟有一種恍若隔世的錯覺。

往來穿梭的人群、沿街叫賣的小販、紅紅火火的茶樓酒舍,明明一切都與原先一模一樣,她的眼前卻不斷浮現那日在墻頭看到的一幕——秦曄一身孝服,扶著漆黑的棺槨,在陣陣哀樂中沈默地從紙錢上踩過。

一步,一步,又一步。

她順著記憶中少年的足跡踏在虛幻的紙錢上,仿佛也置身出殯的隊伍之中,一直走到城門前才停了下來。京城的城門樓由黑磚砌成,守衛林立,戒備森嚴,像是陰陽兩界的分割線一般,屹立於人間路的盡頭。

目送著記憶裏的隊伍消失在門洞之中,葉可可扭身向內城跑去。她逛遍了城中所有的果子鋪,買了許許多多的果脯和蜜餞,有時興的,也有不時興的,林林總總堆滿了一籃,抱在懷裏往德壽宮走去。

她去不了太妃所在的皇陵,起碼要把東西埋在後者能看到的地方。

德壽宮門口,是意外的熱鬧。

幾名老態龍鐘的宮人顫巍巍地從中走出,對著苑門跪下磕頭,而更多的人則穿著府衙的衣裳,拎著寫有“封”字的長條,用刷子往門上一次又一次的塗著還帶有餘熱的漿糊。

葉可可快步上前,守在正門口的老太監掀了掀眼皮,有氣無力地說道:“要祭奠就趕快,這地兒今日就封了。”

說完,他沒再去看葉可可一眼,對她是誰又怎麽跟太妃認識都毫不關心。

少女抱緊了裝滿蜜餞的籃子,穿過忙碌的人群,進入了德壽宮中。那日盛開的百花似乎在一夜之間就死了個幹凈,花圃遍地都是雕落的花瓣與樹葉,徒留幹枯而漆黑的枝幹,扭成近乎張牙舞爪的弧度。

庭院的正中央站著一個男人。

他是葉可可見過最高的一個了,腦袋頂幾乎要挨到門框,身軀是寬松衣袍也掩不住的健壯,相比之下,連她記憶中的小舅舅都能稱得上“纖細瘦弱”。

少女瞄了一下男人蒲扇大的手——能不能一拳打碎山石不知道,但應該能一拳一個她。

少女又瞄了一下男人健壯的手臂——能不能揮舞流星錘和斬馬刀不知道,但應該能讓顧懋在上面蕩秋千。

“餵!”男人回過神,率先發話,“小丫頭片子是哪來的?不知道這裏閑人免進嗎?”

他聲若洪鐘,壓低的鬥笠遮住了臉,只露出了下巴上濃密的胡子,在陽光下透出了點紅。這麽說著,男人“登登登”往前走了好幾步,每一步都走出了地動山搖的架勢來,然後惡狠狠地嚇唬她:“告訴你,我可是魏王世子的護衛!魏王世子知道不,就是那個拿酒壇子砸人腦袋的!”

葉可可配合地點點頭。

“知道你還不快跑?”男人納悶了,“你是不是缺心眼啊?”

你才缺心眼呢!

葉可可對著男人的小腿肚就是一腳。

“哎嘿!”男人一下子蹦得老高,嘴裏還不停嚷嚷,“小丫頭片子脾氣還挺大!你等著!我這就去找世子主持公道!讓他砸你個十壇八壇的!把你的天靈蓋都砸飛!”

葉可可一聽這話,又伸腿去踹他。男人這回有了防備,向後猛地一退,完美地躲過了這一集擊,正掐著腰打算炫耀呢,就見對面小丫頭突然向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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