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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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僅在一夜之間,國舅爺被人當街打掉半條命的事就傳遍了京城。

無數人親眼目睹顧懋在春滿樓門口被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農戶打了個半死,被人拖出來時滿臉都是血不說,某個不可言說的部位更是遭遇重創,讓人看著就脊背發涼。

據說國丈大人看到兒子的慘狀,當場眼淚就掉了下來,發誓要嚴懲兇手,誰知第二天上朝告狀,沒說兩句就被聖上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頓,說他教子無方,被勒令回家反省,還罰了足足三個月的俸祿。

就在國丈一家為京都茶餘飯後談資添磚加瓦的時候,宣王府裏喜慶得像是在過年,就差掛兩條鞭炮去門口放了。

“聽說顧老頭剛出列,二堂兄的臉就綠了,”蘭平郡主一掃前幾日的陰霾,格外神清氣爽,“我爹當天回家都多吃了一碗飯。”

“神了,可可,真的神了!”她對著好友比了個大拇指,“你怎麽知道顧懋會去春滿樓找麻煩的?”

因為假冒他家侍女去春滿樓傳瞎話的人就是我……

葉可可當然不會瞎說大實話,就聽她解釋道:“顧懋這人得勢便猖狂,先前春滿樓的老鴇得罪了他,如今他得了勢,哪有不去報覆回來的道理?”

只是他不愛讀書,又被家裏慣得無法無天,從不覺得去春滿樓有什麽不對,自然也意識不到在指婚前去花街柳巷是在打秦斐的臉。而國丈大人就更有意思了,也不知道是真傻還是假傻,竟然跑去找被他們扇腫臉的秦斐主持公道……

“其實指婚對象是別人還好,大不了裝聾作啞讓他們捏著鼻子認了就是,”葉可可分析道,“但你可是聖上的本家親戚,顧懋想要娶你,卻連裝模作樣都不肯,恐怕聖上也沒有想到吧……”

讓老秦家的鳳凰蛋去理解老顧家的鳳凰蛋有多金貴,那著實是強人所難了。

因此,哪怕是明知道最後下黑手的是宣王府,秦斐也不可能抖到明面上——誰叫顧懋先犯錯,他理虧呢。

“攤上這麽個爹和弟弟,我竟然有點同情那個村姑了。”蘭平郡主吐了吐舌頭,“我的貼身侍衛下手有點沒數,聽說顧懋的傷勢不容樂觀。那家夥挨四堂弟那下本就沒好利索,這次又添新傷,據說太醫院那幾名專治跌打損傷的太醫已被輪流請了一遍,估計沒個十天半月是下不來床了。”

話雖如此,她臉上的表情卻是明晃晃的幸災樂禍,可見那句“下手有點沒數”就是“深得本郡主心意”的另一種讀法。

葉可可聞言瞥了那位相當擅長揣摩上意的貼身侍衛一眼,覺得這哥們真是前途無量,怪不得能在這個崗位多年屹立不倒。

當然,臉好可能也是原因之一。

滿分是十分的情況下,以秦曄為滿分標準,這位貼身侍衛大概能打個七分左右,顯然已經高出了京城侍衛平均水平一大截。

不過能讓一個男子對另一個男子下這種狠手……

葉可可懷疑地看向好友,“你那天是不是叫他們往死裏打了?”

蘭平郡主心虛地轉移話題,“這顧懋也太虛了,淩亭還沒拿出真本事呢,他就一副要死要活的樣子了,回頭得跟父王說說,可不能把小弟的武藝放下。”

葉可可見狀也不戳穿她,順著說了下去:“這你擔心什麽?小世子和我舅家表弟一般大,宣王殿下又與我小舅玩得好,只消說一聲,讓他倆結伴練武不就成了?”

蘭平郡主聞言陷入了沈默,半晌之後才緩緩來了句:“本郡主能平安長大,幫我謝謝你爹和姨丈。”

說完她又喃喃說了些類似於“弟啊,姐對不起你”、“挨最毒的打,當最拉風的王爺”這樣的怪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沈了下去。

葉可可趁機吃掉了她盤子裏的桃酥。

不提蘭平郡主內心的大喜大悲,京都百姓近日的吃瓜體驗也頗為跌宕起伏。一瓜未平,一瓜又起不說,瓜與瓜之間還互相勾連,漏了哪一個都會在與他人的嘮嗑中落入下風。就在所有人都以為顧懋這一串嗖瓜終於要告一段落的時候,宮內拋了一個重磅消息——皇後娘娘要出宮探病!

消息的源頭還是前門街菜市口的王大娘,只不過這回她的親戚不在相舍當廚娘了,而是搖身一變,成了宮中買菜管事手下的跑腿夥計。

“一聽到國舅爺的慘狀,皇後娘娘哭得可慘嘍。”她比茶館說書大爺還聲情並茂,“那起子人下手太黑,太醫院裏的太醫一去看那,哎喲國舅爺都沒個人樣了!那是骨頭也斷了,筋也被抽了,連血都被放了二升做血豆腐啊!”

“你說的這是哪咤鬧海吧?”張半仙敏銳地察覺出了不對。

“你管鬧什麽呢!反正就是慘!”王大娘一巴掌把他抽成了陀螺,“皇後一聽這慘狀,當場就繃不住了,心裏那叫一個難受啊!她一屁股坐到地上,就沖著皇上開始哭……”

“不對啊,你說的這是皇後麽?這是你吧?”死對頭劉大娘勇敢地提出了質疑。

王大娘頓時就不幹了,掐著腰嚷嚷:“聽不聽?你們到底聽不聽?不聽給老娘滾遠點!別影響老娘做生意!”

“聽聽聽!”眾人紛紛認慫。

“這還差不多。”王大娘又來了勁兒,“正所謂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皇上和娘娘何止當了百日夫妻,見到娘娘傷心欲絕那叫一個心疼吶,當即就允了娘娘回娘家的要求!”

被小姐打發出來買蒸糕的玉棋混在人群裏聽得目瞪口呆,捧著油紙包一路飛奔,把這段除了人物關系外哪哪都不太對的消息帶回了家。

“哦。”葉可可反應十分淡定,“這事我已經知道了。”

玉棋很是驚訝:“小姐是從郡主那裏聽的麽?”

“不,”葉可可拿出了一樣東西,“是顧夫人告訴我的。”

玉棋湊上前去,發現那赫然是一張沒有落款的請柬。

皇後歸寧可是大事。更何況自打帝後大婚,這還是皇後第一次提出歸寧,瞎子都能看出來是沖著誰去的。於是百姓們一邊人雲亦雲地感嘆著皇後姐弟情深,一邊瘋傳顧家二少爺危在旦夕,無數人信誓旦旦地保證顧懋現在就是用名貴藥材吊著口氣,就等著皇後見最後一面。

至於顧老爺被謠言氣到臥病在床,為本就悲傷的故事添加了幾分悲□□彩那就是後話了。

歸寧最終定在了一個平平無奇的清晨,既不是黃道吉日,也不是某些好事之徒期待的“宜出殯、遷墳”,那天甚至還下了點小雨,打濕了皇後華麗的轎輦。葉可可打顧家門前路過,透過裏三層外三層的人群,遠遠瞧見兩鬢已生華發的顧夫人孤零零地將鳳輦迎進了官邸,等到人群散去,才擡腳邁進了旁邊的花鳥店。

由於來得早,花鳥店裏冷冷清清,只有掌櫃在挨個往籠子裏添食。見到葉可可進門,他趕忙上前招待,在鳥兒嘰嘰喳喳的叫聲裏,把她引到了後院的一間廂房前。

“貴人,您請。”掌櫃打開門,恭恭敬敬地彎下腰。

葉可可走進廂房,就見屋子中央坐著一道熟悉的身影。那人坐在桌子一端,脖頸勾出了溫順的弧線,沒有了繁重的衣物和華麗的鳳冠,恢覆了幾分出閣前的模樣。聽到門口的聲響,她轉過頭來,笑著對著少女道:“葉小姐。”

摘下頭上的帷帽,葉可可看著女子,也露出了一個微笑,“顧姑娘。”

聽到這個久違的稱呼,皇後眼睛閃了閃,“上次聽你這麽喊我,還是在四年前。”

見少女楞了一下,她嘴角的微笑化為了苦笑,“果然不記得了嗎?彼時我爹剛調入京城不久,恰逢楊大人家老母壽辰,我隨母赴宴,因無人認識,只能坐在角落。正巧蘭平郡主玩膩了投壺,鬧著要打牌九,卻怎麽都湊不齊人……”

“你來麽?”記憶裏的少女鬢間佩著一朵海棠花,比花還嬌艷幾分的臉上滿是笑意,“我們三缺一哦?”

“我自小被親爹不喜,娘親又性子懦弱,便養成了靦腆的性格,哪怕心中高興,嘴上也怎麽都說不出來,”皇後低下了頭,“後來因我久久不答,你便去問了旁人,之後的幾年,我竟再也沒有找到機會,去跟你說上句話。”

葉可可怎麽也想不到二人之間還有這麽一段際會,一時間竟不知說什麽好。

“我很後悔,葉小姐。”皇後說道,“每一天我都在想,如果當時再大膽那麽一點,是否也能與你算個朋友?是否不會落入如今的境地?”

“聽起來,顧姑娘在宮裏也吃了不少苦。”葉可可輕聲說道。

皇後眼底似乎升起了一層水霧,又很快被她壓了回去,“我的故事……要從大婚那年說起。」

顧雁萊從不覺得自己能當皇後,即便她爹早就迫不及待地把女兒塞入了候選的隊伍。

“賠錢貨就是賠錢貨!”他總是把這句話掛在嘴邊,“要是真有造化進宮,總算沒賠那麽多!”

“雖沒膽子說出口,但我一直覺得他這是癡心妄想,”皇後語氣平淡,“畢竟我一沒容貌,二沒家世,三沒才幹,憑什麽去肖想天上會掉餡餅。”

可她沒想到,那“餡餅”還真砸了下來。

內侍連翹是在一個傍晚找上她的。這人仗著有副好皮相,瞄準了顧雁萊出城的機會,裝成富家公子,混進了顧家在郊外的莊子借宿,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這是一個交易。”皇後說道,“陛下需要一個毫無威脅的外戚和聽話的皇後,而皇後的位子能確保我娘在顧家平平安安……我不能拒絕,也無法拒絕。”

她停了片刻,才繼續說道:“或許……還因那麽一點無可救藥的虛榮心吧。後來我才知道,那時葉相已經回絕了他的求娶,我不過是退而求其次的選擇。”

“但餡餅有得吃,總比沒有強,不是麽?”

“哪怕這餡餅是有毒的?”葉可可問道。

“哪怕這餡餅是有毒的。”皇後答道。

對顧雁萊而言,皇宮的生活沒有想象中那般好,但也算不上糟。皇帝與她只是表面夫妻,除了初一和十五,基本不會邁入皇後寢宮一步,不過因為他也沒有別的妃嬪,一時半會兒也看不出來帝後關系冷淡。

等到皇長子誕生,更沒有人會對此指手畫腳了。

“不瞞你說,我其實還挺喜歡這樣的日子。不用討好夫君,不用伺候公婆,更不必與妾室勾心鬥角。”說到這裏,皇後露出了一個略帶狡黠的笑容,“我甚至想過,要是哪天陛下得償所願,真把你娶進宮,我就天天喊你來我宮裏推牌九,到時候再喊上蘭平,咱們也湊個三缺一。”

葉可可嘆了口氣,“要是沒有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兒,聽起來倒還算不錯。”

但她們都知道,這是不可能實現的未來。

意識到閑話家常只能到此為止,皇後直起了身子,雙手絞在一處,自葉可可進門後,第一次展現了內心的恐懼與不安,“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

就算明知道不會有第三個人聽見,她也把聲音壓了下來。

“大皇子……不是我生的。”

皇後的聲音很輕很柔,聽到葉可可耳裏卻宛若晴空炸雷。

“我……我一開始以為陛下是臨幸了哪個宮女,”大約是心中積壓了許久的話終於得以傾訴,皇後此刻竟有些語無倫次,“我身為皇後也需要一兒半女傍身……那、那孩子雖然不甚漂亮卻很聽話……”

“顧姑娘?”葉可可伸手去夠她,卻發現後者手指涼得像冰。

可能是外人的體溫終於給了皇後一絲力量,她穩了穩神,繼續說道:“每年的盂蘭盆節,太後都以祭奠先帝的名義,請招提寺的高僧於皇宮大辦法事,但陛下厭惡神佛之說,從不出席。”

聽到“高僧”二字,葉可可挑了挑眉。

“去年的盂蘭盆節也是如此,偏偏張如海說,陛下有心讓我執掌鳳印,便將這次的法會交給了我辦。我無法推拒,只能將大皇子交給宮人照料,誰知,就在法師期間,宮人跑來告我,大皇子一個沒看好,竟是跑丟了。”

乍聽消息,顧雁萊一下子就想到了太後。

“大皇子不過一歲多一點,走都走不穩當,怎麽可能跑丟?太後平日對大皇子多有疼愛,也多次私下將他抱走照料,或許這次也是宮人大驚小怪……抱著這個想法,我去了太後的寢宮。”

“那大皇子在麽?”葉可可適時拋出了問題。

“在,但不光是他在。”皇後每說一句話都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我看到……太後把大皇子放在一個怪異的祭壇中央,與、與那來做法事的和尚——尋、歡、作、樂。”

“那時候我才明白,大皇子他是!”

眼看女子的聲調不自覺地升高,葉可可伸手捂住了她的嘴,柳眉也跟著皺了起來,“你確定嗎?”

皇後的胸膛劇烈起伏,葉可可能清楚地感覺到手心中前者牙齒在輕微的打顫,就在這一刻,她意識到——問題的答案是“毫無疑問”。

等到皇後慢慢平靜下來,她才問道:“那個和尚是誰?”

葉可可本已做好聽到“道虛”二字的準備,卻見皇後搖了搖頭,說道:“那和尚面容俊美,我此前從未見過,現在想來,他與其他僧人氣質也很不一樣……”

男寵。

少女心中閃過了答案。

道虛借著法事遮掩,一直在幹鴇母的活兒!

是了。

太後年輕守寡,深閨寂寞,早年還打過葉宣梧的主意,做出點出格事也不足為奇,反倒是秦斐的態度著實怪異。

皇後說他從不出席法事,顯然是對此事並不滿意,只因太後牽涉其中才不得不默許,可他為什麽要去養育那個孩子,還給了他嫡長子的名分?

她正奇怪著呢,就聽皇後說道:“我那時六神無主,只憑本能跑出了太後寢宮,回過神來才想明白陛下為何非選我這無權無勢的小官之女,然而為時已晚,我已踏入這火坑,難以脫身了。”

“我很清楚,這宮中的秘密可能只露了冰山一角,但僅僅這一角就足以置我於死地。我日日惶惶不可終日,每見一次大皇子便會陷入一次噩夢。”

她說著,擡頭看向了葉可可,“就在這時,我想到了你。”

“你是不是很奇怪,為什麽我明明怕成這樣,還敢冒著觸怒陛下的風險也要找你麻煩?”皇後勉強笑了一下,“因為哪怕他不明說,其實我也知道,他對此樂見其成。”

“有時候,哪怕是錯誤的交集,也比沒有交集更好。”

葉可可啞然。

“葉小姐,你還記得我先前講得那個三缺一的故事麽?”皇後的神情恍惚了起來,“某種意義上來說,陛下和我,或許是一樣的吧。”

“因一念之差而放棄的東西,有時候並不會隨著時間過去而釋然,只會越來越後悔。”

“花朝節的時候,他為了讓你參加選秀,曾讓我想方設法壞你婚事。我本該乖乖照做,最後卻把一切都搞砸了……因為那天我看著你,心裏只想著一件事——”

皇後合上了眼,兩行清淚終於落了下來。

“救救我,葉小姐。”

“求你了……救救我吧。”

皇後崩潰般把臉埋進了手裏,啜泣聲充斥著整個廂房也不知過了多久,葉可可的聲音才響了起來,“嗯,我聽到了。”

皇後最終還是在晌午前回到了皇宮,顧懋也沒有在皇後走後一命嗚呼。

葉可可打著油紙傘,在街上漫無邊際地走著,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站在了一座略顯破敗的宅院門前。

德壽宮。

她看著牌匾上的三個大字,一時有些晃神。

“可可。”記憶裏半大的男童指著牌匾說道,“這座宅邸原本屬於前朝一名貪官所有,後來他被抄家,這裏就被改成了宮苑,精妙之處都得到了保留。等你長大了,朕就做主把它賜給你如何?”

被牽著的女童嘴巴頓時撅得可以掛油瓶,“我才不想要貪官的宅邸呢!”

男孩一下子就慌了,磕磕巴巴地解釋道:“什、什麽叫貪官的宅邸!這是宮苑!宮苑!就是皇宮的別苑!跟朕住的那個是一樣的!”

女童偏頭瞧他,眨了眨甜杏一般的眼睛,“可是爹爹說了,只有太後和斐哥能住在皇宮,可可是不可以住的。”

“等可可長大就能住了!”男童斬釘截鐵地說道,“到時候斐哥就派人去接你,咱們就能住在一塊了!”

與記憶裏的富麗堂皇不同,如今福壽宮的牌匾上滿是積壓的塵土與蛛網,與掉漆的大門一同彰顯出已被廢棄冷落的事實,甚至連本該在門口站崗的守衛都不知道跑去了哪裏。

鬼使神差的,葉可可伸手想去拉大門上的銅環,然而手指還沒碰到呢,宮苑的大門就被人從裏面推開了。

秦曄站在門後,少見地穿了一身月白,手中端著還冒著裊裊熱氣的湯碗,臉上是沒來得及收回的錯愕。

“……世子?”葉可可喊得遲疑。

“你怎麽會在這?”秦曄臉上的驚愕漸漸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皺起的眉頭,“……那群家夥,又偷懶了。”

“小女是閑逛到此處的。”沒去問“那群家夥”到底是誰,葉可可把問題拋了回去,“世子呢,為何會在這裏?”

“閑逛到皇家別苑……”秦曄眉毛一挑,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即便是這種表情,放他身上也有一股劍刃出鞘般的漂亮,哪怕寒光四射也令人挪不開眼睛。

“世子還沒回答小女問題呢。”葉可可也有樣學樣地睨了回去。

“來侍疾的。”秦曄言簡意賅地答道,等他走近了,葉可可才聞到那湯碗裏的苦澀藥味。

“侍疾?”她不解地歪了一下頭。

“我那堂兄登基以後,就將宮中的老人都遣了出來。”

只見少年走到宮苑墻下的角落裏,熟練地將湯碗中殘留的藥渣埋入土裏,才重新拿著湯碗回到了門口。

“我祖母,就住在這德壽宮中。”

葉可可捏著傘柄的手指收緊了。

秦曄的祖母,是魏王的生母,也就是……皇祖皇太妃。

先帝對魏王多忌憚,這位就曾在宮中多得寵,雖說那些風光都隨著先帝駕崩與魏王分封化為了泡影,但如今人們提起她,仍習慣性地稱之為“太妃娘娘”。

“進來吧。”秦曄扶著門說道,“來都來了……祖母也很久沒見外人了。”

德壽宮內與外面同樣荒涼。

荒廢的庭院和景觀,老態龍鐘的太監與宮女,年久失修的門窗與回廊,還有籠罩在其上的濃郁藥味……只留繁華擄境後的狼藉。

約莫是這裏少有外人來,零星的幾個宮人在見到跟在秦曄身後的葉可可時轉動了幾下渾濁的眼珠,但又很快便回到了原位。

太妃的居所並不是華麗而空洞的主屋,而是旁邊不知道小了多少的暖閣。這裏大概是整個福壽宮最有煙火氣的地方,不大的空間被各類家具擠了個滿滿當當,鋪了幾層褥子的床下放著合腳的繡鞋,床頭的矮幾上放著盛滿蜜餞和瓜果的碟子,從水果上殘留的水珠來看,才將將擺上。

太妃就半躺半靠地坐在床上,眼睛盯著窗外發芽的老樹,也不知是在發呆還是打盹兒。秦曄將湯碗放在一邊,擼起袖子剝了一個橘子放到祖母手裏,輕聲說道:“娘娘,有人來看您了。”

聽到孫子的提醒,太妃緩緩回過頭來,眼皮掀了掀,發出了一聲冷哼,“有點姿色。”

……葉可可總算知道秦曄這張嘴是隨了誰了。

“是是是,”她親孫子敷衍道,“這六宮誰能比您美呀。”

“油嘴滑舌。”太妃眼都沒睜,“給本宮把白絲剝了。”

秦曄只能把橘子從老太太手中拿回來,一瓣一瓣開始挑絲。

誰知太妃還不滿足,繼續說道:“那邊的丫頭來給本宮扇風。”

葉可可左顧右看,見桌上放了一把芭蕉扇,趕忙拿起來湊過去,學著以前看到過的宮人慢慢扇了起來。

“嗯,悟性不錯。”太妃點評道,“有前途。”

我可真謝謝您啊。

少女無語了那麽一瞬。

“你可別不服。”誰知,這老太太就跟背後長眼似的,施施然說道,“這六宮裏,說到識人辨人,本宮那是當之無愧的頭一份,就連皇後也要遜色幾分,至於其他人吶,更是眼盲心盲,跟睜眼瞎也差不多。”

她嘴裏的“皇後”自然不是顧雁萊,而是宣王與先太子的生母。

秦曄把剝好的橘子放到小盤裏,推到了祖母手邊。

“除夕那日,我們一同守歲,敬妃說要推牌九,本宮和皇後、賢妃、端妃一桌,就眼瞅著賢妃她不老實,皇後就楞是沒看出來,還輸了一個水頭上佳的翠玉鐲出去,你說氣不氣人?”

“氣人,氣人。”秦曄哄道,“娘娘,您吃橘子。”

老太太一邊拿橘子,一邊憤憤不平,“那鐲子是西域的貢品,宮裏獨一份的寶貝兒,不知道多少人眼饞。本宮早就告訴過皇後,要當心那起子賤人動歪心思,可她就是不聽,白白便宜了賢妃!”

葉可可感嘆了一句,“您和皇後的關系可真好。”

“那可不,”太妃挑眉的動作和秦曄真是一模一樣,“本宮和皇後在閨中時就好的跟一人似的,你也知道,皇上嘛,說白了就是個男人,真沒什麽搶頭兒,還不如那個鐲子好看……”

“咳咳。”秦曄開始咳嗽。

“你還是比鐲子好看的。”太妃屈尊降貴安撫了孫子一句。

葉可可差點笑出聲。

“不過賢妃那個賤人也沒從本宮這兒占到多大便宜,“老太太往嘴裏塞著橘子瓣,“之後再推牌九,她不知道輸了多少好東西給本宮,喏,就在那個櫃子裏。”

“想要什麽就去拿。”她用下巴點了點不遠處的方盒子,說完還小聲嘀咕了一句,“反正真的早沒了。“

嘿,這老太太。

葉可可用力給她扇了個猛的。

太妃娘娘得意地咋嘛了一下嘴,不過很快又對著屋外的老樹發起呆來,嘴裏喃喃自語:“可後來呀……皇後死了……賢妃被追封成了皇後……鐲子……鐲子也沒了……”

遇到後面她聲音越小,到了最後就發出了均勻的鼾聲,竟是靠在榻上睡著了。

秦曄小心翼翼地挪走果盤,給祖母蓋上薄被。葉可可放下芭蕉扇,躡手躡腳地跟著少年走出了暖閣。

“方才多謝。”一直走到回廊裏,秦曄才停了下來,“祖母年紀大了,有時認不清人,要有冒犯之處,還望多多擔待。”

他客氣得簡直不像葉可可認識的魏王世子了。

“太妃娘娘比世子可開朗多了。”葉可可眼睛撲閃撲閃的,“說好給我的寶貝兒,世子爺能補上嗎?”

秦曄聞言瞥了她一眼,一言不發就往前走。他身高腿長,步子也大,一下子就能把人甩很遠。葉可可仗著胡服靈便,硬是跟小尾巴一樣綴在了後面。

二人這麽一前一後走著,很快就回到了鄰近大門的正院。葉可可這才發現在池塘旁放著兩個木桶,一個底部有層淺淺的水,另一個裝著滿滿當當的衣服,結合秦曄袖子處未幹的水漬,先前是誰在這裏不言而喻。

“……宮裏沒給娘娘撥人麽?”葉可可看著漿洗用的木桶,感覺嗓子有點發緊。

“大部分都是早年跟著祖母的老人,早就幹不動了,還有親人在外面的,我就讓他們回去了。”秦曄答道,“新撥下來的除了偷奸耍滑就是欺負祖母年邁,我也一並趕出去了。”

宮闈之中,人情冷暖,便是如此。

看著秦曄熟練地端起木桶,葉可可有些挫敗,“……可我不會漿洗衣裳。”

“你可是丞相千金,”秦曄面色古怪,“學這個幹嘛?”

“……你還是魏王世子呢。”葉可可超小聲嗶嗶。

秦曄無語地瞅了她一陣,揚揚下巴示意她跟上。

葉可可趕忙湊過去,就見在池塘邊上正好有兩棵大樹,不知是沒熬過寒冬還是缺人照料,已枯死多時,光禿禿的枝椏上全是半掉不掉的樹皮。秦曄將木桶放到樹下,不知從哪摸出來一根白線繩,把一端遞給了她,“拿著。”

見少女聽話地拿好,他走到樹旁,將另一頭系到了樹幹上,又回來拿走另一頭,系到了另一棵樹上。

“好了。”秦曄拍了拍手上的浮塵,“多謝幫助。”

“……我懷疑你拿我當傻子哄,但我沒有證據。”葉可可找了塊石頭坐下,鼓起了腮。

而樹下得秦曄已經把衣裳往繩子上掛了。葉可可看著他將漿洗好的衣裳一件件拎起、抖開,再仔細地掛到線繩上,一次又一次,認認真真,不厭其煩。

她彎腰抱住膝蓋,用手指偷偷擦了一下眼角。

“怎麽哭了?”

不知何時,秦曄停下手中的動作,走過來在她旁邊坐下。

葉可可沒有動,眼睛盯著地面上的一根枯草,“就是覺得,人心易變,真可怕呀。”

“想哭就哭,”少年放下了袖子,“你先前在門口就是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樣。”

“我才不要,多丟人呀。”葉可可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她正窩著呢,就感覺到人拉起背在身後的幃帽,罩到了她腦袋上。幃帽自帶的紗帳垂下,隔絕了挨著坐的二人。

葉可可擡頭,透過朦朧的薄紗,凝視著秦曄的側臉,耳畔卻響起了另一道更為沙啞低沈的聲音:

“吃慢點,沒人跟你搶。”

隨著話音落下,別苑、枯樹、木桶、衣裳都消失不見,她坐在一間簡陋的客棧裏,正狼吞虎咽地往嘴裏扒飯,對面坐著一個穿著軍士衣服的男人,正是青年模樣的秦曄。

他比小時候還要好看,一頭黑發束在腦後,是破敗客棧也蓋不過的熠熠生輝,唯有一道猙獰的疤痕自衣領順著脖頸向上,止於下巴,昭示了主人曾遭遇怎樣的險境。

“嗚嗚嗚。”葉可可嘴巴滿滿的,發出了幾聲嗚咽以作回答。

秦曄似乎嘆了口氣,“不在江東待著,來前線幹嘛。”

葉可可努力咽下飯菜,一開口便“語驚四座”,“我把謝修齊的老相好打了,不跑等著他找我算賬啊?”

秦曄不屑地哼了一聲,“你放得下葉相靈堂?”

“放不下啊!”葉可可一邊加菜,一邊伸手拍了拍放在腿邊的包裹,“所以我隨身帶著啦!”

說完,她還特意翻開包袱數了數,“你看,我爹、我娘、大伯……我來之前還特意去宋家把大姨、姨丈、表哥和茗姐帶上了。”

“這波呀,是拖家帶口投奔你!”

秦曄似乎被驚得失語了一瞬,“……你瘋了吧。”

“我才沒瘋呢,我已經想好了。”

葉可可把盤子裏的菜倒進碗裏,和米飯一起往嘴裏扒。等到最後一口飯也咽下,她放下筷子,扯過秦曄的袖子抹了抹嘴。

“你看,我已經了無牽掛了,你也差不多,幹脆……咱倆單幹吧!”

“再看我就收錢了。”

屬於少年的清亮嗓音招回了葉可可的魂,她猛地驚醒,才發現已經不知道盯著秦曄看了多久。

少年無奈地皺眉,“我倒是不知道,我還有止哭的功效。”

“不……”葉可可呆呆地說道,“我只是在想……這裏吃飯要怎麽辦……”

秦曄聞言看了一下天色,還真回答了:“過會兒你就知道了。”

沒等葉可可仔細琢磨他這是什麽意思,就聽到門口一陣嘈雜。

“餵!你們去個人把門檻拿了!”

”沒吃飯嗎!使勁推呀!”

“你們都小點聲!這可是皇宮別苑,不能讓人看到咱來!”

然後別苑大門就被人一把推開,幾個大男人推著一輛牛車出現在門口,牛車上滿滿當當裝著米面糧油、青菜蔬果,甚至還有幾扇豬肉。

這幾個人中,大部分都在推著牛車,分出了兩個去擡門檻,折騰了半天才把牛車搞進院內,剛站起身準備邀功,就瞥見了藏在秦曄身後的葉可可,均是一怔。

葉可可瞧見了幾個在禁軍和金吾衛碰到過的熟面孔,悄悄問秦曄:“他們是你的下屬?”

“不!”下屬們異口同聲,“我們是知名不具的熱心市井良民!”

說完他們對視一眼,“對對對,我們不認識什麽世子啊太妃啊,哎呀,這個花園好大啊,這就是有錢人麽,鄉下人第一次見……”

“城裏真好啊,菜也水靈,豬肉也香,得多買點帶回家……”

……他們在幹嘛?

葉可可陷入了茫然。

面對著這一群二傻子,秦曄額頭的青筋跳了一下。

等到那群人搞明白情況,已經是半盞茶後的事了。

“哎呀,早說葉小姐是自己人嘛,嚇得我喲。”曾在茶樓見過的金吾衛擦了擦滿頭虛汗,“要是讓人瞧見我們進宮苑,可是得砍頭的。”

“你們都和我混在一起了,還怕這個?”秦曄冷笑了一聲。

“這可不一樣啊,世子爺。”在招提寺露過面的禁軍大哥把東西往地上卸,“要是把跟您混在一起作為砍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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