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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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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熟知自那一世後,她往後每一世的命軌。他起初只是默默地看著,後來,他忍不住靠近她,再後來,他索性天天陪著她,看著她慢慢地從出生到死亡,一世又一世。

他只是這樣看著她的每一生,盡力做一個好的旁觀者。看著她從繈褓中的嬰兒到白發媼,到她一世結束再入輪回時,他嘆口氣,如此而已。

這一世,身為趙瑤的她,平日裏流露出的點滴氣象,是最像最初的那個她。也因此讓他又愛又畏,又欣喜又覺更加難過。

趙瑤這次考上官學後曾問過他,三年前的那場官學選拔,為何有意阻撓?他只道:“這是鬼道,是我的事情,講了你也不懂。”

然而事實是,雖說眾生的每一世命軌都是註定的,是帝王將相還是乞丐苦役,一出生便成定數,但這過程卻多少有些不同的。

就比如,命軌說她在十六到二十這期間,會慢慢進入主命軌,但若是十六便進了主命軌,過程自然就多波折,還會多出一段三年的無果之情。但若是現在進入主命軌,就少去了那三年的波折,必然會順暢一些。因而,三年前的那場官學選拔他百般阻撓,為的就是想讓她少受點罪,順順利利的過完這輩子。

“終究是不想讓你受一丁點苦。”他無奈的笑,“唉,老毛病又犯了,該打該打。”

入秋時,趙瑤順利的以一等末的成績進了官學,開始了又一段新生活。

喜服鬼也晃晃悠悠的跟著她到了雲州郡的官學,但每天都貓在分給趙瑤的半片學舍中,不再跟著她一起出門念書聽講。

趙瑤好奇的問過他,他撫了撫衣袖,懶洋洋的半睜著眼道:“這些人講的東西,你需要再聽再記憶,可我已聽了幾百年了,煩。”

“再聽?什麽意思?”

喜服鬼自知失語,哈哈幹笑:“去吧去吧,上學去吧,勤勉一點。這些東西以後對你都有用。”

趙瑤卻不上當:“小喜,你是不是開了天眼啊?要是……要是真的開了天眼,你肯定知道我將來會如何,快快快,跟我講講!”

喜服鬼卻搖頭,微不可查的皺了皺眉,不過很快就舒展開了,嘲她:“好孩子,以後別再看那些胡亂編造的話本了,這世上哪有什麽天眼,都是他們亂寫著哄你玩的。”

趙瑤反駁:“書上說有鬼,現在看來,確實有鬼。書上說,那些騙人的話叫鬼話,你確實也在說鬼話,在我看來,人就算亂編也並不是憑空亂編的,凡是存在於這世上的文字,必是因為有,所以才能被造出來。”

喜服鬼目瞪口呆。

“所以,你肯定知道我以後會過什麽樣的生活!”

喜服鬼心中感嘆,果然還是這一世最聰慧。

“好吧阿瑤,我確實知道你會如何,但只是大概。可我真的沒有天眼,如果真有天眼的存在,我也不至於是現在這樣……”

趙瑤默然,似在思索著什麽。

喜服鬼看不清她的表情,莫名有些慌神,快速說道:“如果你真想知道,我可以告訴你,反正你知道或不知道都對命軌沒有影響……”

“不用了。”趙瑤突然擡起頭,望著紅衣的那只鬼,“我也只是好奇。但這並不代表我信命,雖然……你也許覺得我不像不信命的人,但我確實是如此。活了二十年,如果說我真正認清自己了什麽,那大概就是,我心氣高,還憑空多出了不切實際的傲骨,我忍受不了被註定,哪怕註定我的是天。”

她語氣平靜,就像平常說話那樣,但卻令他差點落淚,如果他還有淚水的話。

好久,喜服鬼才嘻嘻笑著:“你們人啊,最是這般狂妄了。趙瑤,總有一天,你必會後悔自己今天說的話,因為你心中肯定會清楚,你就算看清了命軌的去向,並想改變它,但最終你還是會回到它註定的結局。不偏不離,不早不晚。”

趙瑤被輕飄飄堵了回來,覺得對一個鬼撒熱血有點太不值得,於是喃喃了句:“算了,我走了,今天姜城說要熬雞湯給大家喝呢,挺好喝的,我去晚的話就沒了。”

喜服鬼望著她的背影,不屑道:“雞湯熬的再好喝它也是湯,去趟茅廁就沒了,管飽嗎?”

說完之後,又氣悶道:“哼,姜城?別著急,你以後喝的雞湯全都是他熬的,嘁,說你傻你還真傻,就是這個男人用熬雞湯騙你同他結親,騙你給他生孩子,還隨了他的姓!如此不要臉的人,你還喜滋滋的上了他的當,還喜滋滋的跟他熬到了白頭,還喜滋滋的同他一起名留史冊!”

他越說越氣,最後竟是心緒波動,無法在穩住身形,在半空中一閃一滅,煞是有趣。

趙瑤到的時候,幾個同學早已喝幹了自己眼前的湯,見趙瑤進來,一個個的都打趣道:“敏之妹妹,長遠兄還給你留了一碗,你不知道啊,長遠兄恨不得把那碗擱在懷裏暖,生怕湯涼了,你喝不到那熱乎勁!”

趙瑤伸向最後一碗雞湯的手明顯的抖了一下。

姜城一臉寬容的微笑,溫言呵斥他們:“都亂說些什麽,若將這閑工夫用在功課上,先生也不會早早的就愁白了頭發。”

年紀最小的明虞笑道:“師哥啊,就別再遮遮掩掩了,我這麽愚鈍的人都看出來了,小心欲蓋彌彰啊。”

一群人連忙附議:“明珠妹妹說的是大實話。”

姜城嘆聲道:“真拿你們沒辦法,我是喜愛敏之師妹的文風才情,你們卻是要歪向何處去?”

趙瑤在這來來回回的耍嘴皮子中一聲不吭的喝完雞湯,抹了把嘴,一錘定音:“好喝!”

姜城雙眼一亮,欣喜道:“既然好喝,以後再做,你多喝就是。”

趙瑤在同窗們窸窸窣窣的輕笑聲中,彎了彎細長的眼:“多謝長遠師哥。”

轉眼就到了年關。

隨著天氣漸寒,趙瑤和姜城的熱乎勁是越來越明顯。

年假歸家前,趙瑤在房中收拾行李,忽聽門口傳來姜城的聲音:“阿瑤,是我。”

趙瑤一楞,下意識的擡頭去看喜服鬼。

喜服鬼正托腮假寐,聽到聲音,慢慢背過身去,沖趙瑤揮揮手,幽幽道:“嗯,讓他進來吧,凍傻了他,我可擔待不起。”

姜城進門,從懷中取出了一個熱乎乎的油紙包交到她手中:“阿瑤,你歸家路途不近,這是我做的熱包子,你路上帶著吃!”

“還有!”姜城頓了一下,似乎是下定了決心,從懷中又掏出了一塊兒玉佩,“阿瑤……這個,你收下!”

趙瑤一楞,還未細細思索,便聽到喜服鬼怪裏怪氣的哼了一聲,嘲道:“這都幾百年了,男人哄騙女人的手段也不知變一變,真膩!”

趙瑤忍住朝他翻白眼的沖動,默默收下了姜城雙手遞來的那枚帶著暖意的玉佩。

歸家的路上,喜服鬼一直絮絮叨叨的嘲諷她:“瞧你那扭捏樣子,真是難看死了,氣死我了……你就不能大大方方的接過東西,大大方方的道謝?還臉紅,就收個定情信物,有什麽好臉紅的!你你你,氣死了氣死了!”

趙瑤本在神游,卻忽然打斷他的話:“小喜,我剛剛聽到你說,這輩子的姻緣結得這麽早……是什麽意思?”

喜服鬼頓時卡殼。

沈默了好久,喜服鬼才喃喃道:“算了,告訴你也好,這一世,你那個良人,就是姜城。”

趙瑤卻微微搖頭,低聲道:“只是一樁姻緣而已,我並不多上心,我的意思是……你知道我的前世?”

喜服鬼啃起了指頭。

“所以說,你每一世都跟著我?”

喜服鬼用寬大的廣袖遮住了臉,悶聲道:“他娘的,當了七百年的鬼,才知道至理名言乃是那句禍從口出!”

“你跟著我已經七百年了?”

喜服鬼梗住,咬著袖子默默垂淚。

趙瑤嘆氣:“其實你也不必遮遮掩掩,我雖不知道你是誰,你叫什麽,你怎麽死的,但你一直跟著我,這份執著不可能沒有個理由,我看的出來,凡事有因才有果,我想,能讓一個鬼跟著一個人七百多年,大概你我之間是有比命還重的深仇大恨才能讓你如此執著。”

喜服鬼放下衣袖,露出瑩白的一張臉,眼尾處微微露出了幾分苦澀的笑:“是啊,深仇大恨呢,因為你,我連洞房都沒入就成了鬼。”

趙瑤了然:“怪不得呢,七百年的童子鬼,確實也夠苦了。”

聞言,喜服鬼露出了個傻楞的表情。

“小喜,你還是人的時候……叫什麽?”

喜服鬼嗤嗤嗤的笑:“名字都是浮雲,你每一世都叫我小喜的。雖說,聽起來像是千年之前的那些去了勢的太監,但我聽習慣了也就不跟你計較那麽多了。”

趙瑤翻了個白眼。

趙瑤在官學讀了三年書,升了上舍。因成績優秀,被舉薦至都城臨川做翰林院八品筆貼士。

喜服鬼嬉笑道:“不錯不錯,剛起步就跟你爹的品階一樣了,你路還長,慢慢來。”

趙瑤帶著驕傲的笑容說道:“姜城是從七品翰林院檢討。”

喜服鬼不滿道:“誰樂意聽他!”

趙瑤慢悠悠回答:“我又沒說給你聽,無故吃飛醋,有病。”

喜服鬼默然。

有一次,她問他,你我之前是不是愛的死去活來,然後在成婚前突然橫死,才讓你癡情不改追了我七百多年?

他無言以對,只好答道:“其實吧,你壓根就沒看上我,我呢,就想在成婚前弄個明白,結果我還沒去問,急著投胎的那些尋仇的就把我給亂刀砍死了,然後我就這樣了。”

趙瑤搖頭:“胡編亂造。瞧你那喜服上一道豁口都沒,還亂刀砍死……你接著編!我看啊,肯定是你對我餘情未了,所以才念念不忘,讓你入不了輪回。那你說有沒有可能,因我這一世太聰明洞察了原委,然後解了你的心結,讓你投胎做人去?”

喜服鬼仰天長嘆,無言以對。

一人一鬼從雲州出發,行了一個多月,終於到了都城。

到了都城後,喜服鬼就不經常跟著趙瑤了,有時候幾天才飄回來一次,趙瑤問他,他就老老實實的答:“睹物思人。”

在臨川生活久了,趙瑤也就慢慢地適應了。這裏自有一番不同於雲州的氣象,比起雲州的溫婉和緩,都城更加幹冷,少了幾分婉轉的人情味,但多出的確是其他地方沒有的豁然與大氣。

趙瑤過了適應期後,突然意識到喜服鬼的變化。

以前恨不得黏在她身後的喜服鬼,歸家的時候越來越少了且每次回來,也不再嬉皮笑臉絮絮叨叨,而是沈默寡言,不問就不語。

趙瑤忍不住勸他:“既然睹物思人這麽難過,那就不要去了。”

喜服鬼緩緩看她一眼,有氣無力道:“我若真能勸服自己,不言不看不聞不思,心狠一點,早七百年就快快活活的入輪回了,哪還有現在這般自作孽?”

趙瑤奇道:“你竟然還能有自知之明……”

後來,趙瑤出去公辦時,一眼就看到了在北川左岸飄浮著的喜服鬼。她原本見人少,想繞過去叫叫他,卻突然看清了他臉上的表情。

哀傷又迷茫,似是想忘記,又似是想憶起。

正午熾烈的陽光下,趙瑤突然看清了他那身古舊的喜服上,原本模糊的畫繡。

隨風飄展開的廣袖上,金銀交織,繡著兩支形態怪異的枯枝牡丹,似活了一般,也隨風搖曳著。

沒來由的,趙瑤突然覺得心跳的疼。

那種心口傳來的失重感和疼痛感同他的表情一起緊緊纏住她,令她無法呼吸。

趙瑤平生第一次體驗了一把硬生生疼昏過去的滋味。

“哎呦呵!有位大人中暑了!”

這是她失去意識時,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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