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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傾城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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舉手投足間呵護得過分,兩人將紫電同若愚各歸各位。

在胡古月盤腿坐於地,諸葛平為他清毒醫治時,聶懷桑道:“胡家主,不凈世同平龍崗沒有宿仇,你這回不依不饒,怕是為了我底下的人。你方才說藏色散人也是手下敗將,又非要單獨處置曉道長——你是為抱山座下而出手的嗎?”

“不錯,老身想曉星塵死。”胡古月承認道,“事已至此,不敢隱瞞仙督,延靈道人與藏色散人也都是老身謀害的。”

聶懷桑驚道:“你與抱山散人究竟有什麽樣的深仇大恨,竟值得你從少年到老年,用了一生來恨她,連掃地出門的徒弟也不肯放過?”

他自認心胸狹窄十分記仇,可與眼前這位白發蒼蒼的老人家比,不得不甘拜下風了。

“恨?”胡古月啞然失笑道,“恨她?”

他神色如此古怪而生動,絲毫沒有死沈沈的暮氣。桑澄對視一眼,諸葛平也費解地搖了搖頭。

諸葛謀,古月斷。可人心是一汪深不見底的幽暗沼澤,誰都有自己的秘密。

胡古月長長地嘆了口氣,道:“抱山散人,她是我今生唯一愛過,且依然在愛著的人。”

滿堂徒聞風息之聲。

“她是北宋三友,大我足有二百餘歲,歸隱抱山。我們的人生本該毫無交集,各不相誤。”老人追憶著往事,“可那一年,家父推演出命數將盡,便按祖訓立我為少家主。你們知道,南陽胡氏與世隔絕,新家主是否能當重任,沒有比較誰心中也沒底。”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所以先祖們決定帶著《九鼎策》避世時,為防止氏族的疲軟,定下家規:新家主上任接管編鐘和《九鼎策》前,必須獨自出平龍崗,殺死一名江湖中名列前茅的高手證明自己的實力,方能回崗繼位。”他道,“那年我十五歲,原本心無旁騖。可她生平第一次遇見弟子堅持下山,還是那名最優秀的徒弟,忍不住偷偷跟下山去,去看著他。”

“可恨延靈一生都在怪她不識時務,埋怨她逼他發的毒誓絕情,到死才幡然醒悟。”胡古月陰冷道,“他從來不知道,自己順風順水最風光得意的下山第一年,被自己拋棄的師父,一直在暗中看著他。”

“那一日,我剛入江湖,而同一日,她徹底看破這段師生緣分,要離開江湖回山。”胡古月微笑道,“那年她是第一次以這樣的方式失去心愛的弟子,後來便看淡許多,再未這般失態。若我早一天出門,或延靈之前還曾有一人下山,我便遇不見她。世間所有的相逢都是巧合,有時想想,十分奇特。”

“我當年十五歲,只覺得是天大的緣分。”他道,“卻不知,在她漫長的生涯中,這種交集不值一記,只是孩童淺薄的胡鬧。”

他停了停,平覆自己無望的傷心。

“她的外貌實在過於獨特,我立刻便知道她是誰。少年人是多麽狂妄啊,我竟決定取她的性命。”胡古月聳肩,繼續道,“自然,我一敗塗地,她幾乎不算出手我便輸了。當我匍匐於她腳邊,一種神聖而澎湃的陌生感情捕獲了我,我馬上明白——我愛上了她。”

那已經是將近一百年前的事了。

“她將我的心意看成童言無忌,我拔出飛刀架在脖子上,說她若不信我,我便伏上刀鋒證明自己的心。我一直望到她徹底離開,消失在視野裏,卻最終也沒法下狠心結束自己的命。”胡古月面沈如水,“我決定長久地活下去,為她保駕護航,盡管她並不需要,也可能並不在乎。我要耗到她無法再以那種輕飄飄無痕跡的目光對視我,我必須要證明,有的人,在很小的時候,便決定了自己終生的命運。”

“我當即前往岐山,接近延靈道人。”他道,“一年半之後,我取了他的性命,回平龍崗出任家主。”

“延靈道人與藏色散人原本擁有我所渴求的,伴她朝夕的機會。”胡古月道,“可他們卻辜負了她的養育與情意,他們該死。她是謫仙不能沾塵,那便由我來!”

可對於他而言,一切不過發生在昨天。

他還記得那座城幹燥的空氣,街道橫平豎直像規整的棋盤,氣象龐大的宮殿正在最大的那條主要幹道上施工,人們說這些殿堂寓意著天帝所居的中天紫微垣,對應人間天子的無上權勢。

“快一百年了。”他道,“一百年來,我沒有一天改變過自己的心意。我對她的愛沒有因為歲月的流逝而有所動搖與消退。”

“我願在死前告訴她。”他道,“那名用急智套出她名字的少年,對她的愛恒久而唯一,沒有更炙,也沒有更淡。盡管,她曾對此一笑置之。”

“我的話說完了。”

少年子弟江湖老。

一道清麗而清晰的聲音打破平靜,敏銳道:“你說你愛了她一輩子,又為何娶妻生子?”

眾人只見曉星塵與薛洋依偎在一處,薛洋眉目間無比陰沈,卻溫柔地拉著曉星塵白皙的手。

發問的人是曉星塵。

“這理所應當啊,”胡古月不可思議道,“她若肯同我在一起,自然斷子絕孫也不負她。可她於我永遠無望,我當然要過自己的生活,為家族誕下血脈繼承衣缽與使命。”

他見曉星塵更加一臉不可思議,便指著身邊人問道:“我問你們,若你們心中愛著一個人,但她永遠不會回應你,更不會同你在一起,你們會退而求其次擇一名各方面都合適的道侶結婚嗎?”

聶懷桑與江澄立刻道:“當然會。”

薛洋與曉星塵立刻道:“絕不會。”

四道各有風情的聲音,兩種截然相反的回答,同時響起。說完後四人都怔住了。

聶懷桑露著酒窩道:“好你個顧全大局的三毒聖手,盡職盡責的雲夢宗主,可惜被我纏上,今生是沒有開枝散葉的機會了。”

“纏緊些。”江澄哼道,“敢松開那日便是你的忌日。”

聶懷桑手持扇子作揖道:“遵命。”

曉星塵對薛洋微笑,薛洋摸著曉星塵的臉,嘀咕道:“傻道士。”

曉星塵反駁道:“我傻,那你是什麽?”

薛洋捧過他的臉與自己額頭相碰,突然問胡古月道:“胡家主,抱山散人是什麽樣的人?”

聶懷桑眸光微微一動。

薛洋說話從不誇誇其談,他不會無緣無故地發問。一份不可思議的猜測湧上聶懷桑心頭,但操作起來卻絕行不通。聶懷桑餘光掃到孝烏公傅三月,心中通了一半,可最關鍵的另一半,卻是個無解而互相矛盾的死局。

胡古月卻沒有正面描述佳人風華,他唇角有苦澀的笑。在這一刻,因回憶中的女子虛幻出現眼前,老人的神態竟如少年般青澀。胡古月沈吟道:“白鶴隨飛蓋,朱鷺入鳴笳。 夏蓮開劍水,春桃發露花。”

曉星塵聽之恍然大悟,喃喃道:“師尊,詩中有師尊。”

這是胡古月最愛的一首詩。他掛在嘴邊從青絲吟成白首,平龍崗人人都能背,今日才知他吟誦時想的是抱山散人。

“人間自是有情癡,胡家主令人嘆服。”聶懷桑弄清原委,沈聲道,“只是曉星塵是不凈世的上卿,你需放過他,我也好護著你。”

胡古月道:“來不及了。”

有人放在膝上的手握緊了拳。

在聶懷桑瞪大的眼睛裏,胡古月道:“在九鼎室,薛洋裝成曉星塵來送死。從請靈祭到今天,我不得不承認你們不好對付,事態也越來越失控,生怕夜長夢多,二話不說先給了他一刀。”

“那一刀削於薛洋膝蓋。他之後中了許多刀,唯獨這第一刀淬了劇毒,無藥可解。”胡古月道,“我便是聽仙督的停手,到底遲了。”

諸葛平絕望道:“兩年前,家主得知請靈祭曉星塵覆生,對我說,你醫術了得,可否配出一劑自己也解不出來的毒藥……”

他知恩圖報,未曾想過那藥被用在今日。

聶懷桑變色道:“你——”

“不。”曉星塵猛然站起,沖動地朝前跑去,“薛洋必須活!”

他素來文文靜靜,動手動怒都很斯文,如今風度盡失地咆哮,顯得十分驚人。

“道長。”地上的薛洋伸手將他拽住,道,“道長你聽我說。”

曉星塵拼命掙紮,他忘記自己金丹被封,也忘記自己不能視物在君子道上奔走是多麽危險,穿著黑衣狂嘯道:“薛洋必須活!”

薛洋膝上毒性已深,根本站不起來。兩人肉搏,曉星塵一點也不像曉星塵地方寸盡失,薛洋一點也不像薛洋地冷靜勸阻,眾人屏息凝神,不敢出聲。

薛洋冷靜地將曉星塵拉回懷中,對還在發狂的男人道:“胡古月說的是真話——道長你摸。”

他從潔白寬大的雲袖中摸出一樣東西,抓緊曉星塵的手往上面按。

曉星塵的手剛一碰到,便觸電般收回來,隨後又立刻去摸,邊摸邊搖頭,喉中傳來悶悶的哭音。

薛洋口吻平靜道:“蒔花女是不會出錯的。”

那朵被曉星塵不住觸碰確認的曇花,原本應該盛放三年,難以損毀,不知何時起,已經全然枯萎了。它的花瓣原本潔白無暇,此時呈現不正常的烏黑,正是中毒而亡。曉星塵看不見顏色,手指正在萎縮發皺的花瓣上撫摸,整朵花竟轟然碎成粉末,在道人無助的指縫間流沙般消逝。

此花歸長夜,一夕償相思。

曉星塵怔了片刻,突然用力掐了把掌心,振作起來又要去逼胡古月和諸葛平。薛洋將他圈在懷中,眼神毒辣又偏執,依舊少年氣的俊美容顏上浮現出扭曲的表情,在喉間哭音越來越大的曉星塵耳邊迷戀地說:“道長,我喜歡你。”

“你竟也喜歡我,滋味可真甜。”薛洋喜滋滋道,“這兩年與你廝守,日子全都是甜的。”

曉星塵哽咽道:“以後我每天給你糖吃,兩顆、三顆,多少顆都會有。我們的好日子在後頭。”

薛洋垂頭,露出虎牙在曉星塵脖子上咬了一口。他微微側頭,滿意地欣賞曉星塵被弄出血的傷,咯咯怪笑道:“你待我這般好麽?但我不要糖……”

“我只要你。”

他哄誘地對曉星塵說道:“道長,你在奈何橋上不準投胎,也不準喝孟婆湯,更不要亂跑。我將你殺了之後,立刻便來尋你,再也不分開,好不好?”

曉星塵呆住了,道:“阿洋,你什麽意思?”

“死了更好!”薛洋冷笑道,“死了的才聽話。”

聶懷桑叫道:“薛洋,胡古月是嚇唬人的,你不要亂來——”

“閉嘴!”薛洋擡頭朝四周惡狠狠地咬牙道,“我與道長原本還有近二十年時間,如今沒了,是你們逼我的!”

他傷心不已,全不管無辜不無辜的,習慣性將自己的痛苦推給所有外人,面目猙獰道:“道長死在南陽,整座南陽城便都該為他陪葬!”

他抱著曉星塵,從懷中掏出了兩半陰虎符,猛然合上!

惶恐的尖叫響起。

曉星塵首當其沖,陰虎符與他體內的陰毒裏應外合,頓時一口鮮血噴出,軟在薛洋懷中。

薛洋橫手持虎符,將飽受折磨而虛弱痛苦的曉星塵緊緊擁住,癡癡凝望曉星塵,神情又心疼又滿足。

聶懷桑道:“走啊,快走。”

可薛洋拿著陰虎符擋住去路,沒人敢走。

江澄剛要答話,身後卻傳來許多女子的尖叫:“屍體出來了!”

那是君子道盡頭的胡氏祭壇,諸葛平用來做人體實驗的屍體被陰虎符催動,在屋內一下又一下地撞門。

眾人驚恐萬狀,往反方向逃去,因君子道十分狹窄,推搡間有人被擠得摔倒。一名女修去扶他,他將手遞過去卻呆住不動。女修正在困惑,那人慘叫道:“你們往下面看!”

眾人朝寒潭望去,只見水行淵中迅速爬出許多裹著厚重淤泥的人形骨架,前仆後繼,像密密麻麻的蜈蚣,正沿著懸崖攀爬,迅速往君子道上湧來,看得人後背發麻。

這回無論男女老少都在尖叫,岸邊許多人要朝外跑,可連整座山洞都晃蕩起來,胡氏眾人絕望喊叫道:“是平龍崗千年來葬下的人!整座竹山此時恐怕都是走屍了!”

千年來這裏一定死了不少人,破土的動靜撼動大地,君子道上那名倒地男修始終沒有爬起來,被甩得跌落下去。一具趴在懸崖上的走屍敏捷地一躍而出,抱住墜落的男人一口咬掉他半張臉,在血淋淋的慘叫聲中走屍啃食著男子落回水行淵。

眾人看得毛骨悚然,不多時竟突然從水行淵中爬出兩道人影,其中一道正是方才掉下的男修,他已經變成了新的走屍。

江澄幾人在不斷朝下揮出符篆,稍微阻住走屍的攻勢,試圖維持局面。可就在此時,祭壇的門被轟然撞開,那些開膛破肚或缺胳膊少腿的屍體們爭相伸著雙臂奔出,對著活人們張開嗷嗷待哺的血盆大口。

哭聲喊聲救命聲如火災響起,禦劍的撐傘飛下的還有用腿跑的,大家玩命地奔逃。

薛洋抱著曉星塵坐在君子道中央,人潮像分開的洪水般從兩人身邊湧過,只有他們靜止不動。薛洋臉上帶著扭曲的微笑,而曉星塵咳得渾身都在顫動,卻還在緩緩擡手,試圖去抓薛洋手中的陰虎符。

曉星塵嗚咽道:“停手……停……停手。”

走屍擁擠著、扭曲著,幹枯的指尖已紛紛向曉星塵背後襲來。薛洋修習鬼道無需金丹,不過一聲口哨,屍體們便全栽下寒潭。

“道長,我將壽命給你采陽時,便想好了要一生一世都與你在一起。”薛洋為男人擦拭額頭冷汗,溫柔又乖巧地說,“無論是人都活著卻分開,還是一人死了另一個卻獨活,便都不是雙雙一生一世。道長,我說的對嗎?”

曉星塵早已痊愈的舊傷重新撕裂,他眼皮之下滾滾流出兩行血淚。修長的手指剛掙紮著碰到陰虎符,便被兇殘的邪氣沖得人都要飛出去,倒回薛洋懷中,張口便是一大口血噴出來。

他哀求道:“停手,阿洋。”

“停手?我是絕不會停的,我又為什麽要停?讓你日後去找宋嵐嗎去找阿箐嗎?你遇見別人怎麽辦,道長對誰都很好,我實在是害怕,而且光是想想便無法忍受。”薛洋道,“你今日不死,二十年後也是要被我殺死的。我心硬,求饒不管用。”

曉星塵眼中的血淚越流越多,虛弱的身子上全是血汙,他氣若游絲道:“你不用殺我……觀音廟中我說過,你死了,我自會殉情……”

薛洋默默看著他,眼眶逐漸紅了。

曉星塵疼得渾汗濕重衣,像悲鳴而脆弱的蝴蝶,美麗的翅膀即將被薛洋兇狠地拽碎,簌簌顫抖。他還在哀求自己的道侶:“不要陰虎符,不要濫殺無辜。”

薛洋嗤笑道:“我不在乎。”

他體內的劇毒也在發作,雖然他極能忍痛,可錐心之痛依舊是難以承受的。

他忍不住也軟了一下,隨即撐起身子,心知自己命不久矣,便陰著臉拿陰虎符一寸寸逼近曉星塵,將身體正被隱形毒物不住侵蝕的道侶逼得更加破碎而垂危。

曉星塵被陰虎符炙烤得生不如死,不住呻吟,倒在薛洋懷中口吐鮮血,顯得可憐而淒美。

“道長,你再忍忍。”薛洋道,“看你疼成這樣,我也很難過。”

這話是真的。他平時連騙曉星塵去買菜都不忍心,如今見曉星塵深受折磨,身心苦不堪言,心疼得要命。

可再心疼,也好過從此陰陽兩隔,淪為陌路,像聶明玦與聶懷桑那般再無交集,永遠不可能再回一處。

薛洋病態地俯下身來,忍著莫大的心疼與劇毒發作的痛楚,親吻曉星塵的唇。

“在夔州,我想走,你把我留下來了。”他道,“那我便永遠不走了。”

你不要怕痛。你死了,自然有一座城池為你傾倒,他們都會來陪你。

薛洋曾是將自己一根手指看得比全天下人性命加起來都重要的人。

或許他依然是這樣的人。

曉星塵被陰虎符烤得生不如死,五感逐漸混沌,最後連手指都動不了。

這時君子道下,突然傳來孩子的痛哭聲:“娘!”隨後是聶懷桑失聲叫道:“阿澄當心!”

曉星塵猛然清醒,他微微偏過頭,感受到陰虎符就在臉旁,顫動著蒼白的唇,趁薛洋閉目吻得入迷,從袖中掏出薛洋奪來送他的白綃手套戴上,拼盡所有氣力,抓住了陰虎符。

薛洋松開唇,看曉星塵徒勞地掙紮救人,垂眸道:“你怎麽就是不肯乖乖聽話呢。”

曉星塵被餵了藥,金丹失靈,與長寧山上不可同日而語,全靠血肉之軀對抗。他掌心傳來無法形容的劇痛,無法控制地輕聲呻吟。

薛洋通紅的眼眶中,一雙黑眸似乎在閃閃發光:“星塵。”

曉星塵依舊沒有松開手。

陰虎符在白綃手套中發出刺耳的轟鳴,震碎了君子道上許多石塊。滾落的石塊墜入寒潭,有許多砸到了攀爬的走屍,但更多的走屍已經四肢扭曲,像蜘蛛一般爬上君子道,搖晃著站起來,腦袋在脖子上一圈圈轉動,朝薛曉二人沖過來。

薛洋拔出降災一揮,怒吼道:“不要碰他!”

劍風所過之處,走屍迎風倒地。他本就是修鬼道的,手持陰虎符碎碎念動咒文,那些走屍便轉身撕咬阻擋起同類來。

曉星塵離斷氣只有一步之遙,江澄聶懷桑胡古月他們本領再高,也被困得越來越難以周轉,有人被走屍咬到胳膊,尖叫起來。

好一派,人間煉獄圖。

白綃手套依舊在死死抓住陰虎符,陰虎符緩緩出現一條裂縫。

薛洋瞇起眼。

而曉星塵最終油盡燈枯,無聲地又噴出口鮮血,手垂落到身側。

陰虎符還在源源不斷地召喚走屍,整座南陽都在淪陷,君子道上崩裂的石塊越來越多,終於如長龍墜落,轟然傾塌。

薛洋抱緊曉星塵,一齊墜入死亡的深淵。

頭戴儒冠的布衣少年從采光的天井中飛下,像騎著馬那般騰雲駕霧,後發先至,躲開空中的石塊,一臂撈起曉星塵,捎帶薛洋,騰身而上。

他自虛空中來去從容,一臂撈起兩名青年,單手還能不斷彈指,內力鼓動他的衣袖,所到之處,成片的走屍飛灰煙滅。

薛洋一驚,隨後將手中的陰虎符毫不猶豫地丟下寒潭。

那少年道:“你!”聲音婉轉,竟是女扮男裝。

她看了看悠悠轉醒的曉星塵,不再於空中逗留,停在地上,將兩人放下。

從君子道轟然坍塌,到她及時出現,眾人喜出望外。聶懷桑上前道:“大恩不言謝,不知少俠是誰?”

她是女兒身的事,藍曦臣聶懷桑等人一眼便能看出,只能蒙騙眼力平庸之徒。但她既然扮上男裝了,聶懷桑便不點破,依舊稱呼少俠。

男裝少女先不答,只看著諸葛平抱著的老人。諸葛平道:“少俠不必憂心,家主方才為了救族中幼兒,被石塊砸暈過去而已。”

少女此時才道:“我是任公子,你又是誰?”

聶懷桑窒了窒,道:“我,我是仙督……仙督聶懷桑。”

男裝少女道:“哦。”

兩人一個男扮女裝,一個女扮男裝,相顧無言。

江澄此時拽住薛洋衣領,道:“陰虎符被你丟下寒潭,我們想毀都毀不掉,現在該怎麽辦?”

他說的沒錯,被任公子滅掉的一批走屍倒下了,更多的走屍源源不斷地從水行淵爬出來。他們本領高強可以支撐,外頭漫山遍野的走屍跑出竹林了可不得了,那些陣法不可能永遠困住不斷破土而出的走屍。

薛洋不搭理江澄,任公子過去,二話不說猛抽了薛洋一記耳光。她十分清楚曉星塵的性子,果然才打到第三個耳光,氣若游絲的曉星塵竟一把拔出了霜華,她順手抽走霜華,掏出一顆藥丸丟入薛洋口中轉身便走。待走到藍曦臣面前,打量了他全身行頭一番,道:“你是藍安後人?”

藍曦臣道:“是。”

她指著藍曦臣的裂冰道:“藍安的裂冰在你手上,你怎麽不和道侶一同用空谷裂冰歌?”

她見藍曦臣說不出話,環顧四周,唯一覺得還般配且藍曦臣黏得緊的人只有一個,便指著聶懷桑道:“這粗嗓子的丫頭,不就是你道侶麽?你吹奏曲譜,她用劍訣,怎麽會被打得這般狼狽?”

江澄勃然大怒,將聶懷桑拉到自己懷中,瞪視藍曦臣。

藍曦臣連忙道:“在下尚未有心悅之人。”

“沒道侶?”任公子不可思議道,“沒道侶還分給你裂冰?瘋了嗎?裂冰三絕最厲害的是空谷裂冰歌,就是讓道侶一個吹一個舞劍的啊。”

藍曦臣驚道:“原來是這樣麽?!”

“否則如何,你還能一邊吹簫一邊舞劍不成?藍安滿腦子都是他老婆,創的武功也這麽酸,不是很一目了然嗎。”任公子老氣橫秋地嫌棄道,“藍安怎麽會有你這麽愚鈍的後人?”

任公子放棄藍曦臣,問旁人:“溫卯的後人呢?”

眾人默然,傅三月嘴快道:“任公子,溫氏早已死絕了。”

任公子停了停,嘆道:“還是藍安後人厲害,溫卯又輸了。”

她又回到藍曦臣身邊,勉為其難道:“你一個人,同時用空谷裂冰歌的詞曲,做得到吧?”

藍曦臣面露難色,聶懷桑也一籌莫展。

走屍又重新爬了上來,人群再度慌亂。任公子道:“一個能打的都沒有,全都要我來。”隨後便騰身而飛,在空中像足下踩著樓梯一樣悠悠上下,殺入走屍中。

薛洋本被三個耳光抽得氣炸,不料服下藥丸竟漸漸緩過氣來,曉星塵抱著他無限歡喜。道人此刻柔弱無力,除了趴在薛洋身上,幾乎什麽也感受不到。薛洋自己也剛從鬼門關回來,卻立刻拿起曉星塵手腕,為他灌入靈力,曉星塵想抽出手,薛洋不放。

任公子手持霜華,用空谷裂冰歌歌詞的劍法大殺特殺,她用劍砍掉近處走屍的腦袋,稍微得空,便彈指擊打劍身,竟奏出空谷裂冰歌的曲子,泠泠作響,將遠處的走屍隔空擊落,一人一劍,遠程攻擊與近戰配合得行雲流水,竟然完成了全套空谷裂冰歌。

她在空中道:“藍家的,用裂冰吹清音玄曲,再找個醫術好的幫忙,可解曉星塵體內陰毒——我去水行淵中走一遭。”

她騰雲駕霧,神乎其神,一人勝過千軍萬馬,實在百年難得一見,躍入寒潭後,眾人才嘖嘖稱奇。

藍曦臣與諸葛平過去救治曉星塵,諸葛平沈默許久,道:“道長,你方才可有留意那位公子?她會不會是——”

薛洋打斷他道:“會什麽會?是什麽是?好好治病便是,少亂猜。”

諸葛平看了看昏迷中的胡古月,忍不住繼續對曉星塵道:“她能只身神鬼不知地出入竹林,又能騰雲駕霧,她說她姓——”

薛洋又打斷他道:“你猜人也要靠點譜,沒人通風報信,那位神仙怎麽會來,肯定是你們和今日害我一樣害過太多人,都搞不清楚惹了誰來。”

諸葛平被他胡攪蠻纏得說不下去,心想:薛洋在心虛什麽?

他不給薛洋再插嘴的機會,直截了當地問曉星塵:“這男裝女子會不會是你師尊?”

說完心狂跳起來。

曉星塵笑道:“怎麽會呢?我師尊外貌特征十分明顯,如果是她,你先形容的定是那特點。何況我從沒告訴過任何人抱山的位置,她又如何能得知我有難而趕來呢。”

薛洋立刻拍馬屁道:“道長說得妙啊。”

曉星塵拿薛洋沒轍,問道:“方才阿洋這樣一鬧,死了多少人?”

藍曦臣嘆口氣,將那短命跌落君子道的男修說了出來。

聶懷桑此時已換回男裝,也走過來查看薛曉二人傷勢,聞言狠狠剜了薛洋一道,對十分難受的曉星塵溫言道:“沒有陰虎符,那人不會死。可沒有胡氏下毒逼死你們在前,薛洋不會魚死網破祭出陰虎符。這條人命,我也不知道該算在誰身上。”說一句便瞪一眼對他連連抱拳的薛洋。

薛洋不住安撫哄騙曉星塵,聶懷桑也再三保證厚待男修家眷,曉星塵才肯張口與薛洋輕聲說著話。諸葛平手法老練,渾身是血的兩人,遍體傷口被迅速地清理與照料。桑澄二人走遠,江澄道:“我不知為何還要袒護薛洋,方才他差點害死全城——”

他的話突然停止,因為他想起聶懷桑為了報仇,也曾冷漠地要害死許多無辜的世家子弟,其中還有同樣誤入義城的金淩。

聶懷桑搖扇子道:“曉星塵在,那任公子也在,輪得到我們動手收拾薛洋麽。既然不能動他,放他出去跑多可怕啊,還不如收了他。”

得知任公子並不是抱山散人,諸葛平為胡古月感到說不出的失望。

任公子……任公子……

胡古月悠悠轉醒,諸葛平穩定了曉星塵便立刻讓晏一同錦十三推自己過去,道:“家主。”

胡古月將臉埋在雙掌中,他為家族惹來了滔天大禍,心中十分痛苦。

諸葛平勸慰道:“山體已經停止搖晃,陰虎符大概已被任公子尋到了,正在摧毀。”

“什麽任公子!”胡古月立刻擡頭問道。

他聽完諸葛平的描述,細問了任公子的打扮,忽而微笑了。

“夏蓮開劍水,春桃發露花。”他道,“任公子。”

傾國傾城總絕倫,紅兒花下認真身。

十年東北看燕趙,眼冷何曾見一人。

傾城10(全文完).諸神隱,漫漫人間道,此文筆弄。

安得龍猛筆,點石為黃金。

所以傾城人,如今不可得。

——唐·貫休《雜曲歌辭。君子有所思行》

“晚風你過來,”見寒潭已不再有走屍爬出,撼動的山體也平靜許久,聶懷桑向烏晚風含笑招扇道,“告訴本仙督,邯鄲海上居還缺什麽?”

烏晚風方才浴血奮戰,旁人都將其他人作為肉盾護體,他卻無論自家的胡家的全都要救,藍色的家袍上已有不少斬殺走屍弄出的穢物,頭發也亂了。

烏晚風默默走上前,聶懷桑和藹道:“剛才人人都以為我垮臺了,而君子道上,唯獨你一人是真君子。”

眾人心想,就沖那為故主鳴不平的一劍,這烏晚風從此怕要平步青雲了。

“仙督是在嘲諷我嗎。”年輕公子的眉宇間有一層不服與叛逆,“方才又是仙督演技精湛的一場戲,是我有眼無珠,才會再度信以為真!”

好!眾人心想,烏晚風年少無知不識擡舉,看樣子不僅青雲上不去,恐怕還要惹禍上身!

聶懷桑似早已料到他的反應,道:“晚風,你是好孩子,可我希望你能理解,凡人皆有弱點與私心。人的言行出於自身立場和情緒,都是必然與合理的,否則便是聖人、是真人,早就白日飛仙了。”

“您說人有私心,晚風讚同。”烏晚風道,“但正因為如此,才更要克己覆禮,行君子之道。您一句私心便說事事合理,豈不是太沒有道德底線了嗎。”

薛洋在一旁對曉星塵笑道:“道長,你可知平龍崗之役,為何我忍不住多逗了烏晚風幾句嗎?”

曉星塵本在默默抱著薛洋,此時不肯吭聲。

薛洋邊哄他邊道:“我就覺得這小子那副樣子,特別像你十七歲的時候。”

曉星塵幽幽道:“不像。”

薛洋道:“哪裏不像?”

曉星塵堅持道:“眉毛眼睛鼻子,哪裏都不像。”

薛洋忍俊不禁道:“道長,你這就過分了,你都看不見……”

那邊聶懷桑止住江澄,繼續溫言道:“晚風,海上居家主的位置,你是否不想要了?”

邯鄲是清河的後院,一個不服管教心中憤憤的家主,確實不能要。

烏晚風鏗鏘有力道:“不義富且貴,於我如浮雲。”

聶懷桑笑道:“那還給你哥哥作家主好不好?”

“好啊。”烏晚風竟有些高興,“哥哥本就值得最好的。”

“行。”聶懷桑搖扇道,“金光瑤沒當仙督前,也是真心愛過秦愫的。”

烏晚風一怔,道:“什麽意思?”

“你當家主,烏弄影不僅永遠是你最親密的哥哥,且這提親啊聯姻啊之類的事,會是你惹各世家小姐的眼。他愛劍術是吧,你大可寵得他的眼中只有劍與你。”聶懷桑道,“可他若是家主,日後又去哪家請靈祭,遇見謝紫彤這般佳人,或人到中年渴望兒孫了,你可半點都奈何不了他。”

他將扇一收,道:“你不必現在回答我。退下,回清河了再來找我。”

薛洋還在用“像不像”一直逗曉星塵玩,此時曉星塵歪頭面向走過他們身邊的烏晚風,道:“無垢公子的腳步聲變了。”薛洋道:“哎呀,他以後恐怕要更像我一些了,道長,你可得離他遠點。”

此時寒潭中的水行淵全都平息,水從河道中央朝兩邊分開,任公子站在幹涸的河底,渾身幹燥,一手提劍,一手握著一團東西,還是蹬雲梯般徒步走上來。剛落地,她左手當眾張開,隨風灑出一片黑色的粉末,是已被她徹底銷毀的陰虎符。而此時分開的水墻重新合上,驚濤拍岸白浪翻滾,被夾岸懸崖烘成巨大回音,嗡嗡作響,十分雄壯。

有好幾位長老議論道:“早已失傳的避水訣。”

“失傳了?”任公子失望道,“在我小時候,兵器譜上排前十的高手人人都會避水訣。江湖一代雕零勝過一代,長此以往,大事不妙。”

聶懷桑是仙督,管的便是江湖,而江澄是他道侶,自然共掌天下。兩人聞言立刻對視,從彼此眼中俱看見了濃重的擔憂。

她說的沒錯。在他們父親小時候,化丹手溫逐流只能算是二流高手,可到他們小時候,溫逐流已成了一流高手,而他們頂多算得上準二流。但就是這些準二流的世家子弟,水行淵、屠戮玄武、射日之征,也算頗有成就。可如今呢,少年江湖弟子無一人在兵器榜上排入前十,他們其中最優秀的是無垢公子烏晚風,其次便是“動金淩,靜思追”,但這三人加起來恐怕也不是同年齡的江澄的對手。

有人說,這是因為當年溫氏勢大,人人自危,世家子弟拼命努力的原因。這樣的說辭,桑澄二人素來是不買單的。

任公子上岸時,恰面對目如銅鈴的胡古月。她起初看了胡古月一眼,但胡古月神情十分尋常,似乎與她素不相識,她便很疑惑。此時說完話,提劍欲走,走到胡古月身邊時,胡古月突然出手如電,摘去她的儒冠。她武藝冠絕天下,自然是出手阻擋了的,但胡古月未蔔先知,精準避開她出手的角度,竟一招得手了。

雪白的長發失了約束,回風流雪地鋪開。胡古月捏著那頂儒冠,蒼老的聲音激動道:“我近百年來在武學上諸事不做,一心一意只反覆研究初遇時你露的招法,耗費一生心血試圖克制你的武學,今日才算無憾了!”

曉星塵聽見眾人倒吸涼氣,陡然一驚,從薛洋懷中掙出來,急聲問道:“是師尊嗎?當真是師尊?她是否紅顏白發?”

薛洋下巴都合不上,勉強道:“是。”

說實話,若不是這位任公子穿一身早已過時不知幾十年的男款布衣,素面朝天,還戴著一頂碩大的將頭發全蓋住的儒冠,她這份少女姿顏,可謂明艷嬌嫩,絲毫不遜謝紫彤。如今長發如雪傾灑,發色雖白卻亮澤,和胡古月灰白的發質截然不同,仙氣十足,所謂淡極方知花更艷,反倒比謝紫彤還要美上幾分。

曉星塵驕傲道:“我師尊長得極美,是吧。”

薛洋下巴還沒收回,語調古怪道:“長得吧,倒是,美。”

曉星塵高興地說:“我師尊駐顏的方法畢竟很絕,直接修煉體內血肉——對了,她是否謝頂?”

薛洋用手將下巴合上,不忍直視道:“是!她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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