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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傾城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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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出刺耳巨響。

“江宗主也想讓在下問診看病麽?”諸葛平拿著金剛傘,搖頭道,“可惜江宗主你整個人都硬邦邦的,和仙督不同,我不喜歡,不看、不看。”

他身後侍奉的一對男女頓時躍出護主,從袖中鋪開一張縛仙網,各執一端展開,要朝江澄兜頭罩下,江澄將紫電舞出密不透風的紫色鞭網,以一敵二與縛仙網纏鬥。諸葛平和聶懷桑對視,聶懷桑強忍著不去看江澄,卻覺得脈上牽絲暗中一跳,諸葛平立刻道:“仙督急了。”

江澄一鞭揮出,只覺對聶懷桑的獨占欲像飛蛾撲火般無法自控,忍不住連連分神去看諸葛平是否繼續同聶懷桑眉來眼去,再轉眸時,縛仙網已毫不客氣要落在頭上。他心中一緊,紫電尚未來得及揮出,只覺腰肢被扇子輕柔一帶,人已被走上前的聶懷桑拉著躲開一擊。這一招沾衣十八跌是冷僻招式,江澄已有近十年未在江湖得見,此時聶懷桑輕輕巧巧施展,不由挑眉看他。

聶懷桑將江澄護在身後,青衫男女轉身從右側去網他二人,江澄剛要拉著聶懷桑朝左躲去,聶懷桑卻緊緊握住江澄的手,拉著江澄朝右邊迎上。江澄力能舉鼎,力氣不小,竟被聶懷桑力拔山兮般地牽著就走,心中詫異無邊,極不可置信。聶懷桑剛拉著他慢慢走了兩步,果然見那對男女在半空急轉方向,是虛晃的一招“請君入甕”,反而朝左邊一攏。若方才是江澄力氣更大,此時兩人已被網住。

“阿澄,大哥能否解脫全看諸葛先生心情。”幾步之間,聶懷桑語不傳六耳,在江澄耳畔輕聲道,“為了救哥哥,我什麽都能忍。”

隨後放開江澄,自己順著紅線一步步向諸葛平走來,似乎十分敬仰崇拜,揚聲道:“本仙督天資愚鈍,即位後夙興夜寐,勞累不堪,正想請諸葛先生為我細細調養——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唐突諸葛先生!”

江澄看著聶懷桑違心微笑著迎向諸葛平,走到諸葛平身前站住了,諸葛平優雅收回金剛傘,又拉了拉懸絲問診的紅線。聶懷桑心中萬分屈辱,但依舊笑得逆來順受,乖乖坐到了諸葛平膝上,被諸葛平摟在懷中。江澄看聶懷桑逢迎笑靨,心中極其苦悶妒忌,但這份妒忌,卻是給一位死人的。

他為了救聶明玦,無事不可忍,無人不可舍,就算是犧牲自己也在所不惜。

那對青衫男女收起縛仙網站回諸葛平身後。諸葛平懸絲診脈,知道聶懷桑心中屈辱憤怒,卻只當不知,與聶懷桑言笑晏晏,一派親密無間、相逢恨晚的架勢,捏著聶懷桑下巴擡高,微微擠開他的口,看了一陣,一本正經地說著:“仙督舌尖殷紅如血,心火旺盛,心氣極高。”

幾乎是同一刻,江澄暴怒,猛然飛身而上,徑直朝胡童站立的那株竹子飛去,紫電流轉滋滋光芒殺氣騰騰地抽向少年,喝道:“滾!”

無數竹葉搖曳飄落,在半空中又有無數竹葉被紫電淩厲地絞為兩片。

在他看來,自己未過門的妻子,被別的男人當著他的面碰觸,已顧不得以大欺小或餵招助敵,拼盡全力殺向胡童。

“諸葛先生,你百般做作,不就是想逼江澄上場嗎?”聶懷桑在諸葛平懷中輕聲道,“江澄為人直率,沒有陰謀暗害過人,你何必算計他?”

“仙督韜光養晦,能忍人之所不能忍,不敢再讓你逃了。”諸葛平亦輕聲道,“金光瑤的告密信,胡氏也接到一封,以極難寫的瘦金體寫成,這等書法造詣,難得一見。”

聶懷桑恍然大悟蒔花女一關設為何用。

一年前,他將告密信發遍百家,生怕走漏風聲,每封信都是自己執筆,且為了掩藏字跡,每一封的字跡各不相同。

他年少時,被聶明玦寵愛呵護得無微不至,心思全在吃喝玩樂上面,有一門臨摹萬家筆跡的絕學,魏無羨罰抄的家規,大半便是他仿照字跡寫的。觀音廟後,據鴉巢探來的訊息,魏無羨曾找藍曦臣說過對自己布獻舍之局的懷疑,也曾從告密信筆跡入手調查,但他做得滴水不漏,魏無羨鬥不過他。

蒔花女園中,一詩一字時間倉促要求苛刻,諸葛平本是算計聶懷桑上場的。而只要他一上場,拿他寫下的諸多字跡同百家告密信一一比對,便有了證據。

諸葛謀,古月斷。就算毀屍滅跡個幹幹凈凈,諸葛先生也能謀得你再造出新證據來。

若不是藍景儀學富五車,若不是聶懷桑記性極差腹內無詩,諸葛平已揪出了聶懷桑的狐貍尾巴。事情既已平安度過,聶懷桑便不會再去後怕浪費精力,他一邊對諸葛平不動聲色道:“我不知道。”一邊心中又有算計,想諸葛平並不知我背書奇差、根本過不了蒔花女那關,可見未曾調查過我雲深不知處求學時的種種表現。

換而言之,南陽平龍崗胡氏針對我的種種密謀,是近幾年才起意的,他們並非想扳倒我,恐怕是沖著我身邊其他人來的。

諸葛平垂頭看著懷中聶懷桑,雖然面上一派熱情親密,但眼底全是冷淡,輕輕道:“仙督不肯題字,在下只好眼巴巴推著輪椅過來了,生怕武鬥這關,仙督還不肯當眾一展風姿。”

“諸葛先生,無論如何,我已過了一關,你亦答應我施救兄長,醫者父母心,不會反悔吧。”聶懷桑小鳥依人般被諸葛平摟在懷中,巧笑倩兮,柔聲道,“至於這一關,敗便敗了,兵家常事。”

諸葛平道:“江宗主遇險,你也不出手嗎。”

說完眼底浮現一抹厭惡,同時俯身低頭,便要吻他。

這下,梅花樁上,原本占了上風的江澄立刻陣腳大亂,被胡童打得險象環生,仰頭觀戰的眾人連連驚呼。

江澄手持紫電,胡童被逼得斷了四五根竹枝,便從懷中掏出一雙白綃手套戴上,全力同江澄對打。

“內家功夫深厚的高手,戴上白綃手套,便能以手折斷各種兵刃。”薛洋為曉星塵講解道,“道長,這胡童面對江澄,可是招招致命狠辣,江澄被醋蒙了心眼,不肯落地認輸,恐怕危險。”

曉星塵不發一言,凝神聽音辨位,腦中勾畫出梅花樁上江澄和胡童的打鬥招式。

“我未過門的夫人敗家擅醋,平素我身上但凡掛著些別人贈予之物,他非要毀個稀巴爛才收手。”一柄扇子抵在諸葛平唇上,聶懷桑道,“我可不想當個嘴唇被人扯下的仙督。”

諸葛平垂眸看著他,眼底依舊一派厭惡冷淡,右手繼續緊扣禁錮聶懷桑的那根紅線,暗中與聶懷桑較力。聶懷桑穩穩持著扇子,心中陰狠屈辱,諸葛平執意去吻他,非要挑釁得他露出真功夫來,兩人力氣相當、僵持不下,但在旁人看來,卻和打情罵俏無異。

又是露出破綻的一鞭。白綃手套拽住了紫電,胡童剛要發力斷開紫電,江澄猛地將紫電抽回,卻也被巨大的反沖之力激得險些仰面跌落竹梢。

紫色的靴跟在翠竹上險險劃過一道弧線,江澄反折著腰穩住身形,卻見胡童得了諸葛平眼神指示,從懷中掏出一只錦囊,迎風揚手灑出一片粉末。

此時聶懷桑一下用扇子推開諸葛平,仰頭失聲道:“是毒粉,快躲開!”

他的扇子猛然冒出十數根尖刺,原來是每根扇骨都做了機關,能冒出淬毒暗器,但諸葛平轉眸看去時,那些尖刺已收了回去。

聶懷桑幾乎就要飛出扇子出手相助,但左手發著抖強行按住了自己的右手。

諸葛平挑眉道:“你愛的人要被毒死了,你也不出手相救嗎。”

聶懷桑仰頭看著戰局,右手拼命掙脫開來,左手又猛將右手按住。懸絲問診的紅線劇烈起伏,已到了肉眼可見的地步。

他為了救聶明玦,無事不可忍,無人不可舍。

他現在還不能,身敗名裂。

致命的毒粉卻並沒有被江澄吸入肺腑。

一條皎潔的白綢淩空而來,將所有毒粉盡數卷入包好。曉星塵右臂朝後一揚,將白綢收回,微怒道:“卑鄙惡毒。”

胡童見那白綢繡有竹葉暗紋,失聲道:“這不是平龍崗入口處懸掛的白綢嗎,你們何時——”

江澄紫電已當空襲來,曉星塵又飛出白綢,對陣紫電。白衣道人雙手挽著白綢靈活操縱,口中清越道:“江宗主,你氣息大亂,不是對手,莫要以身犯險了。”

薛洋怪笑一聲,飛身上竹,將被白綢纏住右手的江澄輕輕松松從背後推下去,道:“老子本懶得和小家夥玩游戲,但你既然惹得道長生氣,我便一定要狠狠教訓你。”

江澄被白綢輕柔接至地上,上前幾步扯斷紅線,將聶懷桑從諸葛平腿上拽出來。聶懷桑雙手慌亂地在江澄渾身亂摸一通,確定江澄沒有負傷,才握緊江澄之手,回望諸葛平道:“諸葛先生想看我上場,現在卻只能見我近侍一展風姿了。”

“江宗主不必瞪我。”諸葛平被江澄盯得渾身寒毛豎起,攤開雙手道,“我是個雙腿廢了的人,本就什麽也做不了。”

連落九人的平龍崗梅花樁上,迎來了第十名破陣者。

薛洋手持一截竹枝,一擊而起,胡童本嚴正以待,見狀卻呆了,薛洋都要削到自己腦門,才勉強狼狽躲開。

他方才那一招,似劍招又似刀法還莫名其妙帶著些肉搏的路子,胡童從沒見過這樣的招法,是以無法應對。

一直雲淡風輕的諸葛平,見狀面露凝重之色。

薛洋背對著胡童落在竹子上,仰脖笑了一聲,竟彎腰背對著胡童飛過來,反手用竹枝抽打胡童。天下武功成百上千,沒有任何一招是後退著殺人的,胡童目瞪口呆,被薛洋抽得落下樹來,抱著竹子穩住自己,手中竹枝脫手墜落。

薛洋隨他下樹,一手攬住竹幹,旋轉著飛身而下,手中竹枝不斷刺向胡童四肢。胡童在竹幹上被薛洋刺得放開右手又放開左手,伸直右腳又伸直左腳,十分狼狽,搖搖欲墜。

“我們從小到大練梅花樁,都是將人打落了便停手,等人要麽落地認輸,要麽飛回再打,從沒有痛打落水狗般追下去補刀的練功之道。”藍曦臣愕然道,“這位小兄弟學的是哪門功夫,有氏族是這樣教梅花樁的嗎?”

薛洋的每招每式,都無書可查,且招招沒有定勢,全由他看著實戰具體情況臨機應變而出,所以沒有套路,前後出手無一次重覆,有時出招到半路他覺得高興又收回去換一招來打,胡童瞠目結舌無法習得,自然無法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胡童全然陣法大亂,幾乎和一條落水狗般,手腳並用才拼命爬上一株矮矮的竹子站好,面目慌亂地盯著薛洋。

薛洋雙足踏過竹幹,並沒有按套路先回到這根竹子上站好,而是自下而上穿林拂葉徑直飛到胡童面前,當胸一腳將毫無防備的胡童踹飛老遠。

這刁鉆陰險的攻擊角度,讓眾人驚得說不出話來。

胡童好不容易捧心站好,擦去唇邊血跡,道:“我胡氏自詡博覽天下武功,不知閣下師從何方!”

風敲瘦竹,簌簌作響。

沒有回答,沒有薛洋。薛洋根本就沒打算上樹作個靶子,他在竹葉的掩護之下,無聲地於竹幹間穿行。

敵在明,我在暗。如果胡童見過夔州小祖殺人的慣常手法,他便不至於如此驚訝。

可在薛洋動情之前,所有見過薛洋出手的人,都已經死了。在薛洋動情之後,他困守義城一隅,所以博覽百家武功的胡氏,沒有見過薛洋打架。

胡童站在竹上,凝聚全身靈力,又將那雙白綃手套戴上,驚恐地環顧四周,只覺草木皆兵。

薛洋突然從他跟前的樹冠上冒出來,直直將竹枝戳他眉間。

胡童及時夾住了那根竹子,還來不及高興,卻見薛洋喜笑顏開,比他更高興,不由怔住。

薛洋就著他的手指,運力灌入竹枝,手臂一抖,竹枝上橫七豎八那許多的分枝和無數竹葉,被薛洋以內力激下,梨花暴雨般全打在胡童臉上。胡童慘叫一聲,雙手捂著臉落荒而逃,被薛洋擊退到更矮的一棵竹子之上。

眾人見薛洋出手和流氓一般無賴,忍不住又笑又奇。

他出招又狠又毒又聰明伶俐到可怕,沒有世家公子起勢收勢劍走輕靈刀走厚重的拘謹,天地萬物但凡唾手可得的,薛洋都能利用。胡童只會將竹子當做落腳之處,薛洋卻一時單臂環抱竹幹,轉著身子打他,一時腳背勾住枝條,倒懸著刺他,劍走偏鋒,自成一派。

如果大家和敵人困在一間密室中,唯一有的一件武器是藍忘機的忘機琴,其他人都會試圖用內力踉踉蹌蹌地彈琴攻擊,而薛洋則會扛起那琴就照著敵人後腦玩命地砸去。

再觀戰時,薛洋將竹枝架上了胡童頸側,胡童伸手去抓竹枝,想用白綃手套將竹子碾碎,但那竹枝卻在薛洋掌中飛快地旋轉起來,且邊旋轉邊繞著胡童脖子轉了一周,瞬間從另一邊的頸側重新被薛洋握住。這是一門萬分詭異、聞所未聞的殺人劍法。

如果薛洋用的是降災,胡童已經人頭落地了,而且會被絞得血肉橫飛。

胡童臉色慘白,薛洋天真爛漫地勾唇一笑。

胡童自六歲學成以來,未嘗敗績,此時再也無法忍耐,爆喝一聲,用胡氏本家武功同薛洋拼命,眾人連忙將從不顯山露水的胡氏武功細細察看。

看過之後,紛紛心道不過如此,雖然頗有妙處,但論高超,並未出神入化,單單烏氏的塞上曲便能擊潰。方才胡氏力挫天下英豪,不過仰仗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神通,加之藍忘機裂冰失靈,江澄又被諸葛平分心而已。

如此一來,士氣大震,對胡氏先前的聞風喪膽一掃而光。

“阿澄你看,”聶懷桑道,“成美的身手既不如你,也不如曉道長,但胡童和你們對招時尚能從容,卻完全不是成美的對手。”

“這個孩子,從小被家族填鴨式教育武功,只會一板一眼地背誦招法、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沒有丁點自己的想法。”他道,“而成美的路子詭異刁鉆絕無僅有,他從沒聽聞,就不會打了。”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江澄看著諸葛平嗤笑道,“原來是個徹頭徹尾的書呆子。”

諸葛平臉色越來越難看,突然揚聲道:“這位小友,敢問尊師是何方神聖?”

他想套薛洋的話,可薛洋也想套他的話,所以必然會答。

薛洋正和胡童打鬥,胡童將他手中竹枝握斷後,極其靈活地就著兩段竹子,以一枝挑著另一只不斷旋轉,當場創新了一樣雙截兵刃,揮手去打胡童。一擊中人後,就著兩根竹子彼此間的借力配合,旋轉飛出的那枝繞了一圈,又回到了另一枝前段,被薛洋挑到胸前。

這套動作行雲流水,胡童沒料到他被人折斷兵器連停頓都沒有,花樣層出,又被打得落花流水。

“我說諸葛先生,不是人人都像你們這麽好命,生下來就有人養、有人教的。”薛洋答道,“我可沒人教,都是自己看那些俠客打架,自個兒琢磨的。”

被一個出身卑賤、連師父都沒有的人打敗氏族絕技,自古以來,便是這些修仙世家眼中的奇恥大辱。薛洋此言一出,四下驚呼不斷,胡童更是沖上前來,左右手各抓碎一根竹枝。

諸葛平也驚得呆了呆,好不容易找回嗓子,道:“你既非世家子弟,何來機會看江湖之人過招打鬥?”

薛洋笑瞇瞇地同時發力震出四截短竹,一一穿透胡童兩只袖子和兩條褲腿,把胡童釘在對面一雙竹幹上,道:“當乞丐的,當然是這家討飯被人踢,那家偷錢遭人抽,他們打我一巴掌,我心中就想如何才能在下次挨打時抽回去,踹我一腳呢,我心中又想如何才能在下次挨踹時,不僅讓自己不被踹翻到糞坑裏,還要將對方反踹回去。想得多了,日日都想,做夢也想,心中充滿恨意,當然就會啦。”

在場諸人,全都有安穩喜樂的童年,聽薛洋笑瞇瞇說著這些童年往事,鴉雀無聲。

曉星塵只覺得心中劇痛,若不是眼珠被剜,已落下淚來。

正道之人,口口聲聲蒼生何辜,即便自己以死相護,八年之後,還是有人高喊:“薛洋必須死!”,逼他伏誅。

但薛洋難道不是蒼生中的一員嗎?那追在馬車後哭泣著為自己索要一顆飴糖,換來小指慘烈碾碎的七歲稚子,又有哪位正道人士曾為他討個公道呢?

一個生來飽嘗事態寒涼、食不果腹,與野狗奪食、同屍體爭衣,每年冬天都險些被活活凍死的孩子,夔州街上車來人往,卻日日被這些人拳打腳踢,一巴掌抽出血來,或一腳踹入糞坑。要求他像尋常長大的孩子那般,滿心仁義道德,並因他實在無能為力而對他口誅筆伐,甚至連得知他身世的旁人稍有同情回護,就以道德的高論鞭笞為“三觀不正”,是否本身正是最大的三觀不正呢?

薛洋又緊緊凝視胡童,一腳踢踹胡童膝蓋,同時勒住胡童脖子,將胡童白綃手套摘下,笑吟吟丟下去,道:“道長送你,留著防身吧。”

江澄道:“這一招……怎麽看著像我倆打狗時的動作……”

“就是打狗時的動作。”聶懷桑道,“一個顛沛流離的乞兒,日常自然是被各種狗追著咬的,要麽就變得和魏無羨那般狗見慫,要麽便不要命地沖上去打狗,成美手法如此嫻熟。”

他餘下的話不忍再說了。

他從未被這天下施加一分關愛,於是他不懂得愛,這不懂愛,也成了他的罪過。有些滿口仁義道德的正義之士,若知道曉星塵同薛洋結為道侶,估計都要氣暈過去,如果還有什麽人膽敢對這兩人稍加祝福,那些人恐怕更是氣急敗壞,什麽“對得起這個那個”都能往頭上套,如果可以,連人家在茶館議論幾句薛洋,他們都要先叫那些人舉起一塊寫有“警戒”的木牌,這樣才準別人說話。

曉星塵將薛洋送他的白綃手套當場戴上,舉起來問他:“好看嗎?”

薛洋的聲音快活地傳來:“好看!”

他們似乎忘了,薛洋也是人。無論是什麽人,都有權力去愛,也都有權力被愛。這就是天道。

事實上,薛洋遇見第一個對他好的曉星塵後,便立刻將曉星塵視若珍寶,即便腹部被霜華一劍貫穿,也沒動手碰曉星塵一根手指。

曉星塵倒想知道,這些正道之人,若與薛洋換命長大,能否於道德修養做得更好。

蒼生何辜。

胡童被薛洋打得顏面掃地、身心俱疲,最後被薛洋拎著衣領揪在胸前,落下淚來。

薛洋大漲仙督一行的威風,人人暗爽,唯獨曉星塵柔聲道:“快些結束,下來休息吧。”

胡童發了孩子脾氣,憤憤不平道:“你就沒有一招是有人教的嗎?”

“有。”薛洋懶洋洋道,“這一招天下無敵,我剛學不久,是一位出塵如仙的正道大俠手把手教的。”

隨後對著那位授他絕招的大俠大拍馬屁,盛讚此人如何貌美心善,如何神功蓋世,吊得眾人心神向往,唯獨曉星塵單手捂住了臉。

胡童道:“那你用出來,無論哪家絕招,我都能贏。”

“好吧。”薛洋眨眨眼道,“看招。”

說完飛起一腳,踹中胡童胯間,在慘叫聲中將這位胡古月的曾孫、南陽平龍崗胡氏未來的家主,踹下了梅花樁。

曉星塵默默雙手捂住了臉。

薛洋利索地落地,曉星塵松開雙手,抱住了他。

薛洋贏了。

胡氏戰無不勝的以彼之道還施彼身,被這夔州幼乞,將陣破了。

贏了。

贏了!

自茲失所往,豪英共為詬。

既非古風胡,無乃近鴉九。

——唐·元稹《說劍》

傾城03.君子道上,情郎刀下。

繁華事散逐香塵,流水無情草自春。

日暮東風怨啼鳥,落花猶似墜樓人。

——唐·杜牧《金谷園》

江澄坐石亭中央,看數道人影行君子道,往胡氏祭壇去。領頭兩人是聶懷桑和諸葛平,前者長長的赤紅後擺拖曳於地,玄鳥暗紋華光流轉幾欲展翅高翔,金冕後檐以金珠墜著十二串玉藻。

仙督之命,素來雷厲風行,裝有赤鋒尊和斂芳尊屍體的棺槨耗費海量術士心血與珍貴法器,一日之內便送到了平龍崗。諸葛平那日看來人們有條不紊地擺放棺木和呈上施法寶器,不鹹不淡道:“短短一年,仙督麾下竟如此廣納,呃,奇人異士。”聶懷桑心安理得道:“秦九昭殺子逆父毒勝猛虎,但所著《數學九章》將中原算數之法一舉精進百年,這等理工之才若得重用,足保我朝我民千年上國之位。沈括為官,挑撥、中傷、離間、構陷無所不用心如蛇蠍,可其《夢溪筆談》造福各行各業無盡無窮。還有宋之問、周興以及來俊臣等人,私德上惡毒狠辣,然取其才幹充喉舌酷吏驅使,亦能護國安邦。”

“只要有用,哪怕是周興、來俊臣也要提拔嗎?”諸葛平道,“看來仙督很喜歡武則天。”

“行大事者不拘小節。”聶懷桑道,“聖神皇帝政啟開元治宏貞觀,我這個當仙督的意欲效仿,諸葛先生是有意見嗎?”

“諸葛平不敢。”諸葛平在輪椅上微微欠身道,“仙督如此胸襟,江宗主與殿下同出同入,對這份鴻鵠之志,一定很清楚。”

江澄正看著那些往來的人,其中有侏儒、太監、橫肉屠夫、生瘡怪物、老態龍鐘的翁媼,還有小腿上纏著毒蛇的煉蠱苗女,不少都是惡名遠揚的失蹤罪犯,連“笑面虎”武三笑都嘻嘻哈哈地前來扶棺。諸葛平指明超度聶明玦所需的大乘舍利,是魔教百花宮的鎮教之寶,竟由教主親自送來。那魔教教主一身血衣目中無人,神情甚為冷傲陰森,聶懷桑堂堂統禦百仙的正道仙督,反而朝慕容殺行禮道謝。

江澄對聶懷桑獨占欲甚強,時常小住不凈世一解相思,自認耳鬢廝磨。可聶懷桑是何時網羅收攏這些人的,江澄一無所知。

仙門世家千百年來越是修仙越是清高,處處講究端莊高雅,雖不至於家家和雲深不知處那般連面目稍有不端的門徒都不收錄,但飛升尚未修成,倒是一代勝過一代愛端架子,一代勝過一代美人如雲。江澄是典型的仙門世家公子,一時看見那麽多面目醜陋、形容邪惡的奇行種,震撼之餘,更是雙臂雞皮疙瘩暴起,本能地惡心。

那是另一個江湖,是玄門百仙的陰暗鏡面,他從來不曾探究碰觸,現在聶懷桑卻只身從那暗黑的江湖中涉水而來。

他根本說不出話,諸葛平冷不丁將話鋒對準他,便面上一派雲淡風輕道:“懷桑是仙督,愛幹什麽便是什麽,不服者自己當了仙督再說——諸葛先生對我多此一問,當真是沒話找話。”

言罷上前,屈膝為聶懷桑系松開的鞋帶。

諸葛平讚道:“琴瑟同譜。江宗主與仙督赤誠相待,真是羨煞在下。兩位主上他日成婚,我定來討杯喜酒。”

“大哥未得解脫,懷桑自要守喪。”江澄道,“待大哥亡魂超度,本宗主立刻風光操辦娶他進門。我這個夫君都不急,更不勞諸葛先生閑操心。”

諸葛平觀江澄神色,見並未挑撥成功,收斂心神不再多言,上前扶棺布陣,潛心去煞渡魂。

江澄借系鞋帶的姿勢,垂頭好不容易穩定表情,慢慢站起來。聶懷桑拉他的手,看著那雙杏目,低低解釋道:“阿澄,仙督是用人做事的,不是考究道德的。”

江澄著實不敢茍同,斟酌半晌猶忍不住,委婉道:“用人唯賢,以德為先。”

聶懷桑心中嘆氣,命所來諸人迅速離開。在傳送符和各種移轉邪陣接二連三暴起的火光中,仰頭央著江澄的手,睜大眼睛不住細聲細語,語氣親昵柔順。

江澄本心底發涼,到最後竟被哄得面露微笑。

聶懷桑搖頭晃腦,被玉藻打到,扶額輕呼。江澄將金冕扶正道:“後檐掛十二旒便是了,省得老被打到。”

聶懷桑溫順道:“我都聽阿澄的。”

江澄時時見聶懷桑,聶懷桑時時都很柔弱乖巧,連刀都禦不穩,也沒主見,無論什麽雞毛蒜皮的事都要先問問江澄。江澄終究無法抗拒這樣的心上人,在聶懷桑含羞迎合的笑容裏,緩緩擡手想按摩他方才被玉藻打到的額角。

此時傳來了推棺之聲,聶懷桑轉身便走:“哥哥。”

江澄的手懸於半空。即便背對,他也聽見了聶懷桑一把撲到棺木之上的動靜。祭壇忽而鴉雀無聲,聶懷桑又喊了一聲:“大哥。”

這嗓音無法形容,顫抖中飽含深情,教人一聽便覺得孤冷寂寥。

江澄轉身,見聶懷桑趴在棺木上,癡癡低頭望著,眉毛眼睛在哭,唇形卻是在笑,雖未落淚,但那副心碎的表情是文字無法形容的深邃,江澄到最後也還記得。

他不由嫉妒起能讓聶懷桑流露如此表情的,聶明玦。

聶懷桑看著聶明玦的屍體問道:“超度兄長之事,幾日能成?”

諸葛平掐指算了算,道:“七日為期。”

“這七日我便睡在祭壇,”聶懷桑道,“陪我哥哥今生最後一程,你們誰都別來打擾。”

他脫口而出,全然忘記江澄的存在,連目光都沒朝江澄方向移動寸許。

諸葛平勸道:“請仙督不要以身犯險——赤鋒尊怨氣沖天,全靠殿下弄來的諸多法器勉強鎮著。這幾日他不斷接觸活人氣息,遲早暴起行兇,到時還要暫將頭顱砍下封住,待渡魂往生後,方可全屍安葬。”

聶懷桑默然,一直不眨的雙眼,在聽到“頭顱砍下”時閉上,再睜開時飽含憎恨激怒,只道:“把我哥身邊這頭豬給清出去,他是什麽東西,與我哥同棺一年,哥哥一定惡心得要死。快!”

因有符咒鎮著,棺中身體並未腐臭。金光瑤的兩腳一手皆被碾扁,屍首甫一擡出腦袋便軟軟掉下軀幹,只靠著丁點皮膚吊在半空晃來晃去,披頭散發甚為荒誕。諸葛平請示道:“仙督,斂芳尊的屍首是否送回蘭陵交予金宗主,入未央陵與秦愫及阿松合葬?”

“剜去雙目,拔掉舌頭,斫斷四肢,毀去面目,穿透他的琵琶骨,用黑發遮他面,以糟糠掩他口,隨後丟入寒潭。”聶懷桑清晰決絕道,“不必告訴金氏,亦不必告訴藍曦臣。”

金光瑤死後並未執念不散惡化為兇屍,時過境遷是早已輪回轉世,屍體不過是一具空蕩蕩的皮囊。江澄眼睜睜看著聶懷桑拔出腰間若愚,定定說道:“本仙督親手來。”

江澄上前勸了幾句。斂芳尊是聶懷桑名義上的三哥,又是上任仙督,屍體落得如此下場,他總覺得有違天倫是不祥之兆。

這一回,聶懷桑沒有聽勸。

也曾卑微到階底,也曾高貴到至尊,他擁有過最好的妻子,結交過最好的兄弟,曾在萬軍之中取下溫若寒的頭顱,曾在眾目睽睽中結果了赤鋒尊的性命。斂芳尊一生跌宕起伏,慘到極點,亦狠到極點,對誰都話語未開先含笑,可回憶他這一生,恐怕從來沒有任何一刻是真正開心暢快、為自己而活的。

到頭來死無全屍,像袋垃圾般被拋下寒潭,如夢幻泡影,化作水行淵中的一朵浪花。

他殺了聶明玦,聶懷桑便要殺了他。凡事只要涉及聶明玦,聶懷桑便誰也勸不住了。

這樣失控反常的聶懷桑,江澄從沒見過。

“江宗主,你盯得這麽緊,何不自己跟去祭壇,”薛洋的話,打斷了江澄回憶中七日前的情境,“你和仙督吵架啦?”

“莫要打探他人私隱。”曉星塵立刻先對薛洋低聲,又擡頭對江澄道,“江宗主不必理會他。”

這兩人坐在江澄對面的美人靠上。薛洋沒骨頭般黏在曉星塵身上,用小刀將蘋果削成兔子形狀,蘋果皮拉得長長,一次都沒斷。曉星塵膝上放著一盒果盤,摸索著給葡萄剝皮,剝好一顆便餵薛洋吃一顆。

薛洋“啊”地張大口,吞掉曉星塵的投餵,皺眉道:“不甜。”扭脖便將葡萄吐出石亭墜入寒潭。

胡氏平龍崗無墻無院,隱在竹林之中的一處山洞中。竹林遍布迷陣,山洞更是別有天地,冬暖夏涼,亭臺樓閣一應俱全,內有溫泉石筍、鐘乳石和瀑布,洞頂或巧妙地鑿開天窗,或以螢蟲螢草及夜明珠布為采光,而地勢最為奇絕的便是這方萬丈寒潭,將洞中平地盡頭的石亭與對面崖壁孤懸的胡氏祭壇隔絕開來,劃下一道無邊無際的鴻溝。連結石亭和祭壇的唯一通道是條僅容兩人並排的窄窄淩空石道,名喚“君子道”,此道無欄、無桿、無柱,鬼斧神工非人力能築,難怪胡氏誇海口認先祖是上古神仙。胡氏歷代在君子道上眾審疑犯,若判為無罪則從君子道安然返回石亭,若定為有罪則立刻推下君子道。道下深潭冷氣襲人,陰森之重必有邪祟,人從石亭中低頭觀望,可見水面處處翻滾大小不一的水行淵。眾人七日前初到石亭,薛洋以內力點燃一張符篆丟下寒潭試探,符篆火光一爆便化作烏黑灰燼,怨靈集結之重可見一斑。諸葛平當時解釋平龍崗各處皆為胡氏先祖所築,寒潭亦自古如此,胡氏家譜雖有記載,可前幾十頁全用遠古蝌蚪文寫成,誰也看不懂,自己平時在祭壇拿剛死的屍體做醫術研究,用完後看也不看便丟到寒潭,大家不必大驚小怪。

曉星塵歉然道:“我再找顆甜的。”

“嗯~~~”薛洋甜膩地從鼻腔應聲,方接過話題,“道長覺得不該問,我不問便是嘍。只是江宗主這七日來,本天天同仙督去祭壇盯著,昨日突然自個兒先回,今日又不跟去,我怕他呀,頭頂綠油油。”

曉星塵輕輕拍了他的嘴一下,皺眉斥道:“註意禮貌。”

“好啊,道長打我!”薛洋大呼小叫起來,委屈控訴道,“你不讓別人搭理我!你還給我餵不甜的——”

曉星塵連忙一顆葡萄堵住薛洋的嘴,又輕輕拍了薛洋嘴巴一下,在薛洋不滿的悶聲抗議中,對江澄一臉歉意:“成美還小,請江宗主莫要見怪。”

薛洋聞言立刻挑高了眉。他雖披著一層少年的人皮面具,但面具下的本尊,實打實已有二十九歲,曉星塵的心智反倒因八年碎魂,才二十三歲,肉身更是永困在十七歲少年容顏,竟依舊覺得薛洋“還小”。

但他轉念一想,便再接再厲愈發地幼齒起來,雙手抓住曉星塵胳膊吮他手指,在白衣道人懷中不住撒潑打滾。

薛洋再出言無狀,卻是聶懷桑的心腹和兄弟,江澄是不會同他計較的。他眼看薛洋將葡萄籽朝寒潭呸出,不依不饒掛在曉星塵身上折騰,沒好氣道:“你是三歲的幼齒嗎,這般癡纏曉道長,沒臉沒皮。”

“我心中就想纏他,先纏上要緊,臉皮又是什麽。”薛洋大咧咧道,“我不僅纏他,還要自薦枕席呢!”

江澄皺眉譏諷道:“這麽有出息的男子漢,不知是誰家的。”

“是我!是我!”薛洋揮手道,“等你憋死自己,仙督還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時,你便知我幾多出息了。”

曉星塵道:“註意禮貌,好好同人說話。”

“哎呀,松開一只手了。”薛洋立刻將手繼續纏在曉星塵身上,連連晃著他撒嬌道,“難怪道長還有力氣說話。道長,道長~~~~”

江澄見對面廝磨得不可開交的男人,不由腹誹兩人這般玩命癡纏,真像要趕著投胎沒幾年活頭的樣子。但腹誹歸腹誹,心底卻生出羨慕。

“道長明月清風,若成美與手足之間的親密友愛勝過同你,”他終究忍不住問曉星塵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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