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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不如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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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什麽不滿意的嗎?”

“你沒了一條腿,我碎屍萬段,死無全屍;你失去雙親,而我早就家破人亡,被家族驅逐,是條喪家之犬,雙親骨灰都沒見著一個。”

江澄坐在人群之中,聽到這段話,搭在金淩肩膀上的五指漸漸抓緊。聶懷桑看在眼中,正在搖動的扇子便是一頓。

“說吧。你們還想我怎麽還?”

“道長,方才魏無羨那番話,真是十分擲地有聲啊!”眾人出了亂葬崗,在義城能統禦滿城鬼怪走屍的薛洋終於能露出手段,一路懶洋洋地解決殘存的喪屍開路,道,“明月清風曉星塵,你怎麽想?有沒有覺得你上輩子總是掛在口中的正邪不兩立、天道好輪回什麽的,格外可笑?”

在他身後走著的曉星塵手挽拂塵,奇道:“為何我要如此覺得?”

“難道不是嗎?魏無羨不聽勸告非要叛出蓮花塢、他煉成的兇屍溫寧屢次失控殺害無辜,姐姐、姐夫直接害死,他依舊不肯毀去。不夜天城那次,被他殺的,嘖嘖,你剛才也聽見了,又是雙親橫死,又是缺胳膊斷腿的。”薛洋道,“可是你看,剛才啞口無言的是誰,振振有詞的又是誰?如果這是一本小說,我要是讀者,看後恐怕要覺得魏無羨才是全書第一正直、可憐、可敬之人,而那些聲討他的全是滿口仁義道德、實則雞鳴狗盜之輩!”

曉星塵道:“阿洋,你七歲被常慈安戲耍、碾碎手指。倘若有一天,你知道其實那日的常慈安也是為了救人而不得已為之,你會原諒他嗎?你會放棄聲討他嗎?”

薛洋道:“道長可別嚇我了,這已經不是手指長不長在自己身上的問題了,這是腦子裏有沒有一丁點起碼的中立神智的問題了。”

“正是如此。”曉星塵道,“魏無羨為人亦正亦邪,血洗不夜天城,確實有他情衷。但他自己有緣由,就不準被他殺害的人再來尋仇,說是說他已死過一次。然而,那些被他殘殺之人的親眷,誰關心他是死是活,他們要的只是被害親朋覆活而已。魏無羨奪人性命,既然不能將死人覆生,那麽即便他自己再死上一百次,那些人也可以繼續理直氣壯地怪罪於他。是不是這個道理?”

“況且,他對溫寧有感情,溫寧兩次濫殺無辜他都不忍苛責,繼續帶著溫寧招搖過市,卻指責他人不肯放下至親摯愛慘死的舊恨,真是十分地厚己薄人。”曉星塵道,“魏無羨明明是那麽聰明的一個人,怎麽自己說起這等顛三倒四的胡話來,語調十分有底氣,一絲也不覺得可笑。”

“誰知道呢。”薛洋雙手交疊於腦後,道,“可能因為他長得英俊瀟灑、身世跌宕起伏、道侶天縱奇才、口才舌燦蓮花,連那寫書人都偏愛無比,所以其他配角活該被他輪吧。”

“君子不失口於人。阿洋,縱然魏無羨他們曾欺負過你,你也說得太過了。”曉星塵道,“方才他在萬人唾罵之下,幾進幾出,救下數千人,這份孤勇俠義,世所罕見。”

薛洋立刻一掃滿面鄙夷極端神色,乖巧道:“道長真是君心如稱,賞罰分明,褒不過譽,貶不相偏。”

曉星塵本就時常被薛洋花樣拍馬屁,今日又被見縫插針拍了一長串,只得搖頭微笑,轉移話題道:“兇屍也殺盡了,算你這回救了幾十個人,快些禦劍飛去雲夢,還要托當地工人給蓮花塢送藥材和信。”

說到底,還不是手指不長在自己身上,讀書的看客們,誰又知道凡胎的疼。

舟行水上,江澄面色寂寥,正在想著兩個人說的話。

第一個人的話是對眾人說的:“早就家破人亡,被家族驅逐,是條喪家之犬,雙親骨灰都沒見著一個。”

江澄越想越覺得內心劇痛。

可第二個人的話,是單單對他說的:“無論什麽人,說了什麽,你都要記得,射日之征時,你背了三個月隨便。而至今十三年,你身上還藏著陳情。”

想到這裏,他心中的劇痛,才稍微平息一點。

正在思緒不止,船外突然傳來金淩的放聲大哭。江澄一驚,立刻提著三毒走上船頭,只見金淩雖然哭得滿臉都是淚水,卻還哽咽著大聲道:“這是我爹的劍。我不放!”

這把劍,是他父母留給他的唯一一樣東西。

像金淩這麽大的少年,有的都已經成親,有的都有孩子了。哭泣對於他們而言,是件很恥辱的事。當眾大哭,那是心裏該有多委屈。

此刻在眾人面前嚎啕而泣的金淩,讓江澄仿佛又看到了當年江厭離傷心到極處時放聲大哭的模樣,而他懷裏緊緊抱著的,是金子軒那把金光璀璨的長劍。

此時五六艘大船呈包圍之勢,圍住了這條漁船,每艘船上都立滿了修士,船頭立著一位家主。雲夢江氏的大船在小漁船的右方,靠得最近,中間距離不過五丈。江澄立刻出聲:“阿淩!”

金淩淚眼朦朧的,一見舅舅,立刻胡亂抹了一把臉,吸吸鼻子,看看這邊,再看看那邊,最後落到面前一臉錯愕的藍景儀臉上,咬牙飛了過去,落到江澄身邊。

此時另一艘船也行了過來,聶懷桑在上頭一邊吃棗子一邊笑,對身旁護衛道:“當年在雲深不知處求學的時候就是這樣了,這麽多年,老……藍老先生對魏無羨還是這麽深惡痛絕。嘿嘿。”

其他家主看他吃棗看戲興高采烈,盡皆無語:“這人居然和我們一樣是家主……”

唯獨原本晚娘臉的江澄,被聶懷桑逗得微微一笑。

下船後眾人剛進內廳,還未落座,曉星塵與薛洋差人送上的藥材同信便登場了。

並非是誰想給雲夢江氏的家主寫信就能送到的,而且還是一封沒有署名的信。聶懷桑顯然考慮到了這一點,附上一批名貴藥材讓負責接收的客卿不敢怠慢。

聶懷桑對江澄的性子了如指掌,見江澄單手接過信來,便知大事已成,很快這信就會先傳到藍啟仁手中,再由藍啟仁傳遍在場所有家主,於是不再看著江澄,只看著魏無羨,似笑非笑。

過了一陣,他聽見江澄道:“令人作嘔,毛骨悚然。”

聶懷桑想,果不其然呢。

他耐著性子,等所有人傳閱完畢之後,還留出一點時間,供眾人花來消化,這才楞楞地道:“……這送信的人是什麽來頭?”

一語既出,驚濤駭浪,魏無羨盡管屢次試圖讓群情冷靜,但毫無作用。

聶懷桑耳聽眾人將金光瑤批得豬狗不如,心想:天下終究沒有兩全的美事,我只恨不得藍曦臣分成兩個,留一個在這裏,耳聽這些話,作何感想。

過一會又想,可惜成美不在這裏,不然聽大家紛紛稱讚曉道長“霜華一動驚天下”,不知多開心。

好不容易哄睡了金淩,江澄負著手出來,卻見聶懷桑立在門口。

他道:“懷桑,今日我有事。”

聶懷桑看著他,伸手俏皮道:“你背後藏著什麽好東西,我要看。”

江澄嘆息道:“我真有事。”

聶懷桑將手縮回來,道:“阿澄,今日我又給哥哥丟臉了,還給你丟臉了。”

江澄沈重道:“是夠丟臉的。”

聶懷桑如遭雷劈,江澄悠悠走過他身邊,突然彎腰在他臉龐親了一下,柔聲道:“表揚你做得好。”

然後極其害羞,在聶懷桑輕聲的“啊”中,發出笑聲,繞過他跑走了。

聶懷桑回頭看他,心中甜蜜。

他今日萬分膿包,顏面掃地,但勇於偷生,猛於自保,不強出頭,努力求護,所以江澄誇他做得好。

那是全家逐一在眼前死絕的人,所特有的一種欣賞品味。

“唉,沒攔住你。”聶懷桑甜過之後,擔憂道,“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你拿著陳情,這樣急吼吼地出門,難道就不怕再次自取其辱麽。

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江澄道:“魏無羨,你還真是不把自己當外人,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想帶人就帶人。可還記得這裏是誰家,主人是誰?”

江澄道:“要走請走得越遠越好,不要在蓮花塢裏再讓我聽到或者看到你鬼混。”

江澄道:“言辭?我看你們更該註意舉止吧。”

“你確實應該好好跪跪他們,平白地到他們面前汙他們的眼、辱沒他們的清凈。”

“上香?魏無羨,你就沒半點自覺嗎?你早就被我們家掃地出門了,什麽亂七八糟的人也帶來給我父母上香?”

“你忘性真大。那我就來提醒你吧。就是因為你逞英雄,救了你身邊這位藍二公子,整個蓮花塢還有我爹娘都給你陪葬了。這樣還不夠,有了第一回 ,你還要來第二回,連溫狗你都要救,拉上我姐姐他們,你真是好偉大啊。更偉大的是,你還如此寬宏大量,帶著這兩位前來蓮花塢。讓溫狗在我們家門前徘徊,讓藍二公子進來上香。”

“魏無羨,你以為你是誰?誰給你的臉,讓你隨意帶人進到我們家的祠堂來?”

“在我父母靈前侮辱他們的究竟是誰?!我請你們二位弄清楚,這是在誰家的地盤上。在外面拉拉扯扯不知檢點就夠了,別到我家祠堂我父母的靈前亂來!好歹也是看著你長大的!”

“你愛怎麽胡來滾到外面去胡來!隨便你在樹下還是在船上,要抱還是要怎麽玩!”

他這話尖酸刻薄,身子卻紋絲不動,並不符合三毒聖手一貫說話簡短、下手毒辣的作風,但魏無羨恐怕已經忘記江澄原本是個什麽樣的人了。

他今天一忙完就來找魏無羨,本來想說一些難以啟齒、連懷桑都不願告知的話,如今惡語連連,實在是眼看魏無羨和藍忘機有染,一時之間,心頭的不可思議、怪異感、還有輕微惡心感加起來,居然超過了恨意。

魏無羨的父親,是為了私情背叛江楓眠的。背叛了還不夠,幾年後來了個好兄弟和心上人生下來的孩子,直送到江楓眠眼前。

江澄想過魏無羨是為了正義、為了正義或為了正義才累死江氏滿門、累死金子軒,雲夢雙傑留他一人踽踽獨行。

但他實在沒有想到,僅僅是為了……私情。

見魏無羨把藍忘機帶進了祠堂,諸多動作,壓抑許久的憤怒又漸漸彌漫上來。

前塵往事交織起來,江澄忍不住冷嘲熱諷道:“那我還真是沒見過這樣的朋友。但凡你們兩位有點廉恥,都不該到這個地方來……”

而魏無羨何曾是個乖乖挨罵的主,甩手飛出一道符篆:“你夠了沒有!”

那道符篆飛得又狠又快,貼中了江澄的右肩,轟的一炸,炸得他一個踉蹌。

在江澄父母的靈堂,在養育叛主家仆之子魏無羨的兩位江氏老宗主的靈位裏,魏無羨竟率先打了江澄。

縱然魏無羨生前惡名滿天下,但說他寡恩自私至此,江澄是打死也不信的。可魏無羨的確就這般突然出手了,江澄毫無防備,靈力也沒完全恢覆,被轟了個正著,肩頭見血。

他撐著負傷、靈力未覆的身體,咬牙勉力喚出紫電從他指間飛出,滋滋地亂閃著抽了過去。

可避塵出鞘,藍忘機擋下了這一擊。

三人在祠堂之前混戰,這是雲夢江氏的祠堂,是江澄剛才在船上做主,收留了他們在此休養。魏無羨剛剛還跪在這裏,向江楓眠夫婦祈求他們的保佑,現在卻居然當著他們的面前,和藍忘機一起攻擊他們的兒子。

江澄已痛得快不知心痛是何滋味了。但即便如此,當他看見魏無羨雙眼發暈時,立刻面色一變,收住鞭勢。

魏無羨突如其來七竅流血。這樣的慘狀,江澄一度是很熟悉的,在許多年前,魏無羨常常用這招來惡作劇。他見兩人要走,突然想到方才送上來的那一批名貴藥材,立刻揚聲道:“站住!”

然後,他聽到了藍忘機的聲音:“滾開!”

隨後是避塵挾一股狂怒的氣勢襲來,江澄立即一道紫電游出,兩人交手不久,眼看藍忘機要被紫電傷到,江澄立即撤鞭。

就在他撤鞭的同時,有人插了進來。

江澄定睛一看,這突然插進來的不速之客竟然是溫寧,登時勃然大怒:“誰讓你到蓮花塢裏面來的?!你怎麽敢!”

別的人他都還能勉強忍,這條親手把金子軒一掌穿心、斷送了他姐姐幸福和性命的溫狗,他卻是萬萬容忍不得。只要看他一眼,都有殺之而後快的沖動。他竟然還敢踏足蓮花塢內部的土地,當真是找死。

可這欠著江澄兩條人命的溫寧,此刻卻直面著江澄,幾乎要把隨便的劍柄捅到他胸口裏去了,聲音高揚,喝道:“動手,拔!”

隨便雪白的劍身被江澄一把抽出劍鞘時,一旁有人發出一聲驚呼。

可江澄聽不到。

江澄此時,已什麽也聽不到了。

溫寧道:“你的金丹根本沒有被修覆,它早就被溫逐流徹底化掉了!你之所以會以為它修覆了,是因為我姐姐,岐山溫氏最好的醫師溫情,把魏公子的金丹剖出來,換給你了!”

溫寧道:“不錯!你以為他為什麽後來再也不用隨便,為什麽總是不佩劍出行?真是因為什麽年少輕狂嗎?難道他真的喜歡別人明裏暗裏指著他戳說他無禮沒有教養嗎?因為他就算帶了也沒用!只是因為……如果他佩劍去那些宴會夜獵等場合,不免有人要以各種理由要和他用劍切磋,要和他較量,而他沒了金丹,靈力不支,一拔出劍,根本支撐不了多久……”

江氏靈堂之前,一疊聲質問的人,轉眼已換了人。

江澄不由自主接住了隨便,他沒有動,而是六神無主地望向魏無羨那邊。

藍忘機的目光直勾勾逼視著他,那目光恨不得讓他周身發寒,恨不得使他如墜冰窟。

溫寧道:“你拿著這把劍,去宴廳,去校場,去任何一個地方,叫你見到的每一個人都來拔這把劍。你看看究竟有沒有誰能拔得出來!你就知道我究竟有沒有撒謊!江宗主——你,你這麽好強的一個人,一輩子都在和人比,可知你原本是永遠也比不過他的!”

江澄一腳踹中溫寧,抓著隨便,跌跌撞撞地朝宴廳的方向奔去。

他邊跑邊吼,整個人狀似瘋狂。溫寧被他踹得撞在庭院裏的一棵樹上,慢慢站起,忙轉去看另外兩人。

“啪!”

一記耳光抽在溫寧左邊臉上。

溫寧還來不及做出反應,“啪”,又是一記耳光抽在溫寧右邊臉上。

接下來毫不停息,立刻是耳光抽在溫寧左邊,隨後又馬上抽在右邊,不過一眨眼功夫,溫寧左右臉上已經一口氣挨了十幾記耳光。

“別打了。”聶懷桑看到現在,才出聲提醒道:“謝姑娘,兇屍這東西,是感覺不到疼的,你只會累著你的手。”

方才紫電和避塵,兩樣神兵相擊,發出刺耳的長鳴。被這長鳴聲一震,原來已有人匆匆趕到這裏,只是江澄那時以一敵多,這些敵還腆著臉輪番上陣,句句誅心,哪裏還能察覺到。

“雲深不知處第三百零八條家規,鬥毆時不得以多欺少。”聶懷桑道,“含光君,你倘若信得過我,就快抱魏兄上船救治,謝姑娘和鬼將軍由我調停,稍後便送鬼將軍出來。”

他畢竟是此次圍剿的領袖之一,魏無羨昏迷不醒,藍忘機轉身走了。在轉身間匆忙的餘光中,藍忘機似乎看見那名喚作成美的少年,抱劍立在遠處,隨時等待聶懷桑的召喚。

“你這是什麽眼神?你是不是也想一掌將我的心貫穿,就好像你當年殺江澄姐夫一樣?”在聶懷桑說話的同時,謝紫彤美目圓睜,厲聲道,“你是不是覺得江澄不知好歹、對魏無羨恩將仇報,你忠心護主,是值得嘉獎的事情,所以問心無愧,根本沒有做錯?”

“你這只記得魏無羨恩情的東西,縱然現在一臉凜然,恐怕轉身走出蓮花塢,就要去苦求藍忘機別將你剛才說了什麽、做了什麽告訴魏無羨吧?”謝紫彤道,“呵,其實你何必擔心,當年你窮奇道殺了金子軒魏無羨都沒打你一下,後來不聽魏無羨勸,非要去不夜城,又搞死了一大片人,魏無羨還是視你如弱子如寶玉。無論你做了什麽,魏無羨都覺得你是有苦衷的,就像無論魏無羨做了什麽,你都覺得他是有苦衷的,而別人的苦衷,因為看不見魏無羨的苦衷,所以都不是苦衷,而是貪嗔癡三毒俱全!”

“我問你!當初魏無羨父母雙亡時,收養他的是誰!後來江家覆滅,引禍上門的又是誰!射日之征後,江澄十五歲少年苦苦恢覆江家,背信棄義拋棄江澄,今日還要在眾目睽睽之中,大言不慚自己是被家族驅逐的人,又是誰!”謝紫彤大聲喊道,“就算魏無羨不佩劍是有苦衷,但害死江澄唯一姐姐的人,是不是魏無羨!是不是江澄屢次要魏無羨別管你了、別修鬼道了,魏無羨非說自己能控制住,結果他控制不住,江澄姐姐才死的、魏無羨自己才被反噬而死的!”

“魏無羨直接間接,殺了江澄蓮花塢三百人,其中三人是江澄骨肉至親,一人是江澄姐夫,最終也是死在自己手上,江澄在自己無法做主的情況下得他一顆金丹,罵他幾句、捅他一刀、大梵山為了找他而抽他一鞭子,魏無羨哪裏來的臉去還手!何況以我對晚吟哥哥的了解,恐怕先動手的是魏無羨吧!”

她看見溫寧臉色,冷笑道:“哈哈,我說對了。”

“這可是江氏靈堂。射日之征後,你心中忠義兩全的魏無羨,有沒有為江家光覆出過一絲力氣你心中有數。”謝紫彤喝道,“江家全靠江澄一人撐起,魏無羨、藍忘機和你,三個人闖入他的靈堂,在他父母屍骨面前把他逼得狀若癲狂,你是不是很得意啊?”

“這麽多年來,你自己厚著臉皮、昧著良心茍活於世,繼續作魏無羨的屍仆,心中是充滿愧疚的。魏無羨心中也是愧疚的。”她道,“江澄性格剛烈,不善言辭,你們抓著他處理不夠體面的地方不放,可以名正言順地告訴江澄,其實他欠著你們的清,你們內心深處就能解脫了,就能覺得自己沒有錯了,就能覺得錯的是他江澄一人了!”

溫寧聽到這裏,不住搖頭否認道:“我沒有、公子沒有……”

“沒有!哈哈哈!”謝紫彤毫不留情地拆穿了溫寧,“方才大聲對江澄說,江澄原本是永遠也比不過魏無羨的人,是不是你?”

溫寧啞口無言。

“什麽叫比不過?我聽說以前有個號稱夔州小祖的薛洋,出身非常低下,全靠自己,便能覆原陰虎符。他既然是小祖,那肯定是比不上夷陵老祖的,但天下人都知道,他的這種比不過,吃了出身的虧,若和藍忘機一樣的家世,恐怕誰也不是他對手。”謝紫彤道,“所以所謂誰比誰強,並不是單看天分,而是看天分、後天教養和機遇加起來所造就的本領。”

“如果沒有江家,魏無羨父母雙亡,頂多就是又一個薛洋。”謝紫彤道,“你覺得魏無羨天下第一,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可知道,如果沒有江澄父母,魏無羨原本是永遠也比不過江澄的!”

溫寧渾身大震。

“沒錯,你和你姐給了江澄金丹,對江澄有恩。可江澄有求你們嗎?江澄他壓根不知道此事!不知者無罪,你不會不明白吧。”謝紫彤道,“何況就算魏無羨要報恩,殺了兇手也已足夠,他非不聽勸告,還要將你覆活。覆活之後,還不知足,又要煉成兇屍。這恩已經報夠了,他卻還要守著你,不肯回蓮花塢扶持江澄。”

“若說滴水之恩,湧泉相報。”謝紫彤道,“那江澄對他的恩,他為何不曾湧泉相報?”

“我有時也會覺得,蒼天待魏無羨,何其厚。”她道,“我知道你要說,魏無羨命運多舛,但命運不好的人有很多,而除了給金丹外,魏無羨的災難都是自己選擇的。我羨慕他運氣好,比我、比江澄、比很多人都好的原因是,他似乎很招人喜歡。”

“藍忘機天縱奇才,多能而近假,他愛魏無羨。江楓眠和江厭離,也偏愛魏無羨到死生不顧的地步。你也喜愛魏無羨。”謝紫彤放緩聲音,“連被他害成這樣的金淩和江澄,也還是,喜歡魏無羨的。”

“江澄對你恨之入骨,”她道,“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不想去恨他。”

謝紫彤,本是操著一口東北方言的人,為了讓溫寧聽懂自己的怒罵,一口氣說下來,全是標準官話,毫無停頓。

她說完了,恢覆了那嫻靜美麗的樣子。

溫寧不知在想什麽,突然謝紫彤狠狠一聲“呸”,吐出一口唾沫飛到溫寧臉上,然後拿著泣露轉身離去。

“也不要讓我再見到魏無羨。”謝紫彤道,“這天下不是只有你們三個有心有肝,懂得護短與偏愛。”

“如若見他,必唾其面。”

“你可以去打她。”聶懷桑對溫寧道,“你甚至可以殺了她。反正你已經殺了這麽多無辜的人,多殺一個你認為不可理喻的人,應該也無所謂了。”

他當然知道溫寧很有所謂,但他偏要讓溫寧難受。

“大哥在世時,我隨他去過很多次眾家聚會。有一次江澄不在,魏無羨闖進來要救你,眾人質問他越過江澄目無主上,魏無羨馬上當著眾人之面,放話說江澄來與不來又如何?他來了自己也不會有任何收斂。那時候江澄才十六歲,在蓮花塢同魏無羨相依為命,天下對他的敵意和輕慢像潮水一般前浪推著後浪,他正是需要立威和臉面的時候。”聶懷桑搖著扇子道,“後來魏無羨去了亂葬崗,萬人唾罵,又是一次聚會,大家把江澄喊來理論,告訴他魏無羨當時說的話,說他根本沒有考慮到江澄。”

溫寧聽在此處,心中咯噔一下。

那回上亂葬崗,他自己是當事人,十分清楚。從頭至尾,魏無羨確確實實,千真萬確,沒有提過一個字江澄。就算後來安頓下來,以魏無羨的性格是不足與外人道苦衷,可覆活自己的當夜,魏無羨正在發狂,真情流露,不會有假。

他魏無羨,確實,在那件事上,至始至終,根本沒有考慮到江澄。

“可我親眼看見,江澄聽了之後,只是淡淡說魏無羨這個人狂妄慣了,連我父親都拿他沒辦法。他此言一出,金光善立刻道:楓眠兄是拿他沒辦法嗎?楓眠兄,那是偏愛他。”聶懷桑道,“都說推己及人,但其實沒有切身經歷,誰也無法感同身受。你的姐姐對你寵愛有加,我的哥哥也一樣,坦白說我也不知道有江楓眠那樣一位清奇的父親是什麽感受,你大概也不能明白。但總而言之,應該是很難受的,魏無羨父母和江楓眠之間的故事,天下人都知道。”

聶懷桑道:“這話一說,連我哥都以為江澄要怒。可脾氣這麽暴躁的江澄,聞言只是說,金宗主不必再說。”

“我不知道你聽完這些事後,是會覺得金光善討厭,還是依舊覺得魏無羨無錯、江澄無知。”

“但我如果是你,就會立刻出門,跟著藍忘機,好像謝姑娘沒有出來,我也沒有出來。”

“不如裝作,什麽也沒有發生,你還是那個可憐可愛忠勇溫厚的溫寧,他還是那個可惡可恨三毒俱全的江澄。”聶懷桑道,“去吧。”

不如05

這劍我曾背過三月,當時便有預感,你是要離我而去了。

“你!拔出來!”面目猙獰、聲嘶力竭、從來一絲不茍的那絡長劉海十分蓬亂,“拔出來——立刻!”

在蓮花塢的酒後,天子笑的酣暢隨垂柳搖擺,你摘下一片柳葉放於唇畔吹響,那悠然的曲調,許多年了,常在夢中回響。

“不要碰我,不要管我肩膀上的血,來!”對面來人的瞳孔中映出瘋子般的臉,“拔這把劍。我叫你拔劍!”

是凜冬過境冰封淅瀝春雨化寒刃萬丈,是簾外醉裏吳音轉眼為冤魂夜啼訴短命,是我從一場南柯大夢中醒來,枕邊還放著邀你來看的書簡,只是一番覽卷挑燈,我心知,你不會來。

你永遠不會回來。

好一世游園驚夢,媚語耗盡,在經年的午夜剩我輾轉於舊故的貪戀,渡過成百上千個無人訴孤苦的漫漫長魘。我在宴廳找人拔劍,從阿爹和阿娘身體中依次穿過,他們從前總是在爭執相吵,這回卻含情脈脈執手依偎,亦不怪責我的莽撞,阿娘伸手想順順我的衣衫,阿爹對我微笑,道:“兒子又長高了,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我在校場找人拔劍,姐姐從門外端著食盒提裙匆忙趕來,柔聲喚我:“阿澄,阿澄,別跑這麽快了,又摔著怎麽辦呢?姐姐給你熬了蓮藕排骨湯,是偷偷給你一人做的,別人都沒有,你快趁熱來嘗嘗,乖。”我又跑過很多地方,找很多人拔劍,那群猴子一般的蓮花塢子弟嘻嘻哈哈跟在我後面笑:“師弟又找錯人了,劍總是拔不出來。”

無論前半生是如何的落寞與不堪,我卻總是幻想著與你重逢的時刻,在雲夢熱鬧的街頭,在酒酣耳熱後的家宴,在落花時節蓮花湖畔的扁舟,你搖搖手中瓶罐,笑道:“師弟,一起喝酒。”

“江宗主是瘋了麽?”“這口中怎麽還喊著爹娘姐姐?他、他不是全家死光了嗎。”“出現幻覺,走火入魔。”

又一只顫抖的手拔不出隨便,江澄爆喝一聲將人推開,他想抽劍轉身,一只堅定有力的手突然橫出來,緊緊抓住隨便,以巨力將江澄扯回來,一把抱住。

江澄百般掙紮不脫,內心暴戾,揚起紫電便在那人背上抽出一道。換旁人已應聲倒地,可那人僅僅是渾身一震,沒洩出一絲痛哼,反而更緊地摟住了江澄。

“江侍衛,將在場之人領出去各自安置,傷不重的世家好生安排船只送出,至於傷勢重的,我記得蓮花塢西廂有足足九進客房,供清談會待客。”這聲音雖然溫和悅耳,卻條理分明、透出不容抗拒的氣勢,“江總管,去江宗主從靈堂出來後一路到過的所有地方,解釋情況,安頓客人,說魏無羨和藍忘機以及鬼將軍,闖入江氏靈堂,江宗主上前阻攔,以一敵三,所以負傷。”

“藍老師,你最是德高望重,江宗主受傷與含光君有關,由你出面做好各大宗主家主工作,免去日後飛短流長,對兩家都好。”他臨危不亂,原本慌亂無措的江氏門徒迅速各歸各位,紛紛離開,喧嘩的蓮花塢逐漸恢覆秩序。

藍啟仁鄭重點頭,率藍氏門徒率先離開,並示意如戰敗鬥雞般的金氏及其他家族隨之一道。聶懷桑特意在瀟湘苑眾人經過身邊時,對謝紫彤耳語道:“封嘴這事,懂事的靠藍啟仁,有些不懂事的,就有勞你了。”

謝紫彤先是微微一驚,隨後醒悟過來,眉宇間浮現一層冷冽,點頭後離去。

世界安靜了,聶懷桑懷抱著還在掙紮的江澄,在沈默中與江澄角力。

江澄的頭一直埋得很低,透過淩亂下垂的碎發,能看見他眼睛瞪得極大而瞳孔縮得極小,因而雙目露出四邊眼白,無聲地喘息。聶懷桑穩如泰山無法撼動,他逐漸放輕了抵抗,一只手在這時溫柔地撫摸上他的頭頂,柔聲道:“阿澄,我在這裏。”

在江澄的僵硬與沈默中,聶懷桑撫摸江澄長發,沈聲道:“阿澄,屠戮玄武那回,若不是你一刻也沒有休息,將十日的路程硬生生壓到七日,魏無羨已橫屍窟底。”

沈默依舊,僵硬卻陡然松動。

聶懷桑的嗓音天生自帶笑意,面上又有酒窩,他平時哪怕不帶情緒地說話,聽上去也像含笑,此刻他說得慢條斯理而字字千鈞,天教風流的嗓子隱隱透出一把華麗高貴的腔調:“阿澄,你不欠人。”

江澄的瞳孔恢覆正常尺寸,撐裂的雙目逐漸又成雄姿英發一對杏眼。他身邊彎腰撫他後背的江厭離消失了、並肩站在他旁邊的江楓眠和虞紫鳶消失了、或坐或蹲圍著他撐下巴玩笑的那群江氏子弟也消失了。

當最後那提著兩壇天子笑的身影也搖頭晃腦地消失殆盡後,江澄雙手回抱住聶懷桑,將臉埋在聶懷桑胸前,喚道:“懷桑。”

江澄身長八尺,時人雲得罪誰也不能得罪他三毒聖手,生得高大英俊,以晚娘臉示人,行事剛烈正直,管理宗室大開大合、殺伐決斷,淩厲得就像一條雷霆霹靂。可聶懷桑此時抱著他,卻感覺到他是那麽弱小無助,如同終年得不到父親一個擁抱的稚子。

江澄的聲音已平靜尋常,淡淡道:“懷桑不要看我。”

一語畢,便擡起右手,嚴嚴實實遮住了聶懷桑的雙眼。

聶懷桑沒有說話、沒有動作,維持抱緊江澄的姿勢,任憑江澄一動不動地埋胸。

畫面越拉越遠,這屋子裏的燈火逐漸被宏大背景中的夜色吞噬,化為越來越小的方形。燈火的中心,是一對相擁的男子,無人發出一絲聲響,無人做出任何動作,此時的無聲是世間最好的溫柔。

永遠不會有人知道,江澄是否在哭。

一只烏鴉飛過蓮花塢上空。

烏鴉落滿思詩軒畫摟的欄桿、垂脊、庇,薛洋從一根通天柱後繞出來,雙指夾著一張符篆。

他來到了熟悉的場景,四肢百骸說不出的舒暢自在,長長的黑發劃過夜空,符篆一出便無火自燃,卷起一角化為灰燼落在地上。

而落在地上的一瞬間,思詩軒陳年群鬼頓時被薛洋齊齊喚出,朱閣焚獄火、萬鬼共嘶鳴,那是足以使魏無羨產生共情的怨靈執念,瞬間從二樓席卷一樓,將樓內兩道人影包裹。

滿摟冤魂走屍,聽我號令!薛洋運指如飛,狠厲陰氣排山倒海被他喚來,一浪接著一浪累成高墻百丈,卻偏偏在背後留出風平浪靜的一隅,曉星塵安靜站在陣中,被薛洋珍重呵護,不讓一絲鬼道邪術沾染受陰虎符反噬而無力抵抗陰咒的道人。

“這些原先並不危害人身的怨靈卻在此刻突然之間兇悍程度倍漲,一定是出了什麽變故。”兩道身影中的一道,終於從不斷推理的思緒中開口,篤定道,“害死他們的兇手,到這附近一帶來了。”

另一道身影微微一動,並沒有說話。然而曉星塵立刻道:“他說,金光瑤。”

薛洋兩手以指為劍,猛然收勢交疊於胸前,語調上揚道:“前幾日,我在金光瑤面前暴露魏無羨行蹤。今日,我又在魏無羨面前暴露金光瑤行蹤。這樣兩面挑撥、一生反骨,是不是很可惡?”

他邊說邊回眸一笑,露出兩顆虎牙,少年貪玩,恣意張揚。

江澄胡亂地將聶懷桑就地推倒,又吻又抓他的衣扣,繁覆的盤扣江澄解了幾次沒解開,便將聶懷桑翻過來,一遍遍親吻他背後被紫電抽中的地方。

聶懷桑開口道:“阿澄,你真的要這麽做?”

江澄懶得理他,一遍遍吻那道傷口,將紫電傷害的那線肌膚,吻得紅腫不堪。

聶懷桑耐著性子等他吻了半天,又道:“阿澄,你真的要這麽做?”

江澄十分不滿聶懷桑的氣定神閑,伸手朝聶懷桑胯下揉了一把。這下連聶懷桑都有些氣息不穩了,道:“那便卻之不恭了。”一下轉過身來,一手就拔下了江澄發間的九瓣蓮銀發飾,他扯開江澄腰帶丟掉,迅速解開江澄各處衣帶,轉眼便將江澄三層衣服扒光。江澄對聶懷桑的熱情主動十分滿意,與聶懷桑肉搏互啃,雙手不住隔著衣服撫摸聶懷桑背脊。

聶懷桑一手揉著江澄尊臀,翻身便將江澄壓於身下,在接吻的時候,江澄啞聲道:“懷桑,今日別離開我。”

聶懷桑報以沈默。

江澄不滿聶懷桑的回答,道:“你——”便想撐著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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