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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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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芒跳下風道夾層,落在一條無人的走道裏。右手上仍在流血,衣服小半被染紅了,有幾分狼狽。

正茫然該往哪裏走——

滴滴。

有聲音從身後傳來,她一轉頭,幾個巴掌大的監視器飄在不遠處,感應器察覺到這邊的動靜,攝像頭朝著她照了過來。

像幾只死氣沈沈的眼睛。

它們在空中頓了頓,驀地朝她飛了過來,警鈴大作,整條走道頓時喧嚷起來,老遠便能聽見。

遠處傳來人聲。“在那邊!”

姑娘來不及細想,轉身便跑。

可她手上不停在流血,一路的血跡沒法遮掩,穿過一條條走道,身後匯集的追捕者越來越多了,腳步淩亂,聲勢驚人。

這座大樓裏到處是游走的監視器,只要碰上了,它們便也牢牢跟在她身後,怎麽也甩不掉。

姑娘不熟悉大樓地形,繞來繞去,終於是繞進了一條死路。

路很長,盡頭是一扇半掩著的青黑大門。上面有四個字——

八號倉庫。

路到了盡頭了,她別無選擇,推門進去。

倉庫自然是很大的,本來全在黑暗裏看不清。但人一進了門,屋中的感應燈便一一亮了,將屋中景象照得分明。

終芒腳下一慢,以為是闖進了義莊。

寬廣的屋子裏列著一排排極高的銀灰色金屬架子,架子上,整整齊齊地擺了成排的透明箱子,一眼看著,滿屋子鋪天蓋地都是這些透明箱子,裏面還有人。

她本以為那是透明棺材裏裝了屍體,堆成了小山。

可再一看,箱子裏的人,有的臉上還在動。他們被鐵鎖鏈牢牢鎖在箱子裏,身上插著供給營養液的細管,臉上戴了個供氧面罩,全身除了一張臉,哪裏也動不了。

終芒走到某個箱子前面,裏面的人睜大了眼睛,楞楞望著她。箱子上面的箱子,箱子下面的箱子,箱子前後左右的箱子,裏面也全都有人,眼珠子全盯住了她。

姑娘背上一陣寒意。

人像雜物一般被堆放在這裏,成千上萬,無聲無息。每個人都像架子上的貨物,裝在一個連翻身也不夠的箱子裏,出不去。

生命是不該這樣被對待的。

姑娘視線無意中掃過不遠處的某個透明箱子,一怔,飛快奔過去。

“……哥?”

箱子裏的明一命已經很瘦了,當初的壯漢如今只剩下皮包骨頭。他雙眼睜著,但空洞無神,聽了她的聲音也毫無反應。

他的箱子上貼著標簽。

【仿生人A87,未上架。原劇情中已身亡(覆制人替死)。新用途未定。】

她往上一看,上面的箱子也是個熟面孔,玉香姑娘闔著眼睡在裏面,幾乎瘦骨嶙峋。前,後,左,右,也都是隱雲寨的人。也許他們是一起被送到這裏來的。

有一個透明箱子裏的人卻是全身發青,面部已半腐爛了,那是寨裏管廚房的摩婆。年紀大了,靠一點營養液已活不了,死了很久,沒人來管。

——自從“劇情”開啟,隱雲寨覆滅,代死的覆制人死在姑娘劍下,真正的寨人們便被人關在這裏,一日日動彈不得,眼睜睜看著老人死在裏面。

——比死更殘酷。

終芒以為自己是做了噩夢。

滴滴。滴滴。

這時候,一路跟著她的監視器也到了,它們飄進門,四散開來,攝像頭照住了倉庫中每個角落。

也照住了半跪在地上的姑娘。臉色蒼白,眼睛裏濕了,卻好像是連眼淚也楞住了,凝在眼眶掉不下來。

攝像頭是無聲無息的,一只只紅色指示燈沈默地閃著。

它們是公司重金購進的高清監控器,本是用來監視員工行為,沒有一個動作逃得過攝像頭背後那些看著監控畫面的眼睛。

不多時,門外的腳步聲也近了。

他們來了。

終芒緩緩轉過臉去。

來人有多少?幾十?上百?黑壓壓的一片,把長長的走道填滿了,像一堵高墻,不留情面地慢慢壓進門裏。

他們全副武裝,手裏是可怖的科技武器。

而她手裏只有一柄匕首。

更多的監視器隨著他們飛了進來,蜂群一般飄在半空裏,把一切都看在眼裏。

他們中間傳來一個聲音,頗有些尖銳。看不見說話的人究竟是誰,因為是躲在人群裏。

那尖銳聲音道,“仿生人A09,好一個白眼狼!公司為捧紅你,耗費多少資源?而你不知好歹,故意搗亂,把上上下下攪得不得安寧,害我們損失很多錢。”

終芒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你不知道我在說什麽?好沒有良心,你如今的一切都是公司給你的,好看的皮囊,世人的崇敬,還有一段與A05頗為傳奇又撕扯的愛情,要不是你自己不聽話,你本還可以做個皇後娘娘,享盡榮華富貴。”

“我從來都沒有欲求過你說的那些東西。”

“別得了便宜賣乖。我們對你多麽好。”

姑娘站起來,握住了手裏單薄的匕首。一字一句。“你們讓我什麽都沒有了。”

“好好好,”那個聲音說,“歸根結底,你還是覺得我們對你不好。”

姑娘說,“我從來都不想離開隱雲寨。”

那聲音說,“你想歸你想,跟我們有什麽關系?你不離開那鬼地方,怎麽到展區給我們賺錢?”

“我從來都不想殺人。”

“你不想殺也得殺。你不殺人,我們的亂世新版本怎麽運行得起來,怎麽制造壯觀的戰爭場面讓觀眾熱血沸騰掏錢出來?”

“我與鳳獨之間只有恩怨,沒有情愛。”

“你不想有也得有。你們搞不出點動人心扉的覆雜愛情故事,你們那些容易被煽動的粉絲怎麽會在情緒沖動下互相對立、大打出手,比賽似的把錢花給我們?”

姑娘不說話了。

“好好好,”那尖銳聲音冷笑一聲,說,“即使我們對你不好,那又怎麽樣?你有什麽理由怨恨?沒有我們這些造物者,你們根本連活也活不成。你們是我們的商品,把你們做出來,本就是為了賣錢,你們就該乖乖聽話給我們賺錢——若像你這樣違逆便是沒有良心。”

滿倉庫成千上萬的玻璃箱子裏,貨物一般的仿生人們臉部抽搐著,只是喉嚨被鎖住了,發不出聲音。

一室怨氣。

可在黑衣人們手上的科技武器面前,怨氣是壓得住的。壓得住的怨氣便不足為懼。

越來越多的監視器從門外飄進來,一只只攝像頭把倉庫中的一切都印在眼裏。

黑衣人中忽有別的聲音道,“這裏怎麽有這麽多監視器?它們一窩蜂聚到這裏做什麽?”

那尖銳聲音道,“誰知道?也許是上面想看著我們把不聽話的商品好好處理掉。這A09和以前的A05一樣實在是個大隱患。”

那尖銳聲音忽地想起什麽,聲音一下子擡高了,“說到A05——它以前和你一樣總跟我們作對,不聽管教,屢屢犯事,有一次甚至在開顱手術半途裏醒過來,掐死兩個醫生——那又如何?後來怎麽樣?”

終芒不作聲,視線在黑衣人身上慢慢掃過。有人手裏拿著的是劍——不是精鋼鍛造的冷兵器,厚重森然,閃著可怖的紅光,是一種破壞力極強的科技武器。

比起短匕首,她更擅長的仍是劍。也許那種劍也可以。

姑娘不說話,那看不清說話人的尖銳聲音便越發得意起來,“一場徹徹底底的大腦改造手術,再加上高壓電擊,A05終於乖了,是個聽話的畜生。若不是被你一刀捅死,它會給我們賺更多錢。”

頓了頓,又道,“可惜被你一刀捅穿脖子,這麽多年下來身體狀態也不行了,修覆成本太高,我們救不回來,索性丟進碎骨機——哢嚓哢嚓哢嚓,它成了一灘爛肉。嘖。”

這一番話說得太長,終芒憑著聲音辨出了那人的位置,擡眼看過去。看不見。太矮了,被人高馬大的黑衣人埋沒在裏面。

終芒低聲道,“無恥。”

“無恥?A09,你是這樣同你的創造者說話的嗎?也罷,”那聲音道,“你這反骨是改不了了,我們便只好把你處理掉。動手!”

話音落,黑衣人們腳步一快,朝著終芒包抄過來,有人瞬間已便扣動了扳機!

終芒反應很快,腳下一踩,飛身而上,躲過了子彈。

她在金屬架最頂端飛快掠過。

一個個透明箱子裏仍是活著的人,動彈不得,逃脫不了,一旦在這裏打起來,死傷是成片的。

好在這倉庫並不滿,後半間全是些空箱子,沒有人在。

姑娘落在兩排金屬架之間的地上。

幾乎是在同一時刻,有人閃了進來,手中巨型武器朝著她一劍劈下,嘩——可怖的能量波將遙遠處的墻也掃出個凹痕,不遠處被波及的幾個監視器全碎在了地上。

好巧,那武器恰是一把劍。

終芒敏捷躲過了。

那黑衣人又靠近,一手持武,另一手朝著她狠狠地抓了過來,嚓嚓,精鋼手套裏射出幾根銀針,擦過終芒臉廓一寸遠。

這時候,另一端也有黑衣人進來了,手裏擡著重槍。

這是真正的左右夾擊,兩邊都是殺傷力極大的重武器。

可是——

一左一右的兩個黑衣人為免誤傷同伴,在那一瞬間裏出手難免有些遲疑滯重,就趁著這一瞬間——

終芒一手抓過槍桿,氣力之盛,一下便將那人連人帶槍朝著另一頭甩了過去,砸向另一人身上。

後者偏身躲開,可被同伴身體遮了視線的頃刻,手裏驟然一空,幾步之外的仿生人竟是瞬間近了,手向精準,奪走他手中重劍。

一個殺神,手裏有了劍。

劍緩緩舉起。

——她本來從不願殺人的。

如今,那劍刃上有一種光。不是稀薄微亮的露光,也不是天穹高照的日光,而是一線死靜陰冷的寒芒,仇深恨重,不死不休。

看著那寒芒,黑衣人有些恍然。

他恍然得不久。

因剎那間劍起鋒落,鮮血迸出,他已被劈為兩半。

姑娘拿著劍殺了出去。

廣室喧鬧,危機四伏,螞蟻般的黑衣人中唯一的一個“古人”身形單薄,重劍鋒厲,一劍一劍揮出去,金火跳躍,殺風亂飛。

排排金屬架上的空玻璃箱接連碎開,晶瑩的碎玻璃散得滿地都是。

鮮血也滿地都是。

黑衣人接連倒下,地上一片片紅與黑,紅色流淌,黑色凝固。有的是死了。有的不過摔在地上起不來,有的不過暈過去,卻被同伴誤傷,剎那間淪為屍體。

姑娘也漸漸帶傷了。她右手上本就有傷。

然,傷口越多,殺得越狠,鮮血激蕩殺意。身體裏流出來的血,化作眼中血腥之氣,愈結愈深。

一個。一個。再一個。

天生的殺戮之器。

但,作為人,她本來從來不願執劍,不願無端屠人性命。所願無非是要與家人平安喜樂就此一生。

是他們擺弄她命運,把染血的劍強塞給她,亂世殺伐中造出個怨恨深重的神——他們終於是在倒蓋著的酒盅裏養出了致命的蠱。

如今,是揭盅一刻。

終芒殺紅了眼。血色的紅。腥味的紅。愈來愈深。

——終於燒了起來。

重劍一劈而下,恐怖的劍風撲掃出去,兩個金屬架轟然倒地,玻璃殘骸四飛,被波及的黑衣人痛叫一聲便再無聲息。

此地已是血腥之地。屍橫遍地,赤血滿墻,人間屠戮造就的地獄。

終芒已傷得很重。

一擡眼,她看見那個人。

很瘦,很矮,整個人裹在厚重的金屬防護服裏,面色發白。

那個出言譏諷、聲音尖銳的人。大概也是“他們”中的一個高層吧。多麽脆弱又不堪一擊的人,竟是居高臨下將人玩弄於股掌之間。

隱雲寨。山下城。六道城。多少真正美好的東西死在這個銀灰色的地方。他們殺死美好,為的是什麽呢?為的是什麽呢?

終芒一劍朝著那人狠狠刺過去!

砰!

劍尖刺在防護服上,那人竟是安然無恙,而姑娘被一股巨力推開,猛然間往後飛出去,重重撞在墻上。嘭——

痛極了。

終芒摔落在地上,腥甜的血從嘴邊流出來。

那人隱隱有些發抖,聲音卻又得意起來。“哈哈,無知的東西,現代科技豈是你能鬥得過的,你手中玩意不過是個次品,要砍我這衣服,砍斷了劍你也做不到,反沖力先撞死你!你們這些玩意就該在我們腳下被踩到死!”

終芒胸前微微起伏著,試圖控制著呼吸。身體裏五臟六腑痛攪在一起,連視線也有些模糊。劍也抓不住了,落在地上。

戰事已到了尾聲了。

餘下黑衣人不到十個,都已疲乏。

她已輸了。

必死無疑。

殺死這些殘喘著的黑衣人又如何,大樓裏還有更多。即使殺光一整座大樓也無濟於事,外面還有更多更多。

一個黑衣人朝著姑娘走過來,手裏一把槍,嘭的一下打在她腿上。

終芒無力再躲,只悶哼一聲。

黑衣人把她從地上提起來,像提起一只麻袋一般,動作極為粗魯。

其餘黑衣人也靠近了。

冰涼的槍口遞在她腦門上。

緩緩地,扳機扣動了——

咚!

飄在半空的一個監視器驟然掉了下來,恰砸在持槍黑衣人頭頂,後者毫無戒備,怔楞一瞬。只需要一瞬……

終芒反手將槍奪了過來,槍口抵在對方腦門,學著他們方才用槍的樣子扣動了扳機。

砰——

溫熱黏糊的東西濺了她一臉,來不及抹掉,她一下朝著身後倒過去,抓起落在地上的重劍,狠狠揮出。

尾聲的戰鬥仍然慘烈。

腿上中了槍,行動時伴著劇痛,有些遲緩。而那些黑衣人也沒好到哪裏去,滿臉是血,動作間氣喘籲籲。

一個。一個。再一個。

姑娘累極了,強撐著一口氣而已,不願意屈。擡眼,一雙眼睛仍是黑亮,每一次揮劍都都盡全力。

但眼前終於是慢慢模糊了。

……到了生命盡頭了麽?

她擡手,將劍光朝著最後一個黑衣人刺過去,最後一分力,最後一分氣,那劍上的光芒燃盡了生命裏最後一滴血,將死而耀眼,盛而壯烈,是天邊如血的夕陽。

黑衣人倒下了。

終芒緩緩地,跪坐在地上,臉微垂著,呼吸時幾乎沒有聲音。柔順的頭發散了,遮了半張蒼白汗濕的臉。

很安靜。

也許那個躲在防護服裏的人正譏笑著什麽,但她已聽不清了,耳邊空空的,只覺得很安靜。

——恍然間又看見隱雲寨的山霧。山間空地上有一場芒果小宴,太陽未落,天色正好,大家都很開心,說說笑笑著。

——而那個人也在身邊。

一番亂戰之後,蜂群般的監視器仍高高飄著,紅色指示燈一閃一閃。攝像頭仍在運作。

叮鈴——

寂靜裏一聲響。走廊遠處,有電梯到了。

那聲音有三分似銀鈴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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