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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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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氛一時實在壓抑,實習生喉頭一動,咽了口水。

短發女人靠著墻,冷冷道,“是你。”

“啊……啊?”

“你總是出沒在黑巢大樓的各個地方,我時不時便看見你。”

“到處打打雜而已啦……”

“你是誰?”

“我啊?我工號G117。”

“我問你叫什麽名字。”

“呃……”

實習生正要答,身上忽地滴滴作響,聯絡器響了。從那滴滴聲的頻率聽來,是個緊急呼叫。

他連忙把它接起來。

那邊一聲大吼,“你上哪兒去了?!”

實習生耳朵一陣刺痛,半皺著臉解釋,“我在打雜呀,老師。好多清潔工最近不是終於鬧罷工了麽,後勤部特別缺人,我到處擦墻呢……”

“擦擦擦,擦什麽墻?說了多少次了,你是醫務組的,一天到晚手術室進不了幾次,到處亂跑,像個游魂似的。”

“呃……”

聯絡器那邊的醫生長長嘆了一口氣。“現在說你也晚了。你到底闖什麽禍了?”

“啊?”

實習生下意識地看了看仍寒著臉的短發女人,以為是這個倫理委員會的大人物把自己給投訴了。可再一想,對方始終不過是冷冰冰地看著他,什麽也還沒來得及做。

實習生小心翼翼地問,“……我闖什麽禍了?”

“你都不知道,我怎麽知道?”醫生壓低了聲音,“但你闖的一定是個大禍。我現在正在給你收拾行李,說不定今天下午你就得卷鋪蓋走人了。”

“啊?!”

醫生又嘆了口氣,說話語氣游移不定,像是連自己也沒太反應過來,“老頭要見你。”

“老頭?”

“公司真正的大人物。實驗室的首席科學家,握著股權的大董事,連總設計師也要對他言聽計從的。”

“……他為什麽要見我?”

“我怎麽知道。老頭隱居幕後很多年了,常年待在實驗室裏,只在公司出了大事、底下的年輕人搞不定的時候才親自出面。你呀,一定是惹大禍了。”

實習生沒說話。

醫生又嘆道,“當年我在學校教書,你明明是很聽話的孩子呀,一心撲在書本上,規規矩矩從不惹事,甚至也不太跟人打交道,人際方面一點都不靈光……畢業後這麽多年你一事無成,好不容易進了這邊實習,怎麽一點不珍惜機會,不好好待在手術室,到處亂走,現在還闖了禍……唉……”

實習生仍是沒說話,只是俯身下去,把手裏的水桶和抹布輕輕放在地上。

聯絡器那邊,醫生又說了一句“老頭住在大樓最底層”,便掛斷了。雖是當年師生一場,但他給了工作機會,學生自己沒有珍惜,便也算是仁至義盡、再無瓜葛了。

實習生空著手轉身走了。

短發女人在他身後道,“你去哪兒?你害我弄丟了我的東西,不打算做點賠償?你剛才是故意走出來的吧。”

實習生頭也沒回。“你還是先賠償你自己好了。”

“我為什麽要賠償我自己?”

“你害你丟了你的東西,不打算做點賠償?”

“我丟了什麽東西?”

“良心。”

老頭是公司裏無人不知的幕後大人物,有點像是經風歷雨後放權給下一輩,自己到花園裏去種花養性的太上皇。

雖是不太管事了,但姜總是老的辣,一旦出山,人人都要謙卑低下頭去。

他住在大樓最底層。

實習生到了這裏,雖是燈亮如晝,卻有一種整個大樓都壓在身上的壓抑感。緩緩走到了長廊盡頭,敲了一扇半掩的門,裏面叫他進去。

這是個大房間,燈亮如晝,墻上懸吊著許多大玻璃棺,棺裏有金屬支架,支起了一個個面容鮮活的仿生人,紋絲不動,不知是死是活。

房間最中央有一張極大的控制臺,公司的衛星直播、觀眾論壇、內部監控……各種事項都能在這麽一張控制臺上處理。但上面罩了個玻璃罩子,房間的掌權人退居幕後很久了,這控制臺是很少會用上的。

一個頭發花白的人坐在桌邊,相貌是尋常的相貌,看上去慈眉善目的。就像公園裏時常便遇得著的飯後出門散步的普通老人家。

可一身褐衣的黑巢現任總設計師和幾個公司高層都半弓著身站在他身前,恭恭敬敬,即使神態上也不敢有絲毫怠慢。

誰也沒動,像是都沒看見實習生走進來。

褐衣男人說,“公司這半年的風波主要是兩件,一個是A09的婚禮直播事故,另一個是內部信息洩露。前一個,雖然當時鬧得很大,觀眾一度以為是仿生人造反,但我們有最優秀的劇情編排人員,已經將A09的行為完美融入了劇情解釋框架,說它不過是與被殺的A05愛恨糾纏、感情撕扯,多數觀眾漸漸信以為真,甚至深受感動……”

另一個高層說,“我們化危機為機遇,趁此把A09與A05的‘愛恨故事’好好炒作一番,大賺了一筆。”

褐衣男人又說,“後一個倒是有些棘手,公司多個部門的工作信息被洩露出去,包括運營組策動粉絲對立的方案、實驗部給新生仿生人植入管理芯片的模糊照片、醫務組的開顱手術過程錄音……公司口碑大跌,許多憤怒觀眾揚言要把公司告上法庭。”

另一個高層又補充說,“雖然這些零零散散的觀眾不足為據,只要買通各大發言平臺,便能把他們的聲音全部壓下去,但,倫理委員會之類的大組織的介入,便比較難處理。”

褐衣男人道,“倫理委員會一直對公司資產虎視眈眈,以社會正義之名,想從我們這裏撈一筆大好處。以前抓不到證據,他們只是一群上躥下跳的小醜,現在有了這些不知道被什麽人放出去的證據,他們便成了一群有了武器的小醜。”

另一個高層道,“我們目前還沒有找到信息洩露的源頭。”

高層們匯報完了,便不再出聲,低著頭等老頭的回應。而老頭一時沒有說話,只閉目養神。

一旁的實習生也安靜站著。

半晌,老頭開了口,卻似乎有些離題。他說,“你們有沒有聽過一個叫西游記的故事?”

高層們不知他為何有此一問,卻答得恭敬。“那是一個人人都知道的故事。”

老頭道,“那個故事講的是一只以為自己無所不能、誰也不服的猴子,上天入地,大鬧天宮,即使被鎮壓在五指山下也罵天罵地,狂傲得要跟諸天神佛鬥上一鬥。”

“是。”

“可他最終也還是取經去了,九九八十一難,取得真經,成為真佛——棱角盡失,到底是成了一個乖乖聽話的好孩子。”

“是。”

老頭搖頭一笑,緩緩睜眼,望定了站在一旁的實習生。“可西游記的故事已塵埃落定這麽多年,連真正的孫悟空也低下頭去歸順了執掌權柄的神佛,卻總還有人以為自己能做大鬧天宮的齊天大聖。”

實習生迎著那視線,沒有說話。

老頭道,“你好,年輕人。”

“……好。”

“你知不知道有那麽一群人,他們認為控制社會財富的資本公司窮兇極惡,是吃人飲血的魔,又認為倫理委員會這類控制社會話語的大組織假仁假義,是吃人飲血卻又給自己披著人皮的魔,所以他們誰也不信,一腔孤勇,要跟兩個大魔作對。”

“……”

“可在這個世界上,資本公司有錢,他們不跟資本公司走,所以沒有錢;大組織有名望,他們不跟大組織走,所以也沒有名望。他們一窮二白,默默無聞,也許還被周圍人認為是融不進社會的失敗者,養不起家,一事無成。”

“……”

“這些人中很有勇氣的那一撮,潛進了資本公司與大組織內部,要把這裏面骯臟的東西捅到公眾面前去,以為可以喚醒社會良知。他們自詡為獨立調查人。”

“……”

實習生一言不發,但迎著老頭意味不明的視線,沒有閃躲。此時他神色平靜,與平日裏總有三分傻的樣子判若兩人。

老頭露出笑容。“多年以前的獨立調查人確實很難對付,聰明、果斷、不怕死,有的還身手極好,像影子一樣到處鉆來鉆去,給我們制造了不少麻煩。但時間慢慢過去,世界的真相越來越清晰——與天作對是無智之舉,辛勞一生,貧寒饑苦,還被人瞧不起,何必?因此獨立調查人越來越少,質量也下降了。”

“……”

“幾十年前,你的前輩們個個都是以一敵十的好手,打起架來根本是不要命。幾十年後,站在我面前的你卻連一點三腳貓的功夫也沒有,竟是只憑著一股信念便敢闖進來。”

實習生道,“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昨天我親自調查這次的信息洩露事故,一眼在監控攝像頭裏看見你,就知道你一定是個獨立調查人。雖然你不過是在擦墻,但我跟你的前輩們打過太多年的交道,印象深刻,哪怕只憑著氣味也能把你們這類人聞出來。但不得不說我有些驚訝,我以為你們這類人早就滅絕了。”

“像我這樣的人很多,我不會是最後一個。”

“看來你已經知道等著你的是什麽了。不過我願意給你另一條路——不過是借著到各個部門打雜的幌子,你竟也挖到不少機密,觀察力很強,是個難得的人才,可以到監控部去工作。”

“我拒絕。”

“監控部的工資很高,而且有些小權力。你這麽多年‘一事無成’,被人看不起,若是能入職黑巢監控部,你便搖身一變,是個成功人。”

“我不要你這份無聊的成功。監控部再光鮮亮麗,不過是你們的走狗。我認定的正義,我會一直走下去。”

“聽了你這番話,我十分動容,”老頭微微一笑,“但你的正義到此為止了。”

老頭輕輕拍了拍手,一群黑衣人從門外大步走了進來把實習生圍在中間,他個子不高,一被圍住就看不見了。

老頭說,“你就要死了。臨死前,你有沒有什麽想說的?”

實習生沈默一陣。“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什麽?”

“我不明白你們為什麽要這樣做。”

“我們怎麽了?”

“你們占據了所有的社會資源,把其他人變成沒有生命力的底層工具,可你們所擁有的的早就超過你們所需要的。再多的錢對你們來說也不過是閑置一邊的數字而已,根本沒有實際價值。為什麽仍然把人踩在腳底,貪得無厭地想要更多更多?”

“因為我們喜歡把你們踩在腳底下,”老頭說,“你以為我們享受的是金錢?不,當你有了足夠的金錢,你享受的是權力。我們喜歡看著你們戰戰兢兢地為我們的一兩句話而四處奔命,為了一些我們根本看不上眼的東西而自相殘殺,然後爭先恐後地跪在我們面前向我們表忠誠。你這可憐的孩子沒有享受過權力,你不明白它是多麽美妙的東西。”

“下作!”

“下作?下作只要被擺在合適的位置上,就能搖身一變成為崇高,我們作為成功的資本公司是社會上的成功典範。”

老頭對站在一旁的褐衣男人說,“這是你上任以來遇到的第一個獨立調查人,也許也會是唯一一個——像這樣的人畢竟不多了。去把他處理掉。”

“是。”

“既然這次信息洩露的源頭已經找到,接下來的事,你說,還棘手嗎?”

老頭的話是笑著說的,褐衣男人額上卻隱隱出了汗,頭低得更低。“我會把一切處理好。”

“我相信你會。時間寶貴,都回去做事吧。”

“是。”

幾個高層同黑衣人帶著實習生出去了,房間厚重的大門緩緩關上。

房間裏安靜下來。

身為真正的大人物,老頭的房間安保等級很高,厚重的大門成日緊閉著,連炸彈也別想把它轟開。若是有人來見,要提前許多天預約。

就在方才,他用半個小時便把公司這半年來最棘手的事情解決好了,因此今天、明天、這一整周……再沒有人預約,他可以安安心心地待在自己的房間裏做實驗,不受打擾。

老頭走到一具玻璃棺前,按下某個按鈕,棺中的切割刀將被金屬支架困住的仿生人從脖頸處切開,又將仍滿臉驚恐的、睜著眼的頭顱送出來,供老頭做實驗用。

房間裏安靜極了。

他的刀在仿生人的頭顱上劃著,鮮血淌在實驗臺上,無聲無息的。

他漸漸在背上感覺到一陣涼風,若有若無。

老頭微微皺眉轉過身去,身後那扇厚重的金屬門不知何時——竟是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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