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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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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芒在自己屋裏醒來。

頭有點疼,想伸手摸上一摸,左手背裏卻隱隱一麻,摸腦袋的念頭一滑而過,不見了。手伸在半空裏,忘了是要做什麽。

於是出門去。

推開門,只這麽短短一夜,府中忽地大不一樣了。

府中舊日裏是一種不由分說的華麗奪目,眼下卻是柔情起來,紅塵萬裏間最盛的一抹,一個溫柔鄉一般的地方,連素淡的東珠檐燈也掛兩條赤紅的細碎軟緞,顯出個風情萬種、百般留情的樣子。

終芒這間屋子外面更是成了個金玉流連之地。

小院裏堆滿了大大小小的描金漆木箱子,裝著的全是天下奇物,翡翠剔透,脂玉凝白,圓潤的白珍珠溢出來了,流瀉到地上去。

好一番盛情,滿眼珠玉流光。

姑娘只覺得刺眼。擡腳便徑直出了小院的門,懶得避開它們走,腳隨意踩在珍珠上,碎了也不可惜。

沒幾步,遇著個侍女,低頭小心翼翼地說鳳獨在書房裏召她過去。

終芒不想去。

拒絕的話才說出來,左手背裏又一酥麻,腳步自顧自地一變,朝著書房去了。言不由衷似的。

正值冬日,風盡是寒的,吹在臉上,皮膚都要裂開。可天上萬裏無雲,到處都明媚,陽光裏給人一種暖洋洋的錯覺。

終芒到了書房,也不敲門,伸手推了門便進去了。

書房日暖,案頭香爐煙氣氤氳。

屋裏那人朱衣曳地,手中輕晃著一只細白瓷的小酒杯,袖上的金絲鳳凰隨他動作一扇一扇,似是欲飛。

腳下還有一攤碎瓷片,他心情極好或極不好時,總是隨手亂丟杯子。

——多麽熟悉的畫面。

只是如今,他身前沒了那最是忠心耿耿的武侍,而她手上已有鮮血。

終芒慢慢走進去。

屋中的書案,仍是那張被她一劍破開的檀木案,厚重結實,雕紋細致,是找了匠人花了心思重又合上的。

他一向傲慢,東西不是非得用新的貴的,但一定要是自己喜歡的。只要他喜歡,再破了也不丟,修修補補,即使醜了也用。

鳳獨仍註視著杯子。“我知道你不喜歡送到你院子裏去的那些東西。金珠玉墜,麗飾華裳,天底下的姑娘誰不喜歡,偏生在你眼裏比不上一個饅頭。”

“哦。”

“你知道你長得很好看麽?是一種很獨特的好看。若能飾以金玉,會更好看的。”

“哦。”

“世人也真瘋了。你從前殺人那樣多,他們怕你,都不敢議論。如今你殺的人更多了,他們竟是戀起你來,說你是天下一等一的美人,唯一的缺陷是要命。”

“哦。”

“哦。”

兩個人一塊說的“哦”。

鳳獨學她一聲,語調上揚,是逗著她玩。

終芒青了臉。

鳳獨把杯子放在桌上。“用早膳吧。”

“我不吃。”

“我非要你吃。”

用膳不在房中,在前院。

天穹空闊,滿地白雪,冬陽俯照裏,數點紅梅搖曳,滿桌佳肴飄香。

在此處用膳,若從天外人的視角來看,自是美的,令人陶醉。

然而天寒刺骨,一旁伺候的侍女們不通武藝,凍青了手,腳也僵了,倒酒時差些就翻了酒杯子。

鳳獨仰頭飲酒,朝天上深深望了一望。

終芒一筷子也沒動,只空坐著。

鳳獨道,“美酒佳肴,都是費了心的。若是不吃,豈不辜負?”

“我辜負的反正也夠多了。”

鳳獨執了細長的筷子,朝著桌上一只透白瓷盤指著,“你記得麽?”

透白的瓷盤鋪了半滿。食材見不出原本樣貌,盤中只見紅玉綠翡,玲瓏落錯。

美則美矣,卻只有半滿,分外寥落。

——酒闌歌休。

如今確是酒闌歌休了。烈酒已盡,戰歌已休,人人事事都面目全非。

終芒只看了一眼,視線便移開了。

忽地,遠處傳來兵刃破風之聲,四五條人影自不遠處閃出,各自持劍,直直朝著這邊刺過來。

全是殺手。

全是殺招。

鳳獨退兵放了京城一馬,可京城裏的人卻未必願意放過他。

——真是似曾相識的場景。當初他們到京外洛山去,又一道從京城回來,也曾有京城殺手追殺。

終芒持劍而起,轉瞬間已與刺客過上三五招,劍光飛躍,刃鳴聲聲,不多時,刺客像是一一全被打暈了,倒在地上。

身體溫熱著,完完整整的。

姑娘收劍。平靜回了座位,打鬥一番後確是餓了,伸手端了桌上一碗小雲吞,直往肚子裏咽似的吃了起來。

鳳獨始終雲淡風輕的,方才刺客殺招在側,他臉上動也沒動一下。他喝酒,笑道,“你還是那樣。”

終芒吃著自己的,不答話。

鳳獨道,“我初見你時,你還未染血,太幹凈,每次揮劍都慎之又慎,遑論殺人。每每要你去做些什麽,你總防備,認真說你不殺人。”

頓了頓,艷麗至極的臉上露出個微笑,道,“如今諸事已了,戰事暫終,你竟是回到了原點。”

回到了幹幹凈凈的時候。不殺人。即使來了刺客,也不過是打暈。

他還記得很久以前那場對話呢,他問她什麽叫殺人,她說奪人性命是殺人,他又問她若有歹人要傷孩子,不殺歹人,孩子就死,那怎麽辦,殺不殺。

他記得她那時錯愕的表情。

終芒卻道,“你錯了。”

“喔?”

姑娘並未再多話,只專心吃東西。

不多時,雪地裏隱隱約約浮起一陣血腥氣。一旁的侍女們只覺頸後漸起一陣寒氣,微微一顫。

鳳獨慢慢放下筷子。他擡手召來一個侍衛,吩咐一句,那侍衛便走到那些“被打暈”的刺客身邊,往刺客身上踢了踢。

血。

刺客身下全是血。

一腳踢出去,咕嚕一下,斷臂在雪地裏滾出老遠,帶出一路刺目的猩紅。

踢人的侍衛沒料想有此後果,力道踢出去收不回來,又被嚇著了,幾乎跌倒。

這倒在地上的四五個刺客哪裏是暈倒,分明已是一具具屍體。那殺人的劍光又薄又快,屍體倒在地上,傷口沒來得及濺出鮮血,讓人以為不過是暈倒。

所有人都靜了,望定神色未變的姑娘。

而終芒不過是吃東西,一碗,再一碗,味道也不嘗一嘗便吞下去。

她怎麽可能回到幹幹凈凈的那個時候。

沒有人能在手刃親族後還能與從前一般天真。

濃冬天寒。

日覆一日,一寒再寒,寒意到了最極處,天地蕭瑟裏終於乍現一絲暖意來。風雪初晴了。

終芒披了小襖,一早便推門到小院裏去,一擡眼,看見院中仍是光禿禿的銀杏樹枝,驀地想起楊絮在腳底的觸感。

隱雲寨門前有棵大楊樹,到了春日裏,總是飄絮。楊絮很薄,踩在鞋底下,本來一點不會有感覺。

若是有,不過是那時候心本就不安定,輕飄飄的,低著頭用餘光偷偷去看什麽人,才會覺得楊絮是軟的、綿的,一腳踩上去了,軟綿的悸動就從心底往上霧一樣地吹。

那個人現在在哪裏呢。

日隕山那樣遙遠又那樣荒涼,他仍在荒野中獨自游蕩麽?

終芒從懷裏摸出那枚小鈴鐺,牽著長長的銀線,把它拎在眼前。這麽小。這麽亮。銀燦燦的,風裏微微晃蕩。

她望著鈴鐺出神。

他還有一張紙條子在她手上呢,他也許不知道。那是他戲弄世人亂寫的,鳳獨帶人在京外洛山中找到,隨手給了她。

上面寫了首打油的詩,說的是,世人尋寶……

忽地,風吹得盛了,銀線在風裏微微一斜,小鈴鐺被輕輕吹響了。

叮鈴——

那聲音低低的,一進了風裏便散了。終芒沈浸思緒,沒聽見。

她是從來不願搖鈴的,怕自己不知止衍那邊處境,把他害進險境裏。但若偶爾不小心晃著了,止衍很快便搖鈴回她——哪怕那聲音再輕。

然,此次鈴響之後,它始終安安靜靜的,沒一點動靜。

不多時,有人來敲門,府上侍女如往常一般請她到鳳獨那邊去用早膳,她收了鈴鐺跟過去。

仍是在前院。

薄雪初融,天清風朗。院樹二三,枝頭已有了新綠。

鳳獨道,“你來了。”

終芒不理他,只低頭吃東西。青梅微酸,雲吞湯美,還有此冬最後一碗新鮮的梅花栗子羹。

鳳獨道,“我請了畫師為你畫像。”

“哦。”

“連請七位,各個名滿天下,是畫中大師。可惜,只遠遠看你一眼,他們便都走了。”

“哦。”

“他們說畫不出來。你生性乖巧,溫順聽話,卻又命途所迫、造下殺戮,有一種洗不掉的血厲之色,太矛盾,筆墨畫不出來。強行下筆,只畫得出個形似的傀儡,卻不是你。”

“哦。”

“我很喜歡你。”

終芒仍只回了個“哦”。

鳳獨又道,“冬寒已去,春也將臨。天氣轉暖了,樹上也許會開花。人是天地之氣匯集而生,萬事,要順應天時。”

“你到底想說什麽?”

“初春與喜宴相契合,你不若考慮嫁給我。”

終芒眼底一片寒意。

但是,她左手背裏一下子刺痛,腦海中像是白光閃過,嘴裏兀自說了好。

“看來這場燒錢大戰,是想要他們在一起的那一派贏了?”

“倒也還沒有。喜宴還沒定下來,反對的一派也還有餘地周旋。運營組已經安排人到論壇去攪渾水了,動員那些死忠的單人粉絲花錢,把他們喜歡的角色從可怕的命運裏解救出來。”

“實時營收額我剛才看了一眼,真嚇人。”

“那可不,兩派粉絲打仗似的在花錢,公司賺了好多。這段時間的財經頭條全是我們。”

“哦對了,你給醫務組發個通知,讓他們給我們的大明星A09和A05好好準備準備,喜宴上絕不能出事,要保證它們乖乖的。”

“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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