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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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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冷的石窟裏,燈火微明。白發的老人在金椅之上不住抽搐,嘴角泛著白沫,口中一下一下說著不連續的怪話。

那聲音是時高時低的,仿似中了魔,伴著石窟燭火,更顯怪異。

“許是塞外人跡罕,野性未收,文化未成,盡出瘋癡。娘娘竟說什麽……世道不真,物物盡假,真不真,假不假,真真假假……”

“天象八十一卦,大雨最兇。電不閃,雷不鳴,紅光若現,親者死,仇者痛。人將不人,鬼鳥行兇。”

“土食不可入腹,左肢不可長留。吾曾見野外孤鬼,心枯肝裂,淒淒長哭。吾曾見夜中行人,提燈低語,鮮血曳地。人人鬼鬼。顱後發膿。”

老者的聲音搖晃在石窟裏,此地光影昏晦,連著聲音也明暗不定了。

鳳獨定睛聽著。

鷹炙的手已握在腰間長劍上,疑心椅上的人會驀地變作神鬼,掙脫鎖鏈,朝著這邊撲過來。

燕歸眼睛微微一動,朝著緊閉的青銅門看去。

金太師嘴邊白沫愈來愈多,聲音陡地尖銳起來。“江山作偽,蒼生為奴!天下不傾,眾神不死——萬姓無活!”

“江——山——壁!”

“江——山——壁!”

“惡天難覆,惡神難除,昏天黑地,長古無明。唯有一物,傾天覆地,殺神弒佛,眾生之所系。江——山——壁!”

渾濁的眼睛裏,竟有淚色。

饑餓已極,腦中混沌,一腳踏在陰陽之界的老人,愈說愈烈,身下金椅劇烈搖晃,金鎖鏈哢哢作響。

“孤鬼長哭,亡人踏血!”

“江山作偽,蒼生為奴!”

“江山壁……”

劍光突地一閃,燕歸手下梟殺劍出鞘。姑娘的眼睛,望定了燭光之下的青銅門。

鷹炙望向她,驚道,“燕歸?”

燕歸不答,只望著那平靜無聲的厚重巨門。手下捏緊了,劍光寒寒。

鳳獨低低道,“從小到大,我夜裏總是做夢。一場又一場長夢。銀灰縹緲的雲霧裏,似鬼非人的東西到處亂飄。”

金太師仍在念著,“江山壁……江山壁……”

鳳獨又道,“他們說話,低笑,嗡嗡作響,像地獄的鬼卒。他們取出刀來,切開我的頭顱,往裏面灌酸水,然後我便神志不清……”

窣窣作響的金椅在昏晦不明的燭光裏猙獰著,那影子在石壁上,一下是拖長,一下是變短,扭曲變換,鬼影重重。

嗒。嗒。

青銅門外隱約有了動靜。

鷹炙朝著那森然大門看過去,手中長劍,也終出鞘。

金太師的掙紮驟然停了。壁上光影定在這一刻。那被鎖在椅上的白發老者喃喃而道,“天外之人,修造山河,創生萬物,執掌眾生,裁奪生死。”

那門外的動靜愈來愈大了。腳步聲聲。不明之物哢哢作響。

——“他們”來了。

青銅門仍是一動未動。此門極高極厚,上有異獸之刻,血口大張,巨眼猙獰。

鳳獨揚著臉,微帶赤紅的眼睛緩緩地、緩緩地,終也朝著那沈重如命運的巨門看了過去,七分冷,三分譏,那眼睛在這昏暗燭火之中竟是極亮。

他往地上的血紅酒盅一踢,紅瓷碎裂,劇毒的艷色蠱王跳出來爬在石壁之上。石壁之上滋滋作響。

蠱是人養出來的,養出來以後,又是可以反過來殺人的。

鳳獨道,“天外之人執掌眾生、裁奪生死?不過是在盅中養蠱。如今養出我這樣的蠱,竟是不敢推門、不願揭盅麽?”

那青銅門默然良久。

終於,它慢慢地、慢慢地,開了。

凝然不動的金椅上,金太師用只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說,“……天涯之地……日隕之山……”

——一個空闊的大房間。墻與地面都是銀灰色,幹凈,一絲灰也沒有,泛著金屬建築所特有的冷意。

同一間地下手術室,同一個堅實的玻璃罩子,同一個在罩子裏不斷掙紮的仿生人。

姑娘一身是血。

一場亂戰之後,頭發散亂了,額上凝汗,錦衣染血。身上的傷口全是在背上。他們唯有在她背後使絆子。

眼睛卻比往日更亮。

她一下一下撞在玻璃上。

一群醫生頗為苦惱地站在不遠處,間或交談,手足無措。手術室裏不斷有人跑進跑出,慌亂不已,有的甚至還帶血。

有個人跑進來,“快快快,再往隔壁去個麻醉師,A05又鬧起來了!腦子都還開著,居然伸手去拿手術刀,差點把曲醫生脖子都劃開。”

一個麻醉師手腳利落、眼神不情不願地跟著出去了。

醫生道,“這次鬧大了。鑒定組說,A05八成是故意抓了B93去餓著,等B93胡言亂語,逼我們中斷直播,到它們面前去。”

另一個醫生搖搖頭道,“逼我們去抓它們,這對它們有什麽好處?它們再厲害也是□□凡胎,扛得住科技武器?傻!”

醫生道,“也許它們畢竟是太像人了。人總是有些傻氣的。身陷囹圄,逃不出五指高山,偏偏心高氣傲,非要跟諸天神佛鬥上一鬥。”

另一個醫生正要接話,滴滴一聲,有個巴掌大的金屬盒子從門外飄了進來,攝像頭緩緩轉著,紅色指示燈一閃一閃。

監視器。

醫生們下意識地都閉了嘴,腰板一挺,站得更直。

監視器在這手術室裏緩緩飄著,攝像頭緩緩轉著圈,將室中一切景象都收了進去,不留一個角落。

攝像頭的另一端,也許有人正在看,也許沒有。然,謹慎為見,人人都只當那後面時時有人,把自己管好了,規規矩矩行事。

仿生人咚咚咚地在玻璃罩子裏不停地撞。

監視器慢慢飄了過去,在玻璃罩上空停了,俯視著她。

姑娘明亮的眼睛與冰涼的攝像頭對視著。一個是生命力太盛了,一個是死氣太沈了。它居高臨下。

她用力一撞,衣袖上的血跡沾在玻璃罩上,留一片刺目的猩紅。掙紮太烈,背上傷口也漸裂開,血流更多。

監視器無動於衷。

半晌,滴滴一響,它朝著門外去了。離開前又圍著醫生們靜靜繞了一圈,終於是飄出門去不見了。

醫生們長舒一口氣。

醫生說,“剛才我們說到哪裏了?”

另一個醫生說,“保守起見,我看我們還是幹脆什麽都別說了。”

“也是。”

於是醫生們沈默了。

不知過了多久,咚咚咚一陣腳步聲近了,實習生連衣領子都還沒顧得上翻好,頭發也是亂糟糟的,扒著門朝裏面叫了一聲,“老——師——”

醫生一連三問。“怎麽才來?你上哪兒去了?剛才監視器來了,他們點人沒點著你,知不知道你要被扣多少錢?”

“呃……打雜去了。打雜去了。不知道。”

醫生說了個數字。

實習生臉色一白。“那是我一個月的薪水。”

“是吧。”

“我……我也不過遲到半個小時……這個月這麽忙,也做了不少事吧,全扣就……”

就太過分了。

正要這麽說,又是滴滴一聲,又一個巴掌大的監視器從身後飄來,不緊不慢地進了手術室。

醫生們又下意識站直了。

這個監視器逗留不久,不一會兒便出去了,走前圍著渾身不自在的實習生上上下下繞了好幾圈。

實習生抱怨道,“這些東西現在到處都是,無孔不入,讓人渾身上下都不舒服。我剛來那陣不是這樣的。”

醫生道,“你啊,早點適應的好。現在這樣才是常態,你剛來那幾天是特中之特的例外,正值設備換新,空窗一陣,才讓你得了幾天悠閑。”

實習生道,“這些東西究竟有什麽用?”

醫生道,“把它們的名字念一念。”

“監——視——”

器字還沒說出來,醫生道,“對了。”

實習生道,“可我們這麽多人,成千上萬,監視部也就那麽十幾個人,一點點人手。那麽多錄像他們哪裏看得過來?”

“他們不需要看得過來,”醫生嘆道,“重要的是,監視器在這裏,你不知道它錄下的畫面究竟會不會被人看到,為保萬一,還是老實的好。”

“這招真厲害,十幾個人就能把幾千幾萬人管得這麽好。監控部還真是人上人。”

“噓!”

正要再說話,又一陣腳步聲近了。出了大簍子,今日實在忙亂,到處都是急急忙忙的人,走廊裏吵吵鬧鬧。一個穿著監控部制服的人朝著醫生道,“看見監視器S776沒有?”

醫生疑道,“S776?”

“這麽大,這麽小,”那監控部的人比劃一下,又覺倉促之中此舉可笑,“監視器不都那樣嗎?”

實習生道,“就是剛才那個吧,我正好看見它的號了,S776。”

那人連忙道,“它剛才來過?”

實習生道,“圍著我轉了幾圈。”

“然後它去哪兒了?”

實習生往走廊上一指,“那邊。”

那人搖頭道,“那邊哪有啊,我就是從那邊找過來的。怪了,最近好幾個監視器都莫名其妙不見了,連線也連不上。”

實習生笑道,“它們一天到晚都在忙,也是需要偶爾翹班休息一下的嘛。”

這本意是個幽默。然那人一點沒笑,念叨著丟東西又要扣工資之類,轉身便走了。

實習生道,“監控部也要扣工資?看來監控部也不是人上人。”

醫生道,“還不都是打工的?”

忽地走道盡頭一聲高叫,壓住了所有的喧鬧,“門關上!門關上!倫理委員會的那個老巫婆又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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