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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我們的一生,遠比我們想象中還要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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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使有一天,它們會被海水腐蝕,會被時間磨平,可是誰也不能否認,它們曾那樣真實地存在過。

01

等到波士頓已經冷到就算是在連衣裙外套羽絨服都受不了的時候,那位博主還是沒有答應我換掉博客名字的要求。

他在我的留言下回覆:“你在波士頓?”

我指責他:“你怎麽可以偷查我的IP!”

這一次他大概正在電腦前,很快就回覆了我,並且善意地提醒:是你先破解我的密碼的。

對方用“破解”這詞其實太禮貌了,我分明是,非法入侵。我只好認栽:是的,我在波士頓。

回完之後我也沒有在意這件事,就用實驗室的電腦做實驗去了。下午放學的時候才想起來收自己的筆記本,網頁上有新的留言,他問我:“波士頓的天氣如何?”

天氣如何不知道自己上網查啊,我在心裏默默地吐槽,卻還是回答了他:“不下雪的時候天氣還挺好。”

他再一次很快回覆了我:“謝謝。”

我這個人其實沒什麽脾氣,他一對我客氣,我立刻就覺得特別愧疚,偷偷翻看人家的博客,雖然什麽也看不懂,但我的行為也挺過分的。

“抱歉,”我立刻回覆,“我不應該入侵你的博客。”

“沒關系,反正你也看不懂。”

對方這樣回答我,我的愧疚感登時“嗖”的一聲蕩然無存。說話果然是一個藝術啊,很顯然,隔著互聯網,我對面的那位同學就不怎麽懂這項藝術。

“你給我等著!”

對方似乎並沒有把我的話放在眼裏,他改了話題,問我:“你為什麽非要我改博客名字?”

我想了想,回答他:“因為我想要買一條連衣裙。”

對方沒有再回我,估計是把我當成神經病了。我伸了伸懶腰,天色不早了,也該回家了。

我晚上回去的時候顧辛烈已經在書房裏做設計圖了,一大張紙攤開來,戴著我的黑色發圈,咬著鉛筆搔首弄姿。

我去冰箱裏拿汽水,忍不住隔著一條走廊嘲諷他:“都什麽年代了還手繪?不知道嗎,科技使人進步。”

“姜河,”他疑惑地擡起頭,“你今天怎麽了,吃火藥了?”

我有這麽明顯?我不好意思地低下頭看自己的腳尖,然後想了想:“遇到一個神經病,棋逢對手。”

見我沒事,顧辛烈又重新低下頭去畫設計圖,我有些好奇:“你在做什麽?作業嗎?”

“嗯,”他咬著鉛筆,“不是。”

見他遮遮掩掩,我也懶得打聽,換了拖鞋就上樓去。走到一半想起一件事:“周末我們在家吃火鍋成嗎?”

“可以,”他先點了點頭,“鍋和電磁爐前幾天借給玲瓏了,我讓她明天帶去學校給我。”

“這樣吧,”我想了想,“你把她也一起叫上吧,美人總是養眼的,吃火鍋人多才熱鬧。”

“行。”

回了房間後我躺在床上,回味了一下我和顧辛烈之間的對話。紐約那一夜的記憶還歷歷在目。

波光粼粼的河面,無比璀璨的帝國大廈,漫天的星光,和星光下他深情的雙眸。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他的表白,他卻笑了起來:“姜河,你不要覺得為難,我告訴你,不是想要你答應,我只是想讓你知道這件事。姜河,笑一笑。”

回答他的,是我努力綻放出來的笑容,那是我認識的,最美的一個笑容。只有這樣的笑容才擔得起他如此深情。

他皺起眉頭,嫌棄地看我:“醜死了,不行,重新笑一個。”

我沖他揚起拳頭:“找死哦?”

他笑嘻嘻地捂住頭,裝出一副很害怕的樣子。什麽都沒有變,我想,唯一變的,可能是我那顆越來越柔軟的心。

愛與被愛,都會讓我們變得更加溫柔和透徹。

02

周末的時候,許玲瓏還沒有來之前,我和顧辛烈已經去超市買來一大筐食材,雖然自制火鍋比不上國內的火鍋,但是在美國,每一次吃火鍋對我來說都是驚天動地的大事。

我一邊切著土豆片一邊哼著:“你走路姿態,微笑的神態,潛意識曾錯過的真愛……”

顧辛烈在一旁剝蒜,肩膀一聳一聳:“姜河,你唱歌真是從來不走音,因為都沒有在調上過。”

我斜了他一眼:“說話註意點兒寶貝,我手上拿的可是菜刀。”

顧辛烈怨婦般幽怨地看了我一眼,然後埋下頭繼續剝蒜。許玲瓏到的時候我們正好做完準備工作,她直接抱了一個紙箱子來,裏面裝著她做的炸酥肉、三文魚壽司、烤蛋糕和香腸。

我一邊樂呵一邊客套:“哎呀,這麽客氣幹什麽,多不好意思啊。”然後瞪一眼顧辛烈:“看看人家做的蛋糕!”

顧辛烈撇撇嘴:“差不多嘛。”

許玲瓏好奇地問:“什麽差不多?”

顧辛烈開始給我擠眉弄眼,我沒懂,脫口而出:“哎,別聽他瞎說,他做的蛋糕和爛泥巴沒什麽實質性的區別。”

許玲瓏驚訝地瞪大了眼睛:“顧辛烈?你還會做蛋糕?”

顧辛烈使勁瞪了我一眼,大概是想表達“讓你別說為什麽你非要說”,然後他沮喪地垂下頭,無精打采:“那,那又怎樣!”

許玲瓏輕輕搖了搖頭,笑著問:“那你下次可以帶來學校也請我吃一點嗎?”

她笑起來臉頰上有酒窩,活潑動人。她這天穿著白色的翻領羊毛大衣,頭發隨意地紮起來,整個人顯得神采奕奕,一笑一顰都能入畫。連我都不由得看呆了,心想:上帝是如此不公平,一股腦地把所有的美都獻給了她。

可顧辛烈不甚在意,搖了搖頭,滿不在乎地拒絕了:“你不是會做嘛。”

她又笑了笑,好像早就知道對方會有這樣的反應一樣。

每一次看到她笑,我就油然而生一種自卑,覺得自己的頭發好像還沒洗,指甲也沒剪,為自己的邋遢感到局促和愧疚。我看了一眼自己身上被洗得褪色的套頭衫,偷偷地跑回房間裏,一件一件地選起衣服來。要是趙一玫在就好了,我看著自己一衣櫃的休閑裝,絕望地想。

見我許久都沒出來,顧辛烈在門外問:“姜河,你幹嗎呢?”

“沒事!”

我手忙腳亂地找了一件與季節不符的牛仔裙套在身上,打開了房門。

顧辛烈楞了楞:“你幹嗎……”

話還沒說完,我就尷尬地打斷了他:“快點吃飯吧,我餓死了。”

走到客廳,許玲瓏看到我的打扮,先是一楞,然後回過神笑了笑:“很好看。”

我十分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我知道我其實是在東施效顰。

許玲瓏就連吃飯都特別好看,她不會故意裝得特別優雅,涮好牛肉也是和我一樣大口吹氣將它吹冷,再一大口吃下去,可她就是有著說不出來的好看。我和顧辛烈一如既往地喜歡搶對方喜歡的東西來吃,在她的襯托下,我覺得自己簡直就是一件起球的劣質毛衣。

她笑著給我夾了一塊牛肉:“這裏還有很多。”

我不好意思地收回放在鍋裏的筷子:“謝謝。”

“別理她,她就是覺得搶著吃才香。”顧辛烈一點面子都不給我留。

我放在桌子下的腳,狠狠地踩向他。

吃火鍋果然是人多更熱鬧,我們放了很多墨西哥青椒進去,我被辣得嘴唇通紅,一把鼻涕一把淚的。

顧辛烈一直在給我倒飲料,還不忘數落我:“能不那麽丟人嗎。”

我瞇著眼睛笑了笑,又瞟了一眼許玲瓏,她面不改色,無比鎮定地繼續涮著火鍋,我脆弱的小心靈又被嚴重打擊了。

吃完火鍋後顧辛烈被我留在廚房裏收拾桌面和洗碗,許玲瓏不好意思,一直說著要幫忙,我笑著拍了拍她的肩膀:“沒關系啦,走,我送你出去。”

出了溫暖的家門,一陣寒風吹來,我冷得打了個哆嗦,許玲瓏問我有沒有事,我笑著擺擺手。

她猶豫了一下,問我:“你們平時都是這樣相處的嗎?”

“我們?你說我和顧辛烈,”我疑惑地點點頭,“對啊,還能怎樣。”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她頓了頓,大概是在找合適的句子,“他平時和我們在一起不是這個樣子的。”

“那是什麽樣子?還能比這更蠢?”

許玲瓏笑了笑:“我們這群人裏,他總是為首的那一個,大家都圍著他,不敢惹他。所以上一次才專門叫你過來。”

“哈哈,”我樂不可支,“我們說的是同一個人嗎?”

許玲瓏沒有再說話,她走到車邊,打開車門坐進去,我跟她揮手:“一路小心。”

她看著我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搖下了車窗,看著我的眼睛說:“你真的不知道為什麽嗎?”

“因為對他來說,你是最特別的啊。”

說完,她自嘲地笑了笑,搖上車窗,“轟”的一腳油門踩下去,車身如離弦的箭一般飛了出去。

我獨自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直到一陣夜風吹來,我被冷醒。我嘆了口氣,呵出來的氣在空中凝結成霜,我才抱著手臂一蹦一跳地回去了。

回去的時候顧辛烈正戴著我的玫紅色手套在洗鍋,他瞥了一眼鼻子凍得通紅的我:“叫你不多穿點。”

我笑著跺跺腳,驅走寒氣。我回屋子裏又重新換上我的珊瑚絨睡衣,顧辛烈瞥了我一眼:“換來換去,你不嫌麻煩嗎?”

我整個人都掛在沙發上感嘆:“她好美啊。”

“是挺美的,”顧辛烈一副公事公辦的語氣評價道,“但是,世界上美麗的人太多了……”

我斜視他。

他臉不紅心不跳大氣不喘一本正經地繼續說:“比如我。”

“找死啊。”我笑得差點從沙發上摔下來。

見我恢覆正常,他才松了一口氣,認真地說:“姜河,你很好,真的。”

“知道了知道了。”我有些不好意思,別過頭去換電視節目。

03

沒過幾天,我收到趙一玫的短信,她跟我說她要回國一段時間,我如果要聯系她的話,等她回國之後開通了全球漫游再告訴我手機號碼。

我十分驚訝,因為最近並沒有假期,我忙給她把電話撥過去:“你怎麽了?”

“沒,”電話裏她的語氣十分輕快,“就是回去一陣子。”

我的直覺告訴我不對勁:“到底怎麽回事?”

趙一玫握著電話,沈默了十幾秒後她忽然大聲地哭了起來,撕心裂肺的,像是個無助的小孩。

我靜靜地等她哭完,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慢慢鎮定下來,告訴我:“我媽得了癌癥。”

我一下子握緊了電話,不知道該說什麽。

她慢慢地說:“是晚期,癌細胞擴散得非常厲害,上午沈放打電話給我我才知道。我買了今天晚上的飛機,我現在已經在機場了。”

我一下子變得口拙,只能幹巴巴地安慰她:“沒關系的,你別擔心。”

每次到了這種時候,我就特別痛恨自己,要是我能夠幫她承擔痛苦就好了,就不必說那些蒼白無力、聽起來又假又客套的話了。

“我好害怕啊,姜河,你不知道,我真的好害怕……”她一直在電話那頭哭,“我現在特別痛恨自己,我以前老是惹她生氣,不肯對她好一點,只顧著自己活得痛快開心……我好後悔……”

她翻來覆去地責備著自己。

我舔了舔幹燥的嘴唇:“肯定沒事的,伯母吉人自有天相。”

她不再說話,只是一直哭。我握著電話,默默地陪她。

外面的天色一點點沈落,我忽然想到第一次見到趙一玫的時候,她從白色的雷克薩斯跑車裏走出來,穿得金光閃閃,一塵不染,仿佛整個世界都與她無關。

這讓我再一次想起惜惜曾經問過的一句話,命運究竟是什麽,它永遠只讓很小很小的一部分人幸福,更小更小的一部分人一直幸福。

“一玫……”

我們隔著大半個美國,她哭得如此傷心,直到她的手機沒電,“嘟”的一聲斷掉。我走出房間的時候,顧辛烈已經回來了,他坐在椅子上削蘋果,仔細地削成兔子狀,插上牙簽遞給我。

我有些茫然地看著他,將趙一玫母親生病的事情告訴了他:“我應該怎樣才能安慰她?”

他想了想,放下手裏的水果刀看著我,認真地說:“姜河,無論你願不願意承認,其實這一生,能陪我們走到最後的,都只有我們自己。”

我咬住下嘴唇,不說話。

生命的真相是如此殘忍。

我第二天醒來時收到趙一玫的郵件,說她已平安到達,勿念。

那天以後,我每天靠著一封郵件同趙一玫聯系,大概是她不願意讓我聽到她的聲音,怕我胡亂擔心。

她在郵件裏總是回覆說,她很好,可是她的母親不太好,瘦了很多,吃不了東西,每一次做化療都很痛苦。她母親很堅強,從來不吭聲說痛,她也裝得若無其事,每次想哭就跑到外面的走廊去。她親自照顧母親,什麽事都不讓護工來做,就好像這樣子,她母親才能好起來。

她也會提到沈放,說還好有沈放,他幾乎每天都來陪她,幫她照顧沈母,也只有他在的時候,她才能安心地睡一會兒。

沈放的父親也每天都來,他連辦公室都直接搬來了病房,他其實比趙一玫還要累。一有空就坐在她母親面前同她講他們過去的故事,一邊回憶一邊講,有些時候兩個人的記憶不一樣,趙一玫的母親搖搖頭,他就笑呵呵地說:“好好好,是我錯了。”

趙一玫在郵件裏寫到:整層樓的護士都拉著我說真羨慕你爸和你媽,我都不知道應該怎麽回答。他們之間是真正的感情,可以相濡以沫陪伴一生,我相信如果此時讓沈叔叔傾家蕩產來救我母親,他也是願意的。

收到這年趙一玫給我的倒數第三封郵件的時候,我正在超市裏買水果。不知道為什麽,這裏的冬天竟然還有西瓜賣,雖然價格貴得出奇。

可是珍貴珍貴,因為珍稀,所以昂貴。

在寒冷的冬天裏,它顯得如此不合時宜,我咬了咬牙,買了一個回家。

回到家裏,顧辛烈還沒回來,我慢慢將西瓜切開,吃了一口,只那麽一口,我忽然放聲哭了起來。

因為我想起六年前,我出國前的那個夏天,我爸瞪了我一眼,說“美國的西瓜哪有家裏的好吃”。

我爸說得對,美國的西瓜,哪有家裏的好吃。

手機裏躺著一封來自趙一玫的郵件,她告訴我,她母親去世了。

趙一玫母親去世前,趕走了其他人,只留下趙一玫在她的身邊。

她提了最後一個要求,她對趙一玫說:“你答應我,離開沈放,今生今世,都不再愛他。”

趙一玫十分震驚,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母親。她曾經美麗而高貴,如今卻被病痛折磨得奄奄一息。

她緩緩地開口:“原諒我,是一個自私的母親。”

這是她欠沈放母親的,她唯一的一次自私,沒有想到最後卻要用自己女兒的一生來償還。

“媽,你不要走,”趙一玫的眼淚大滴大滴落下,絕望地喃喃,“求你了,我答應你,我什麽都答應你,不要丟下我一個人,媽媽,媽媽……”

回答她的,只剩下一室的空空蕩蕩,有風吹過,窗簾在陽光下飛舞。

我想了很久該如何回覆她,在命運面前,一切語言都顯得蒼白荒唐。

最後我只能寫:你要相信,我們的一生,遠遠比我們想象中還要長。

我想她一定知道我未說出的話——長到足以讓我們忘卻這些傷痛,和奮不顧身愛過的那個人。

一個星期後,我接到一通來自中國的陌生電話,我疑惑地接起來。

“姜河你好,我是沈放,”他說,“我們見過一面。”

我很詫異,將聽筒拿得再近一點:“嗯,你好。”

他問我,知不知道趙一玫去了哪裏。

我這才知道,在趙一玫母親的葬禮結束後,趙一玫就失蹤不見了。手機關機,哪裏都找不到她,沈放通過多年前的新聞找到報社,得知我父母的電話,才聯系上我。

“不見了?什麽叫不見了!這麽大的一個人,說不見就不見了嗎!”我失去了理智、氣急敗壞地沖著電話大喊。

“姜河,”顧辛烈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卻還是出聲提醒我,“冷靜點。”

對面的沈放聲音很低沈,聽起來十分疲憊,可他還是耐心地對我說:“抱歉,請問她上一次聯系你是多久以前?”

“一周前,她母親去世那天,她給我發了一封郵件。”

他追問:“她在郵件裏說了什麽?”

“她告訴我她母親去世,然後……”回想到趙一玫母親的遺言,我開始猶豫,不知道要不要說出來。

“可以請你告訴我嗎?我和父親都很擔心她。”

這件事本來也與我無關,我嘆了口氣,說:“她母親讓她答應,不要再愛你。”

我等了很久,沈放都沒有說話。

我甚至以為他已經沒有在電話前了,忍不住開口:“你……”

這時,他才輕輕地開口:“還有呢?”

“沒有了。”我回答。

“這樣,謝謝你。”

“不用謝,聯系到一玫請一定要通知我。”

他答應後就掛斷了電話。

我放下電話,第一反應就是給何惜惜打電話,她也被嚇了一跳。

“也不知道她現在心裏難過成什麽樣了。”

“你別著急,”何惜惜安慰我,“她畢竟也二十四五歲的人了,沒有你想象中那麽糟糕,雖然她做事沖動,但她其實是個很獨立的人,她能夠照顧好自己的。”

“誰知道呢,她到底跑哪裏去了。”

何惜惜想了想,換了一種方式安慰我:“至少她身上有很多錢。”

被她這樣一說,我頓時覺得心裏真的好受了許多。趙一玫從來不會虧待自己,既然她身上有錢,那就不用風餐露宿,也不用為了貪圖小便宜而被壞人拐賣。

“我明天下班之後去她家裏看看吧。”

“嗯。”我這樣答應著,心裏卻想到了另外一個人。

掛斷了惜惜的電話後,我握著手機猶豫了三十秒,然後嘆了口氣,在撥號盤上拔出一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號碼。也不知道時隔兩年,他有沒有換號碼。

“嘟”了三聲以後,他接了起來:“姜河。”

忽然聽到江海的聲音,我覺得有點像是在做夢。我其實並沒有想象中那麽五味雜陳或者是心痛,縈繞在心頭的那種感覺,就像是……我想了想,就像是窗外忽然下起了雪。

我楞神片刻,江海也不催我,靜靜地等著我。

“抱歉突然打擾你,是這樣的,”我故作鎮定地說,“趙一玫你還記得嗎?我最近聯系不上她了,能麻煩你明天去學校的時候,幫我去她導師那裏問問有她的消息嗎?我知道可能性不太大,但還是想試試……”

說起趙一玫,我說話又開始顛三倒四起來。

“姜河,”他溫柔地打斷我,“沒事的。”

“嗯,”我握著手機,“麻煩你了。”

他輕輕地笑了笑,聽起來有點像是諷刺,我不太明白,他說:“好的。”

然後我就掛斷了電話。我覺得心裏十分難受,一動不動地坐著,不知道是因為趙一玫,還是因為剛才的那通電話。

顧辛烈走上前,遞給我一杯熱水:“姜河,你沒事吧?”

我兩眼通紅,趙一玫失蹤的事情,想必他在一旁也聽到了不少。

“你說她會去哪裏?她回舊金山了嗎?她回來為什麽不聯系我?”

顧辛烈想了想,認真地問我:“姜河,如果是你,當你不能再去愛你所愛的人的時候,你會想要去哪裏?”

去哪裏?我回憶起兩年前的夏天,我從馬背上狠狠地摔下來。我在人來人往的機場同江海說再見,飛機在波士頓緩緩降落。

“我會想要去一個,我們差一點點,就能一起去的地方。”

“對,一定是這樣!”

我興奮地拿起手機,回撥沈放的電話,將我剛剛的話重覆給了他。

“你們曾經有沒有約定過,要一起去什麽地方?又或者是,有過共同回憶的地方?”

掛斷電話,我笑著對顧辛烈說:“謝謝你。”

他卻保持著剛剛的姿勢,一動也不動。

“你怎麽了?”我問他。

他這才緩緩回過頭來,怔怔地看著我,然後輕聲問:“這才是你來波士頓的原因,是嗎?”

看著他難過的樣子,我忽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我曾經問過江海:“如果舊金山沒有金門大橋,你會選擇哪個城市?”

“波士頓。”他說。

可是舊金山怎麽會沒有金門大橋,所以他還是會去舊金山,愛上田夏天,最後我離開他。這一切都是命中註定的。

“對不起。”我說。

04

三天後,我接到了趙一玫從裏約熱內盧打來的電話。

她說,這裏同我們生長的國度晨昏顛倒,幾乎是另外一個世界。

“一玫,”我緊緊地握著電話,生怕她就此留下,我說,“你回來好不好?”

她靜了一會兒,才重新開口:“姜河,抱歉,讓你擔心了。”

我的眼睛已經通紅,忍不住開始抽泣。

她這才慌起來,急忙跟我解釋,她母親的葬禮後,她護照上還有美國的簽證,於是她由中國直接飛往加拿大,轉機去往墨西哥,再飛到了巴西。

“我母親給我留了很大一筆錢,夠我衣食無憂一輩子了,她不想讓我再同沈家有任何聯系。至於我,我很好,我其實從小就夢想著環游世界,每天都在旅途中奔波,在陌生的環境裏,我會覺得沒有那麽難過。這讓我感覺現在同前幾年沒有什麽區別,我在國外,我媽媽還在國內,我們總是聚少離多。”

“你瘋了!那你的學業呢?”

“噢寶貝兒,”她在電話那頭笑起來,我甚至能想象得出她眉飛色舞的樣子,“好歹我也是斯坦福大學本科畢業的。”

“那你要這樣漂泊到什麽時候?不會真的想環游世界吧?”

她淡淡地笑:“直到我不再愛他的那一日。”

短短幾個月內,她變了好多,又似乎什麽都沒有變,依然是那個為愛癡狂、在夜裏抱著我和惜惜放聲大哭的趙一玫。

最後,我告訴趙一玫,沈放和他的父親都在找她。

趙一玫沈默了一會兒,然後拜托我傳話給沈放。告訴他們她已經回到美國,只是心情不佳。既然她的母親已經辭世,那麽她同他們也不再有什麽法律上的關系,謝謝他們的關心,望珍重。

我將這些話,一字不動地照搬給了沈放聽,聽完後他平靜地點點頭:“哦,好的。”

然後我忍不住多嘴地問了一句:“你還恨她和伯母嗎?”

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就掛斷了電話。

我十分不爽,晚上吃飯的時候忍不住向顧辛烈吐槽。

“姜河,”顧辛烈奇怪地擡頭看了我一眼,“趙一玫是當事人,蠢點也就算了,你一個旁觀者,怎麽也這麽笨?”

“亂說!我哪裏笨了?”

“你竟然沒看出來,他有多愛趙一玫。”

“什麽?”我被冬瓜湯嗆住,止不住地咳嗽,瞪大了眼睛看著顧辛烈,“你是說……”

顧辛烈嘆了口氣,用“你怎麽這麽笨”的眼神看我:“如果不是因為看出來了沈放的感情,為什麽趙一玫的母親去世前讓她答應自己不要再愛沈放後,還要向趙一玫道歉?如果沈放不愛趙一玫,那麽她所做的,只是希望自己女兒能夠放下執念,獲得幸福。這是每個母親都會做的事情,又哪裏需要道歉?”

我楞住了,想起沈放在電話裏那次長久的沈默,一切都豁然開朗。

可這遲來的真相,卻讓我覺得更加難過,仿佛有什麽東西堵在心頭。

“為什麽會這樣……”

我仿佛又一次看到了二十三歲的趙一玫,她在舊金山的夜空下,緊緊抱著自己心愛的男孩號啕大哭。

而他一臉疲憊,風塵仆仆,低下頭,無奈地看著她。

如今回想起來,那竟然是他們之間,最美好的時光了。

珍貴,珍貴,因為珍惜,所以昂貴。——他們已經為此,付出了一生的代價。

當時年少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年少的時候,我們總以為春衫鮮亮,可何曾想過,春衫穿起來,卻是如此薄涼。

晚上睡覺前,我想了想,還是給江海發了一條短信:我聯系上趙一玫了,前幾天麻煩你了。

波士頓和舊金山有時差,他那邊大概是傍晚,他回覆我:不必。

客套而疏離,便是此時的我與他。

我覺得心裏很難受,那種難受,同當初看到他和田夏天一起合奏鋼琴曲時的難受是不一樣的。那時候的痛,是痛徹心扉。而現在留下來的,就像是是海浪沖洗過沙灘後的痕跡。

經年的歲月在心頭掠過,我們曾一起共度的韶韶年華,和我對他的愛意,都是真實存在過的。

縱使有一天,它們會被海水腐蝕,會被時間磨平,可是誰也不能否認,它們曾那樣真實地存在過。

趙一玫給她的博士生導師打電話,為她的中途退學表示歉意。對方知道她母親辭世的消息,知道她心裏難過,竟然沒有責怪她。

她托何惜惜退掉她在美國租的房子,考慮到惜惜即將結婚,我讓惜惜將趙一玫重要的東西全部給我打包寄來。

惜惜給她打電話,一樣東西一樣東西地扔,後來惜惜跟我感嘆,說她丟掉的東西比她一年的工資還要多。丟到最後,只剩下一雙銀色的高跟鞋,那是當年她母親和沈放的父親送給她的畢業禮物。

收到快遞後,我將包裹拆開來,那雙鞋同兩年前一樣閃閃發亮,璀璨奪目,怪不得每個女生都愛鉆石。

我在電話裏跟趙一玫說:“它依然美麗,勝過水晶鞋。”

趙一玫輕聲一笑:“可我已不再是公主了。”

我問過顧辛烈,要不要告訴趙一玫,沈放是愛她的。

“告訴她又有什麽用?”顧辛烈反問我,“十二年了,他沒有告訴她,就是因為他知道,這只會讓彼此更加痛苦。”

我想了想,遺憾地說:“可是,愛了她那麽多年,卻沒讓她知道。”

“其實很多時候,愛是不必說出口的。如果是我,我也不會告訴她。我寧願她忘記我,總好過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顧辛烈靜靜地看著我的眼睛,“那首歌不是這樣唱的嗎?不打擾是我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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