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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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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成全

淩晨時分,顧承喜的大馬車在士兵的護衛下進了邢臺縣。軍官摸黑出動,抓來了縣內最有名的老大夫。到了天光微明之時,藥湯也熬得了。兩名勤務兵左右扶起了霍相貞,顧承喜用小勺舀了藥湯,深深的一直送進了他的嗓子眼,結果小勺剛剛向外一抽,藥湯就又順著嘴角流出來了。

顧承喜急了,讓手下副官繼續出去求醫問藥。副官們不負所望,這次請回來了一個老洋人。這老洋人也不知道是來自歐洲哪國,反正在本地是一邊行醫一邊傳教,人緣和名聲都是一等一的好。老洋人斷定霍相貞是發作了急性肺炎,情況十分兇險,但是除了打針吃藥之外,也沒有其它的良方。藥是無論如何都餵不進去的了,所以顧承喜只讓老洋人給霍相貞註射了一劑消炎針。

用大棉被把霍相貞包裹嚴密了,顧承喜脫鞋上炕。昨日摸爬滾打的拼了半天命,他沒覺出疲憊;夜裏睡過一覺之後坐了半宿馬車,卻是顛出了他一身的酸痛。累,但是精神很振奮,睡不著覺。和霍相貞擠著枕了一個枕頭,他將對方連人帶被一起擁抱了,正是滿滿的一懷。擡眼望著霍相貞的側影,他忽然感覺有些恍惚——兩個人許久沒有這樣親密友好過了,用手指摸了摸對方筆直的高鼻梁,他想沒錯,這的確是平安。

霍相貞仿佛什麽都不懂了,什麽都不會了,就只剩了個喘;面孔是紫的,嘴唇是青的,喉嚨裏嘶嘶作響,胸膛也成了風箱;全身的力量都用來吸氣呼氣了,他喘得豁了命。

如此直喘了半個多小時,大概是針劑的藥效開始發作了,他的呼吸略略痛快了一點,然而身體依舊是熱。顧承喜把手伸進被窩裏,試探著去摸他的胸膛肋骨,摸到哪裏都是滾燙。高燒發得久了,都能燒壞人的頭腦。顧承喜惴惴不安,暗想按著這個勢頭燒下去,老天爺會不會真給我燒出個傻平安?

思及至此,他欠身垂眼又看了看霍相貞,隨即低下了頭,在對方的臉上親了一口。

日上三竿之時,洋醫生來了,又給霍相貞註射了一針。

霍相貞此刻已經睡得堪稱平靜。他躺在炕裏,顧承喜盤腿坐在炕邊,守著個小炕桌吃煮餃子,桌上醬醋具備,還燙了一小壺燒酒。顧承喜心裏什麽想法都沒有,單是一口一個的吃餃子,吃兩個餃子,抿一口酒。陽光從木格子玻璃窗中照進來,照得地上炕上也是一格一格。雪真是停了,天空這樣的晴。顧承喜有條不紊的連吃帶喝,偶爾回頭向後看一眼。霍相貞靠著墻壁側躺了,只從棉被上方露出了腦袋,臉通紅的,濃眉毛直鼻梁,棱角分明的嘴唇不但泛著白,而且爆了皮。

顧承喜安安靜靜的、結結實實的看了他一眼,看過之後轉回前方,不知怎的,特別坦然,特別豪邁,特別理直氣壯,特別氣吞山河,甚至可以一口吃兩個餃子了。

剛剛吃了個八分飽,有副官輕手輕腳的掀了棉門簾子,輕聲輕氣的向他報告道:“軍座,您現在有空兒嗎?裴營長想見您呢。”

顧承喜放下筷子一抹嘴,聲音也很低:“他治完眼睛了?”

副官都是跟他跟久了的,也不見外,這時就一皺鼻子一咧嘴,做了個很痛苦的鬼臉:“軍座,別提了,真瞎了。”

顧承喜繞過炕桌,伸腿下床穿鞋:“沒找那個洋大夫瞧瞧?”

副官走到炕前蹲下了,往他腳上套馬靴:“瞧了,昨天進縣城之後,瞧的第一位大夫就是他。軍座,您知道嗎,人的眼睛上有一層什麽膜,膜一壞,眼睛就完。洋大夫說裴營長就是壞了眼睛上的什麽膜,沒治了。”

顧承喜起了身,披上大衣往外走:“他眼珠子不是還在嗎?”

副官緊跟慢趕的追著他出了臥室:“在也不行了。”

顧承喜真心實意的嘆息道:“海生往後可憐嘍!本來是個挺好的小夥子,結果瞎了一只眼,又落殘疾又破相——他現在看著怎麽樣?嚇人嗎?”

副官立刻搖了頭:“不嚇人,就是右眼睛用紗布蒙了,看著是個獨眼龍。”

顧承喜在邢臺縣也駐紮了幾天,所需的房屋都占據齊備了,總指揮部裏也一直有人看家。此刻他披著大衣出了門,過一條街便進了總指揮部。

在總指揮部的外間屋子裏,他看到了裴海生。

裴海生端端正正的坐在一把硬木太師椅上,頭臉都收拾幹凈了,右眼上覆了一片雪白的紗布。擡頭用左眼註視了顧承喜,他面無表情,撂在大腿上的雙手卻是慢慢攥成了拳頭。

顧承喜留意到了,所以走到他面前一彎腰:“海生,怎麽我一來你還發起狠了?”然後他微笑了一下,擡手拍了拍裴海生的臉:“沒事兒,有一只眼能打槍能看路就行,男子漢大丈夫,不在乎醜俊。”

裴海生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隨即猛然擡手,一把揪住了顧承喜的衣領——他又不是傻子,他什麽不知道?顧承喜一開腔,他就能聽出對方藏了幾道花花腸子!平常也沒說過他是男子漢大丈夫,平常對他品頭論足的,也沒說過“不在乎醜俊”的話,今天他瞎了一只眼,他就成男子漢大丈夫了,他的醜俊就無所謂了!向上死死的盯著顧承喜,他完好的左眼簡直也要流出鮮血——越愛他,越留不住他!

顧承喜被他揪得直不起腰擡不起頭,索性順勢張開雙臂又抱了抱他:“好寶貝兒,等你把傷養好了,我升你的官兒。”

裴海生聽到這裏,緩緩的松開了手指。他想向顧承喜討一句承諾,可是話到嘴邊,還是沒說。軍座的好話是可以用車拉的,今天討來了,明天不算數,又有什麽用?

顧承喜挺身站直了,擡手正了正衣領,然後低頭看著裴海生又道:“要不然,我派人送你去北平,到大醫院再瞧一瞧?”

不等裴海生回答,他自己點了點頭:“好,你去收拾一下,下午就出發吧!”

裴海生按著椅子扶手,慢慢站了起來:“軍座怎麽夜裏回來了?”

顧承喜一揚眉毛,笑著反問:“我回來還得挑個良辰吉日不成?”

裴海生審視著他:“不是要在山裏找霍靜恒?”

顧承喜答道:“我嫌冷,不想找了,不行嗎?”

裴海生垂下了眼簾:“我還以為軍座是來看我的,坐在這兒等了半夜,沒等到您。”

顧承喜不以為然的一皺眉頭:“你少挑我的理!我這麽對你,你還跟我蹬鼻子上臉的,良心讓狗吃了?得了,你也別等下午了,我給你開張支票當醫藥費,你現在就給我滾蛋!”

一陣風似的,顧承喜硬把裴海生刮走了。走了好,顧承喜怕他記仇,再偷著宰了霍相貞。宰人這種事情,是無法挽回的,一旦真宰了,那自己也沒辦法,即便斃了裴海生,也換不回霍相貞的性命了。

在指揮部又坐了一會兒,顧承喜發出軍令,以大雪封山、山路難行為借口,撤回了山中的大部隊。然後自己溜達回了住處,挑簾子又進了臥室。

偎在霍相貞身邊混了小半天,到了下午,他迷迷糊糊的閉了眼睛打瞌睡,正是似睡非睡之時,忽聽耳邊有人唧唧噥噥的說話。像被針刺了似的,他瞬間睜眼去看霍相貞,只見霍相貞依然閉著眼睛,卻是燒糊塗了,在說夢話。

四腳著地的伸了耳朵,顧承喜想要聽聽他說的是什麽。他吐字輕而含糊,語氣卻是嚴肅急迫的,簡直就是長篇大論。顧承喜聽了又聽,起初是全聽不懂,後來漸漸聽出眉目了,心裏卻又是一陣難受。也不知道霍相貞在夢裏回到了哪一年,口口聲聲的要去天津公署,忽然講出了一句清楚的,是“再不走就晚了”。

顧承喜聽了這話,忽然很心驚。走?什麽意思?走哪兒去?他本來不是迷信的人,然而在這一刻,鬼鬼神神的念頭忽然全生出來了,嚇得他用雙手握住霍相貞的肩膀,不由分說的搖晃了一氣,同時大喝一聲:“平安,醒醒!”

這一嗓子喊出來,霍相貞毫無預兆的睜了眼睛。

直勾勾的向上望著顧承喜,他紅赤赤的臉上毫無表情。而顧承喜也受驚一般睜大了雙眼。雙方對視了幾秒鐘,霍相貞的瞳孔中漸漸有了光。

光很虛弱,像是無根的火,飄飄忽忽閃閃爍爍。啞著嗓子開了口,霍相貞低聲喚道:“顧承喜。”

顧承喜有些歡喜,也有些悵惘。歡喜,是因為霍相貞既然能認識了人,想必也就沒有再死的道理;悵惘,是因為平安一醒,就不是平安了。

“嚇死我了……”他笑著問霍相貞:“你知不知道你剛才胡說八道,特別瘆人?”

霍相貞直視著他的眼睛:“我做夢了。”

失控似的咳嗽了一聲,他氣若游絲的說道:“夢裏……我回家了,家裏有摩尼,有馬從戎,有安如山,有元滿……人都齊了,也有你。”

顧承喜的氣息一亂,想要笑,可說出話來,卻是帶著哭腔:“還有我哪?”

霍相貞沈默著喘了幾口氣,是竭盡全力的要把話說完:“你在夢裏……還是我的團長,我讓你回保定練兵,你偷懶,不聽話……”

顧承喜的眼淚滴到了紅緞子被面上:“我聽話,往後我永遠聽你的話。平安,咱倆不鬧了,好好的過幾天日子行不行?我保護你照顧你,你想傳宗接代我也不攔著,只要你高興,只要你肯和我好,你怎麽著都行,我全由著你。”

他的眼淚劈裏啪啦的往下砸,然而霍相貞神情淡漠,只搖了搖頭:“我不是平安,我是霍靜恒。”

顧承喜說不出話了,把手伸進被窩裏,他摸索著攥住了霍相貞的手。那手粗糙滾熱的,瘦得只有骨頭沒有肉。他使勁的攥,拼命的攥,一身的力氣全用上了。非得這樣才行,否則他懷疑自己會立刻在這鋪大炕上撒野撒瘋。他想要平安,太想要了,可是世上沒有平安,只有靜恒。

霍相貞的知覺已經很遲鈍,忍無可忍的又咳嗽了幾聲,他喘息著繼續說道:“我的時候已經過去了……我這輩子的事兒,沒幹好,也算完了……你現在要是能給我一槍,就算是成全我了。”

顧承喜抓著霍相貞的手,像是抓著救命稻草:“我舍了性命把你從河裏救上來……現在你讓我給你一槍成全你……”他哽咽著紅了眼睛:“我成全你,誰成全我?”

霍相貞沒有回答,胸腔裏像是開了鍋一般,沸騰燒灼著疼。這是生不如死,顧承喜不成全他,他只好再想辦法,自己成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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