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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萬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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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萬變

霍相貞在懷寧縣城借住了當地一位大士紳的宅子,宅子太大了,簡直是一座山水具備的園林。霍相貞知道人家是懾於他的權勢,不敢不借,而宅子又的確是好,所以住得很自覺,只占據了一片房屋起居,並不允許小兵們隨意的亂跑。

將一間空曠屋子布置成了辦公室,霍相貞平時不大去省政府,終日只在辦公室內處理軍務。辦公室裏擺著西洋式的文件櫃和寫字臺,以冰冷方正的金屬品居多,居然也能擺個滿滿登登,門旁靠墻放了一溜轉角沙發,沙發並不是完整的一套,因為地方有限,實在是擠不下了。

房中引了電線裝了電鈴,電鈴直通外面的副官處,然而難得使用,因為安德烈長駐在辦公室裏,端茶遞水以及跑腿傳話,他基本全能負責——他那一口中國話,其實還是帶著俄國口音,但是霍相貞身邊的人聽慣了,倒是一聽就懂,並不作難。

在沒有差事的時候,他靜靜的坐在那半套沙發上,一本字帖或者一本畫報,便夠他自得其樂的翻閱半天。而自從天氣由涼轉冷,房中的炭盆子改成了大火爐子之後,他人高馬大的纏綿於沙發之上,坐得越發長久穩當了。

這天下午,他先是坐在沙發上發呆,不出片刻的工夫,他歪著腦袋閉了眼睛,開始不知不覺的往下出溜,兩條腿也是越伸越長。霍相貞並沒有留意他,自顧自的坐在寫字臺前翻閱幾張軍火單子。顧承喜雖然有著種種的問題,不過在治軍方面,的確是有一點天分,盡管他已經身陷囹圄,可顧軍依然四分五裂的效忠著他——只效忠於他一個人,除了他之外,誰也不服,對待袍澤弟兄,可以說翻臉就翻臉。

想要控制這樣一支軍隊,普天之下,可以說是非顧承喜不可。一旦沒了顧承喜,後果如何,很難想象。霍相貞無計可施,只好從那四分五裂的縫隙中下了手。對待進入安徽的顧軍,他在軍餉方面是厚此薄彼的不公平,與此同時,又使手段放了幾枚煙幕彈,引得幾名顧軍將領互相猜忌,全以為對方動搖了立場,私底下和他霍相貞有什麽交易。霍相貞自信假以時日,還是能將顧軍掰開揉碎、各個擊破的——但是,得“假以時日”,需要時間。動作太大了,明眼人一看便知,也不好。

把軍火單子夾進一本硬殼簿子裏,霍相貞手按寫字臺起了身。屋子裏燒得很溫暖,而他又是一貫的體溫偏高,這時就忍不住脫了外面的軍裝上衣,只留一層襯衫馬甲。單手插進軍褲口袋裏,他慢悠悠的繞過寫字臺,馬靴底子踏在厚地毯上,一步一陷,無聲無息。

腦筋在轉,人也在轉,他在寫字臺前的空地上兜起了圈子,然而一個圈子沒兜完,他被安德烈的兩條長腿攔住了去路。順著這兩條腿往上看,他見安德烈歪斜著側臥在沙發上,竟是已然悄悄的打起了瞌睡。濃密的金色睫毛闔下來,他那臉皮是相當的白嫩,薄薄的嘴唇柔軟嫣紅,正堪稱是一位大號的男睡美人。

霍相貞並不反對他睡覺,但是不能允許他擋道。從褲兜裏抽出了手,他彎腰一手托了安德烈的後背,一手托了安德烈的腿彎,雙臂用力一挺身,他把人攔腰抱起來橫放上了沙發。安德烈迷迷糊糊的哼唧了一聲,因為睡得太舒服了,所以並沒有醒。霍相貞則是直起身,繼續向前走去了。

兜兜轉轉的踱了許久,末了霍相貞又停在了沙發前。俯身把安德烈那兩條蜷著的長腿又往裏推了推,他在沙發邊沿擠著坐下了。兩只胳膊肘支在了膝蓋上,他垂下頭,雙手捧著腦袋靜了片刻。累,心累,進了安徽也不是萬事大吉,前有狼後有虎,好在兵招上來了,餉也籌上來了,有兵有餉,就有發言權。

正當此時,安德烈忽然醒了。

他本是背對著霍相貞的,如今睜開眼睛回過了頭,他沒出聲,只是盯著霍相貞瞧。這中國將軍難得的低了頭,留給他一個肩寬背闊的後影,高大到了巍峨的程度。安德烈定定的凝視著他,心裏如夢似幻的,一瞬間想起了許多可親可靠的家人們——他們都死了。

霍相貞察覺到了安德烈的動靜,於是回頭也望向了他。兩人大眼瞪小眼的對視了片刻,最後霍相貞忍不住一笑,以為安德烈是睡迷糊了。

伸手抓住安德烈的衣襟,霍相貞把他拖拽到了自己懷裏,又用巴掌揉亂了他的短頭發。霍相貞一直喜歡“小兄弟”,比如死了的元滿,比如活著的安德烈,因為自己仿佛生下來就是少年老成,一輩子沒當過無法無天的野小子。而和元滿相比,安德烈又不一樣。元滿始終是興高采烈理直氣壯的,犯蠢的時候都那麽坦然;安德烈則是類似孤兒,茫茫然,無所依。

擡手又拍了拍安德烈的後背,霍相貞看他此刻乖得出奇,由著自己擺弄。而安德烈把臉埋在他溫暖的胸腹之間,忽然輕聲喚道:“爸爸。”

霍相貞一怔,以為自己是聽錯了:“說哪國話呢?”

安德烈側過臉,向上露出了一只藍眼睛。霍相貞比他年長了將近十歲,然而中國人的歲數他總是看不大準,所以在摔跤嬉鬧的時候,霍相貞像他年輕的兄長;在對著大風大浪的時候,霍相貞老謀深算的運籌決策,又仿佛是已經活了很多很多年,像他幼年時曾見過的那些須發皆白的大人物。

藍眼睛越來越藍,藍到濃烈潮濕,是他無端的想要落淚:“俄國話。”

霍相貞又問:“什麽意思?”

安德烈把藍眼睛藏回了霍相貞身前。俄國話的“爸爸”,用中國話說,也是“爸爸”。

安德烈不回答,霍相貞心不在焉的,也沒追問。下意識的低頭嗅了嗅安德烈的頭發氣味,他很滿意的吸了一鼻子香皂香。

推開安德烈站起身,他邁步走回了寫字臺後。慢慢的坐回了椅子上,他忽然發現寫字臺一角還擺著一封信。

信是馬從戎寄過來的,這回雙方離得遠了,不能來回隨便的跑,所以馬從戎動腿不成,只好動筆。這封信已經在寫字臺上擺了好幾天,霍相貞一直沒顧得上看,如今有了閑心,才撕開信封展了信箋。

信是白話信,雖然滿紙全是可說可不說的閑話,然而寫得很不錯,頗有一種娓娓道來的意味。霍相貞越讀越想笑,因為馬從戎寫信居然會有文藝腔,提起自己思念大爺思念得夜不能寐,他像翻譯小說中的主角一般,說自己“心中非常痛苦”。想起先前舊事,“亦是非常痛苦”。

霍相貞把信讀了兩遍,沒想到馬從戎能把信寫得如此滑稽,又想馬從戎在天津有錢有閑,自己在安徽殫精竭慮;自己還沒痛苦,他先痛苦上了。

笑微微的把信往抽屜裏一扔,他把馬從戎平日那個搖頭擺尾的得意形象和“非常痛苦”四個字聯系了一下,一時忍不住笑出了聲音。安德烈立刻好奇的望向了他;而他迎著安德烈的目光,心情大好的笑道:“剛看了你那喵長的信,寫得很有趣。”

安德烈很關切的問道:“喵長好嗎?”

霍相貞一點頭:“喵長很好,就是痛苦。”

話音落下,他又是一笑,認為馬從戎這馬屁拍得出奇,居然對自己擺出一副患了相思病的架勢。心中忽然來了興致,他抽出一張信箋,就著手邊現成的筆墨寫道:“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早知如此絆人心,還如當初不相識。”

寫到這裏放了筆,他拿起信箋抖了抖。待到墨跡幹了,他將其折好遞給安德烈,讓對方找個信封,把它寄回天津馬宅。

安德烈拿著信出了門,要把它交給秘書處置。他前腳剛走,後腳李天寶就進來了:“報告大帥,剛接到了清公館的電話,說是顧承喜想要見您。”

顧承喜所居的那一套小宅院,本是一戶人家的小別墅,門楣上掛了塊匾,寫著“清流”二字,所以旁人提起來,都稱它為清公館。霍相貞料想顧承喜沒大事,所以直接答道:“過幾天吧。”

李天寶答應一聲,出門把電話打回了清公館。結果不出片刻,他又帶著新消息回了來:“報告大帥,顧承喜說大帥若是不去,他……他就絕食。”

霍相貞擡眼望向李天寶:“絕上了嗎?”

李天寶答道:“說是早飯沒吃,已經絕一頓了。”

霍相貞向外揮了揮手:“餓個十天八天也死不了,讓他先絕著吧!”

李天寶也覺得顧軍長是在虛張聲勢,所以聽了這話,便忍笑退了出去。關上房門一轉身,他和李克臣打了個照面。李克臣是長袍打扮,因為和馬從戎是一路的氣質,穿軍裝不像高級軍官,穿便裝反而更有派頭。一只手背在身後,他用另一只手向墻一指,同時無聲的做了個口型:“在?”

李天寶笑著點頭,低聲答道:“在,閑著呢。”

李克臣也笑了,笑得心事重重:“勞駕,給我通報一聲。”

李克臣帶來了一封密電,是石將軍發給霍相貞的。石將軍帶著一隊上萬人的烏合之眾,一直駐紮在河南境內。在密電中,石將軍表示想要親自前來拜訪霍相貞,而霍相貞知道他如今依然是賀伯高的人,而且無事不登三寶殿,此來必有所為。賀伯高新近發表通電,已經投入閻錫山麾下,公開的反了蔣,所以石將軍此行的目的,幾乎是不言而明的。

霍相貞很躊躇,想了又想,末了決定同石將軍會面——活路總不怕多,南北兩方面,他全不能得罪。

回電一發,只隔了一天的工夫,石將軍便從天而降似的到了他的面前。兩人關門閉戶,秘密的又談了整整一天。石將軍把天下大勢狠狠的分析了一通,末了得出結論,說是蔣氏必敗。霍相貞感覺他這結論很有武斷之嫌,但也不是全然無理。擺出虛心領教的姿態,他很誠懇的把石將軍敷衍走了。

石將軍走後不久,南京政府又來了命令。這道命令一出,從霍相貞到孫文雄,全變了臉色——南京政府另許了霍相貞一個廣東省主席,要調動霍軍南下入粵。

雪冰不言語了,李克臣也感覺不對勁,孫文雄在霍相貞面前不敢喧嘩,只能恨恨的嘀咕道:“剛把安徽給他打掃幹凈了,立刻就要讓咱們繼續往南走,真把咱們當槍使喚了!”

此言一出,雪冰嘆了口氣,還是一言不發,李克臣輕聲說道:“當槍使喚都不怕,就怕這一趟是有去無回。”

說完這話,他緊緊的一閉嘴,感覺自己說的不吉利,而其餘三人聽了,脊背都是涼了一下。現在這個形勢,各方面全亂套;賀伯高在北伐中是立過汗馬功勞的,然而現在也投奔了閻錫山。北邊亂,南邊更亂,真帶著幾萬兵往廣東去?真去的話,就真成傻子了!

霍相貞把這道命令擱置下了,對南京方面,只稱自己在軍餉上還有困難,無法即刻開拔南下。

霍相貞添了心事,並且一時無解。這天上午,他正要出門往軍營裏去,半路卻是被李天寶攔住了。

李天寶又急又笑,對著他說道:“大帥,清公館來電話了,問您今天能不能過去一趟。”

霍相貞看著李天寶的怪異表情,先是一楞,隨即想起來了:“是不是你上次告訴我,說顧承喜在鬧絕食?”

李天寶連忙點了頭:“是。”

霍相貞又問:“絕完了嗎?”

李天寶苦笑道:“還絕著呢,這都五天了。要不然,您過去瞧他一眼吧!”

霍相貞不耐煩的呼出了一口氣,然後對著李天寶下了命令:“集合衛隊,去清公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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