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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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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使命

顧承喜走後,霍相貞獨自在亭子裏又坐了許久。和顧承喜合作?想想都覺得不可行,最起碼不是長久之計。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而他已經認定了顧承喜是品格精神全有問題。

況且,話說得輕巧,實際哪有那麽容易?偌大一個山東,憑著他倆就能霸占住了?反正顧承喜畫餅給他充饑,自然要畫大餅,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又不費他姓顧的什麽力氣。

但是話說回來,“省主席”三個字對他來講,著實是有著勾魂攝魄的魔力,他甚至不挑省份,只要給他一片土地,他就滿足,否則總像是沒著沒落的懸著空。賀伯高對他是不壞,但那是因為怕他被其它方面的勢力拉攏跑了,會和南京政府做對。用得著他的時候,自然是一團和氣的好,將來天下太平用不著了,誰知道又會如何處置他?反正處置是肯定要處置的,絕不會容許他擁兵自重,如果不信的話,看看當下這一場戰爭就明白了。

南京政府內部已經是在互相處置,對待北邊的馮閻兩股勢力,將來自然也要處置。裁軍裁軍,總有一天會裁到他的頭上,除非他是塊硬石頭,並且硬得天下聞名,足以讓人知難而退。

霍相貞雙手扶著膝蓋,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情——兩位將軍,上午在北京城裏拜了把子,中午就為一縣的稅款翻了臉,下午出城各回各家,翌日晚上開了戰,打了半年,不知怎麽著又和好了,互相娶了對方的妹子,成為一樁笑話。

霍相貞感覺現在滿天下都是這種將軍,人心浮動,自己也要穩不住了。

晚飯上了桌子,李天寶把霍相貞呼喚回了東廂房。霍相貞悶聲不響的吃了半盆涼拌野菜,然後背著手出了門,也不遠走,只在門前來回的溜達。後來踏上一條小徑,他信步往別墅後方走,竟是一路走到了別墅廚房。而廚房門前站著個小姑娘,卻是熟面孔,正是白天賣黃杏的丫頭。這回她手裏依然扶著一根扁擔,身前兩只新竹筐中裝滿了桃子。一個婦人踩著廚房門檻,指著桃子和她一遞一句的問話。

霍相貞遠遠的停了腳步,望著小姑娘的小手小腳小脖子,他又想起了白摩尼,並且想得心急火燎,簡直到了忍無可忍的程度。冷不防的,身後忽然有人開了口,試試探探的陪著笑:“大帥,您看什麽呢?”

霍相貞回頭看了李天寶一眼,沒說話。

李天寶尾隨而至,在他身邊已經站了半天,這時就湊趣似的又道:“卑職讓那小姑娘過來,陪著大帥聊聊天?”

霍相貞轉身踏上歸途,幾乎將要惱羞成怒:“胡說八道!我和個丫頭片子聊什麽天!”

霍相貞回到東廂房門前,從此再不往廚房方向瞧一眼走一步——從小到大,家裏人總是防賊一樣防著他,好像他常年發情,見了丫頭就要沖鋒。霍相貞最恨他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每當看到旁人鬼鬼祟祟的瞄著自己,他就怒發沖冠,感覺自己是受了侮辱。

他從十三歲開始,就不再和家裏的丫頭們說話了,對待年輕一點的女傭也是視而不見。十三的時候是這樣,沒想到今年都過三十了,還是這樣,朝個小姑娘多看了幾眼,立刻就有人以為他是欲火焚了身——他怎麽就那麽眼皮子淺,連個猴子大的野丫頭都能看上?

霍相貞越想越憋氣,因為李天寶賊眉鼠眼的要讓他和野丫頭“聊聊天”,這種行徑,在他眼中,簡直就是拉皮條,而且是最不上臺面的那一種。同樣的話要是放到馬從戎嘴裏,絕不會說得這麽無恥下流可恨!

拎過一把竹椅往地上一頓,他虎著一張臉正襟危坐。李天寶已經意識到自己是說錯話了,但是沒想到會大錯特錯。嚇得蒼白了一張臉,他像吃了毒耗子的貓一般,在距離霍相貞很遠的地方團團亂轉,越轉越慌,越慌越遠,最後他躲進了跨院中的衛士群裏,整個晚上都沒敢露面。

霍相貞氣哄哄的睡了一夜。安德烈看他氣色不善,因為惶恐,所以也頗想效仿李天寶,在他面前轉一轉。後來見他裹著毯子躺穩當了,安德烈上了床,開始喃喃的向他問話,問了幾句之後,由於霍相貞始終是不理他,所以他又試探著伸手去扳了對方的肩膀。

霍相貞不耐煩了,仰面朝天的怒道:“混賬東西,怎麽還學會磨人了?”

安德烈成了一只巨大的驚弓之鳥,收攏翅膀棲息在他身旁,果然安靜了。

半個小時之後,霍相貞還沒有睡,他先睡了。他只穿了一條褲衩,毛茸茸的向下蜷成了一團,腦袋拱在了霍相貞的肋下。霍相貞摸了摸他的頭發,忽然感覺他很小很小,是從巨人國中走失出來的幼童,個子長夠了,年齡還沒夠。

從安德烈的頭上收回了手,霍相貞又想起了白摩尼。今天也不知道是怎麽了,念頭只要一動,必能拐到白摩尼身上去。很有控制的嘆出了一口氣,他一掀毯子坐起了身,心想自己這是怎麽了?閑的?

隨即他對自己點了點頭——應該就是閑的,前一陣子他忙得要死熱得要死,並沒有這麽思念小弟。

霍相貞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夢的是什麽,他記不清楚了,朦朦朧朧的仿佛是很快樂,懷裏一直有個小身體讓他摟著抱著,沒有看見對方的臉,但是他很篤定的認為這小身體就是白摩尼。

夢醒之後,他弓著腰下了床,小心翼翼的沒有驚動安德烈。夢和現實打成一片,他的褲衩裏面一片冰涼黏濕,剛醒過來的時候,他還以為自己是尿了床。

摸黑換了一條褲衩,他下意識的想起了馬從戎,但是馬從戎遠在天津,他自知想了也白想,所以重新鉆回被窩,他又睡了。

這一覺直睡到了天明時分。而他一頓早飯還未吃完,李天寶怯頭怯腦的走進餐廳,打了個立正:“報告大帥,雪師長來了。”

雪冰穿著短袖襯衫和長褲,是帶著一隊衛兵硬走上來的。在嚴肅這件事上,他素來是比霍相貞更勝一籌,幾乎沒人見過他的笑模樣。然而在邁進別墅大門之後,他擡手摘下鼻梁上的墨晶眼鏡,竟是對著迎面要往外走的顧承喜點了點頭:“顧軍長。”

顧承喜楞了一下,隨即笑道:“雪師長,你也上山來玩兒了?”

雪冰沒接他的話茬,直接冷著臉說道:“李宗仁剛剛發表通電,宣布下野,桂軍敗了。”

然後把墨晶眼鏡往胸前口袋裏一插,雪冰在副官的引領下走向東廂房,留下顧承喜曬著太陽發著呆——沒等他呆過十分鐘,他的王參謀長也來了。

別墅之中一派平靜,兩家的衛士們若無其事的來回溜達著,把東西廂房守了個嚴密。安德烈和李天寶蹲在房前陰涼處,一邊等候著差遣,一邊嘁嘁喳喳的耳語——李天寶昨天受了驚嚇,今日急需對安德烈訴訴苦。

房外是耳語,房內也是耳語。霍相貞和雪冰相對坐了,各自端著一杯芬芳的茶。霍相貞低聲說道:“他仿佛是有意與我合作,但即便是拋開私人恩怨不提,我也不能接受這樣一位合作夥伴。從他一貫的品行來看,簡直就是連毅第二。和這種人打交道,最後必會引火燒身。”

雪冰微微垂著頭,不肯正視霍相貞:“大帥這話說得對,此人的確是不可信任。但是我們可以暫時敷衍敷衍他,不求長久的合作,只求暫時的和平。”

霍相貞聽了這話,默然無語的抿了一口清茶。先前他一直讓雪冰和孫文雄留意著顧軍的動靜,他的心思和殺意,雪冰都明白。雪冰知道他引而不發,是在等待。

擡眼望向了他,雪冰開口說道:“大帥,李雖然已經下野,但是蔣馮之間必定還有一戰,閻的態度也是模棱兩可。趁著天下大亂——”說到這裏,他頓了一下,聲音放輕了一點:“大帥,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霍相貞笑了一下,又擡手一拍雪冰的肩膀:“你啊,簡直像是要把我扛到金鑾殿上去。”

雪冰沒有給他這句玩笑捧場,難得的直視了霍相貞的眼睛,他依然嚴肅著,非常嚴肅,簡直是痛心疾首一般。他是沒那個本事,他要是有本事,真會把霍相貞扛上金鑾殿,不為別的,就為了他姓霍,就為了他是老爺子的親兒子。

霍相貞放下茶杯,再次拍了拍雪冰的肩膀:“放心,我心裏有數。”

說完這話,他無端的恍惚了一下,忽然感覺自己不是個真正的活人,自己之所以存在,就是為了做事、做大事,不成功、便成仁,否則的話,便不能為世所容。而他自己的喜怒哀樂,幾乎是沒有意義的,幾乎是可以忽略的。

他被顧承喜那樣的背叛過侮辱過,現在卻是不能提,不只因為那侮辱的內容不堪出口,也因為那都是“私人恩怨”。為了私人恩怨影響大局,說起來倒像是他任性昏庸。放到先前,他任性昏庸一點似乎也無所謂;可現在不一樣了,老子的江山斷送在了兒子手裏,兒子還敢繼續任性昏庸?

怪不得他總是對事不對人,原來他其實也像是一樁事,有條有理有目標,即便不是事,和事也是同類。

這時候,雪冰又開了口:“大帥,我對您的心,和安軍長是一樣的,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霍相貞聽到“安軍長”三個字,身和心一起冷了一下。活著的,死了的,都在眼巴巴的看著他,而他須得刀槍不入、無堅不摧,否則對得起誰?

單手端起茶杯,他一手掀起茶杯蓋,低頭又抿了一口;茶杯蓋遮了他的眼睛,宛如一面自欺欺人的小盾牌。躲在小盾牌後面,他垂著眼簾說道:“現在這個時候,形勢瞬息萬變,也沒個準兒,咱們就——”他蓋了茶杯向下一放,擡頭直視了雪冰:“見機行事吧!”

雪冰避開了他的目光,雙手扶著膝蓋一點頭:“是,大帥。”

雪冰在別墅裏吃了一頓午飯,然後帶著衛兵下了泰山。西廂房裏也散了會,王參謀長偷眼瞄著庭院中的情形,眼見霍相貞沒露面,他翹著兩撇大胡子,悄無聲息溜出了大門。本來他是霍相貞手下的教官,而霍相貞雖然不是他的伯樂,但也沒拿他當驢使喚,換言之,沒虧待他。所以他略覺心虛,並且不知道霍相貞還記不記得自己——無論記不記得,見了面都夠尷尬的。

兩位軍長的軀殼留在泰山,以示鎮定,靈魂和耳目卻是探向了四面八方。顧承喜站在窗前向外望,長久的窺視著東廂房。接下來怎麽辦?他們是留在山東還是返回河北,賀伯高目前還未發話,不過遲早是要發話的,一旦發了話,他們是聽,還是不聽?

顧承喜是個虛心的人,在自己沒主意的時候,必會誠誠懇懇的傾聽旁人高見。都知道他和連毅關系好,其實連毅也是個能欺負人的,即便他顧軍長一貫不好欺負。所以這回若是能換個盟友,也不錯。

他有銳氣,有野心,有手段,有運氣,但是他有的連毅也有,而他比連毅小了二十多歲,他時常算計不過連毅。

傍晚時分,霍相貞終於露了面。

扶著膝蓋在門前一張竹椅子上坐了,他沈著臉低著頭,一動不動一言不發。隔著玻璃窗和幾叢花木,顧承喜盯著他看,心想他昨天就是這麽氣哼哼的,今天怎麽又是這樣?難道他那脾氣是定時炸彈,每天按時發作?

這時安德烈走出來了,不知是遞給了他一小塊什麽,似乎是吃的東西,因為被他接過去塞進了嘴裏。氣哼哼的咀嚼了,氣哼哼的吞咽了,然後他站起身,擡手狠推了安德烈一把。安德烈當即踉蹌著退了一步,隨即歪著腦袋向前猛沖,用肩膀狠狠撞向了他的胸膛。而霍相貞側身一彎腰,瞬間鉆到了安德烈的下方。一手扳住安德烈的後脖頸,一手攏住安德烈的大腿,他大喝一聲直起腰,竟是把安德烈橫扛了起來。

然後他轉向房門,扛著安德烈進了東廂房。

顧承喜定定的看著,看得眼睛疼。

霍相貞心裏不痛快,所以和安德烈摸爬滾打的摔了一場跤。末了脾氣隨著力氣一起耗盡了,他氣喘籲籲的坐在椅子上,汗水順著青色的鬢角向下淌。擡頭望向站在前方的安德烈,他忽然張開雙腿,把對方拉扯到了自己腿間:“蹲下!”

安德烈也熱了,一張臉白裏透紅。乖乖的真蹲下了,他仰起臉望向霍相貞,神情虔誠,有一點類似信徒。

霍相貞低頭看著他,看了片刻,笑了一下:“小老毛子,漂亮!”

安德烈把胳膊肘架上了霍相貞的大腿,也跟著笑了,一邊笑,一邊表示謙遜:“哪裏,哪裏。”

霍相貞笑著笑著,忽然不笑了。伸手摸了摸安德烈的黃毛腦袋,他毫無預兆的低聲說了一句:“我活得窩囊。”

安德烈楞了一下,隨即擡手握住他的手,向下貼上了自己的面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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