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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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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毅縮在被窩裏,打了個短短的瞌睡,心裏有事,睡不踏實,朦朦朧朧的仿佛一直只是半睡半醒。他身體好,半睡半醒也算休息。後來約莫著外邊天該大亮了,霍相貞也等得夠了,他才懶洋洋的睜了眼睛。

一條大腿有些麻,是被白摩尼枕得太久了。低頭往下看,他發現白摩尼也睡了,睡得滿面緋紅,花瓣一樣柔嫩的小嘴唇微微撅了,簡直是小孩子的睡相。盯著白摩尼看了片刻,末了他坐起身,一手托了白摩尼的後腦勺,一手用個小枕頭取代了自己的大腿。

此時此刻,連毅覺得白摩尼非常幼小,而自己無比蒼老,簡直要有一千歲。他貪戀愛慕著白摩尼的新鮮顏色;他存在心中的舊故事,也只有白摩尼聽得懂。

徹夜的狂歡讓連毅的面孔蒼白浮腫,頭發也亂了,無須照鏡子,他想也想得出自己如今的德行。無聲無息的下了大床,他搖晃著往外走,一邊走一邊想:“我老了。”

連毅用冷水洗漱了一番,又一絲不茍的穿戴整齊了。不緊不慢的喝了一碗熱粥,他擡手向後一捋新梳的背頭,昂首挺胸的出了門。穿過幾重院落,他的身姿是越走越挺拔,臉上也漸漸浮現出了笑模樣。末了在前院的大客廳裏亮了相,他已經美得像吃了喜鵲蛋似的,簡直堪稱樂不可支:“靜恒賢侄——”他拖著長聲打招呼:“來啦?”

霍相貞已經在大客廳中的硬木椅子上枯坐了兩個小時。連毅自作主張的稱他賢侄,他不會和人打嘴皮子官司,只好硬著頭皮不理會。巍巍然的起了身,他對著連毅一點頭,因為心存不滿,所以格外的嚴肅:“連軍長。”

連毅走上前去,隔著一張方桌和他並排坐了,舉動之間正是香風襲人。霍相貞不動聲色的抽了抽鼻子,越發確定白摩尼是跟他學出了一身的浪樣。勤務兵上前換了一壺熱茶,又分別為兩人斟滿了茶杯。連毅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隨即擡起雙手一捋頭發,同時懶洋洋的向後仰靠了過去。扭頭對著霍相貞一笑,他和顏悅色的嘆道:“對不住啊!今天睡了個懶覺,讓賢侄好等了一場!”

霍相貞一如既往的不大敢正視他,只微微的向他偏了臉:“聽說摩尼在你這裏,我來找他回家。”

連毅審視著他的側影,看他和他爹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臉孤芳自賞的高傲相,看著十分欠揍。收回目光微微一笑,他一拍椅子扶手起了身:“找摩尼?好,沒問題!”隨即他踱到了霍相貞面前,背著雙手一俯身,逗孩子似的低聲笑道:“摩尼比我還懶,現在還睡著沒起。你等等,我親自去叫他。”然後豎起一根手指作勢對著霍相貞一點,他笑瞇瞇的又道:“聽見大哥來了,他一定高興。”

雙方的距離太近了,讓霍相貞迫不得已的擡頭看了他一眼。一眼過後,他顫著睫毛垂下了眼簾——連毅這個美法,對他來講,著實是太富有刺激性。

而連毅仿佛是專門來刺激他的,見他當真受了刺激,連毅便心滿意足的直起腰,轉身向著門外揚長而去了。

連毅背著手,不緊不慢的溜達回了後院的臥室。李子明獨自站在房門口抽煙,見他來了,也不說話,單是噴雲吐霧的看著他。連毅收斂了笑容,迎著他的目光向前走。及至走到面對面的程度了,連毅停下腳步問他:“想什麽呢?”

李子明將煙頭掐滅一扔,然後雙手插進褲兜,居高臨下的對著他一笑。

連毅擡手拍了拍他的臉,側身繞過他邁過門檻。進入臥室停在床前,他這回毫不猶豫的出了手,硬把酣睡中的白摩尼搖晃醒了。

白摩尼沒什麽酒量,冰涼的白葡萄酒被他當成飲料灌了一大瓶,導致他在解渴去熱之餘,立刻醉成了一灘爛泥。昏天黑地的睡了一陣子,如今他驟然受了驚擾,雖然睜了眼睛,其實心裏還糊塗著。在連毅的拉扯下,他暈頭轉向的坐了起來,眼睛是澀的,舌頭是苦的,頭腦是木的。就著連毅的手喝了一杯冷茶,他舔了舔水淋淋的紅嘴唇,眼中略略的有了一點光亮:“幹什麽?覺都不讓睡了?”

連毅坐在床邊,一下一下撫摸著他的短頭發:“兒子,有件好事兒要告訴你。”

白摩尼打了個哈欠,然後不耐煩的轉向了他:“我能有什麽好事兒?”

連毅笑道:“霍靜恒來了。”

白摩尼瞇著眼睛看著連毅,看了半晌,沒表情也沒動作。最後突兀的笑了一下,他問連毅:“誰來了?”

連毅直視著他的眼睛:“你大哥,霍靜恒。上次你救了他,如今他知恩圖報,也來救你了。”

白摩尼感覺自己變成了一瓶酒。

他還是沒表情,沒動作。軀殼是死的硬的,內裏的鮮血卻是伴著酒精,冰涼的開始緩緩流動,所過之處,全凝了霜。大哥來了?大哥怎麽來了?大哥來找自己了?大哥說這次他要是幹好了,就來接自己回家——大哥這一次可不是真幹好了?

慢慢的擡起了一只手,他捂住自己的一側面頰。手掌軟而幹燥,順著面頰頸側一路下滑。憐惜而又無奈的撫摸了自己,他像個混跡人間的妖精似的,忽然有了種無處遁形的恐慌。跟大哥回家?就憑他現在這個樣子,就憑他現在這個名聲,回家?

他已經定了形入了轍,想再洗心革面,除非扒他的皮抽他的筋,讓他死一回再重新活。真的要重新活嗎?難啊!

況且大哥對他的事情,到底知道了多少?大哥是個最要面子的人,而他的風流逸事,單挑出哪一樁都是醜聞。也許現在大哥還不知道,現在不知道,總有一天要知道的,知道了怎麽辦?大哥是個多麽幹凈的人,能受得了?

他自己也能混著度日,所以不想玷汙了大哥。旁觀者清,越是距離大哥遙遠,他越感覺自己是大哥的累贅。再說大哥三十出頭了,也該娶妻生子了。屆時整整齊齊的一家子人,帶著個非親非故的殘廢癮君子,算什麽事?偏他年紀還小,由著他活的話,也許十年八載都死不了。

他越想越是不行,徹底的不行。可是在全盤的否定之中,他又隱隱的藏了個小念頭——如果能有一所秘密的房子,讓他與世隔絕的安身,只有大哥知道地址。想見的時候見一面,只有他們兩個,像是在世外桃源,也像是在夢中。

反正他是不敢正視現實,在現實的世界裏,他沒活好。

小念頭和大主意在他心中蕩了秋千,把他蕩成了一瓶汩汩搖晃的酒。大主意是早定了的,小念頭卻是剛剛滋生成型。血流漸漸平穩了,他的身體也慢慢回了暖。猶猶豫豫的擡了眼,他忽然發現連毅一直在註視自己。雙方目光相對,連毅微微一笑:“寶貝兒,你是怎麽個意思?”

白摩尼沈吟著開了口:“我……”

“我”字之後,沒了下文。而連毅也不追問,直接又一擰他的臉蛋:“我讓你們見個面,是走是留,我不管,讓你們當面鑼對面鼓的談,如何?”

然後他擡頭向外下了命令:“子明,調十名機槍手,別鬧出大動靜!”

白摩尼心中一驚,登時擡手抓住了連毅的袖子:“你幹什麽?”

連毅似笑非笑的轉向了他:“沒什麽,保護你的安全。”

隨即把白摩尼攬到了自己的懷裏,連毅和聲細語的繼續說道:“是我的人,我就保護;不是我的人,我就不保護。是不是我的人,我不強迫,全憑自願。”

歪頭凝視了白摩尼的臉,他笑吟吟的又問:“兒子,你是願意,還是不願意?”

白摩尼睜大眼睛斜睨了他,瞳孔中閃爍了寒冷的水光。忽然冷笑了一聲,他開了口:“沒想到你這麽舍不得我,可我大哥是能讓你白殺的嗎?你老人家這樣嚇唬小輩,真是沒什麽意思!”

連毅搖頭晃腦的沖著他發笑:“為什麽不能白殺?難道還有人敢來讓我給他償命不成?大不了他的部下披麻戴孝來給他報仇,沒關系,看看是他的兵多,還是我的兵多。我打了一輩子仗,沖冠一怒為紅顏的事兒沒少幹,今天再幹一次,也不算什麽。”

白摩尼瞪著連毅,腦子裏轟然一聲,酒精化作汗水,粘膩的滲了滿身。一剎那間,他驟然無比清醒。

“行了。”他換了滿不在乎的口吻,推開連毅往床裏退:“我繼續睡我的覺,你出去讓我大哥走吧!要回家我早回了,也不必非等到現在。一急眼就動刀動槍,你可真是白活這麽大年紀了!”

連毅挨了罵,然而渾不在意。欠身抓住了白摩尼的左腳踝,他和和氣氣的說道:“你還是去和霍靜恒見一面,免得他以為我從中作梗,再生枝節。我喜歡幹脆利落,所以寶貝兒,你也別給我幹拖泥帶水的事兒!”

白摩尼用右腳蹬了他一下:“什麽幹脆利落,你直接說你是個老楞頭青得了!松手,我的鞋哪?”

連毅低頭從床底下給他找到了拖鞋,而白摩尼一邊系全了睡衣紐扣,一邊伸腿下去穿了拖鞋。扭頭環顧了四周,他起身單腿蹦了一步,彎腰撿起了自己的手杖。拖著左腿向前邁了一步,他忽然回頭,又看了連毅一眼。

這一眼無情無緒,就單是看。而連毅慈眉善目的,向他點頭一笑。

白摩尼潦草的洗漱了,又梳了梳頭發,因為不耐煩再換西裝打領結,所以直接套了一身長袍。一步一步的走向前院大客廳,他像是在往鬼門關裏走,然而當著旁人的面,他還得沒心沒肺的笑,生生的快苦死了,卻要做出含笑九泉的模樣。

他本來也沒打算真回霍家,後來也只是遲疑搖擺而已,然而連毅從後猛推了他一把,硬是把他推成了心不甘情不願。

心不甘情不願了,卻又再無選擇的餘地了。這是連毅的宅子,進進出出都是連毅的兵。憑著連毅往日“甩手一槍”的狠勁,他相信對方真是誰都敢殺。真殺了,也沒人能奈何他。

很艱難的走進了大客廳,白摩尼迎面看到了霍相貞。

霍相貞實在是坐不住了,正在大客廳中來回的徘徊。忽見白摩尼來了,他幾大步走到對方面前,本沒想笑,可是兩邊嘴角不由自主的要往上翹。歡喜的嘆了一口氣,他擡手握住了白摩尼的細胳膊,低聲說道:“小弟,回家啦!”

白摩尼仰著臉看他,也是笑,笑一秒,是一秒。霍相貞的眼中風生水起,為他漲了溫暖的潮。仿佛是劫後餘生又相見,他們一大一小,佇立成了海邊相對的兩座礁。

可是在微笑的結尾,白摩尼卻是搖了頭。多說無益,大哥現在不是連毅的對手,所以他別無選擇,只能搖頭。

霍相貞的笑容一僵,仿佛沒有領會他的意思。俯身看了他的眼睛,霍相貞認認真真的又說一遍:“小弟,咱們回家。”

白摩尼擡手摸了摸他的手背,隨即輕聲說道:“大哥,我不走。”

霍相貞看著他,看出了一臉的疑惑:“不走?為什麽不走?”

白摩尼一歪腦袋,做了個憊懶姿態:“不走就是不走,我在這兒住得挺好的,暫時不想換地方!”

霍相貞松了手,難以置信的擰起了眉毛:“你——”

不等白摩尼再說話,霍相貞直接攔腰抱起了他,邁步就要往外走。而白摩尼在他懷裏開始張牙舞爪吱哇亂叫。身心一層一層的冷了,他知道自己此刻正是醜態畢露。可是沒辦法,他須得硬生生的把大哥鬧走煩走,而且什麽都不能說。

大哥剛剛算是東山再起,他不能讓大哥為了自己和連毅為敵。

於是他鯉魚打挺,他旱地拔蔥,他叫得九曲十八彎,他涕淚橫流,他犯了早上的一頓鴉片煙癮。他招來了亂哄哄的許多人,他不敢再看霍相貞。而霍相貞抱著他捧著他,人高馬大的在一群人中左沖右突,死活不肯放手。

後來,他看到了連毅。大叫一聲向連毅伸了手,他開始花樣翻新的丟人現眼。混亂顛簸之中,他落了地,並且主動躲避到了連毅身後。一個腦袋深深的低了,他依稀聽到連毅正在和大哥辦交涉。大哥一點理也不占,怎麽說也說不過連毅。後來一只大手越過連毅的肩膀,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領。他被霍相貞提得將要離地,同時聽到了最後一句問話:“你到底跟不跟我走?”

他一搖頭:“不。”

霍相貞直勾勾的盯著白摩尼,與此同時,連毅側身向著門口一伸手,要笑不笑的說道:“靜恒賢侄,你請回吧。摩尼早上少不了幾口好煙,瞧孩子現在都打哆嗦了,可憐見兒的,你也放他一馬,好不好呢?”

霍相貞緩緩松了手,邁步向門外走去。白摩尼估摸著他走遠了,才擡頭向外又張望了他的背影。

大哥真高,高人一頭,披著一身的陽光,走得怒火萬丈。

白摩尼進了往日燒煙的廂房,守著煙槍只是吸。連毅坐在他的身後,撩閑似的推他一把搡他一把,他也不理。

他如今總是心如死灰的時候多,加之方才沒死沒活的發了一場瘋,現在身體更像是淘虛了一般,只剩了吸煙的力量。老家夥這一手辦得真叫陰,讓他有苦說不出。單手扶著煙槍,他心中又想:“其實我本來也沒想走……”

沒想走,原因很多,也許其中也有連毅的一份。他現在很能分得清好壞了,知道連毅對他有幾分真心,而且把他當少爺養了好幾年。如今讓他一甩袖子單方面的走,他也感覺愧對了連毅。

“下次要是再有機會……”白摩尼推開煙槍,扯過一條薄毯子蓋了自己的頭臉,同時暗想:“我只打我自己的主意,別人我絕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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