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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燕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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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相貞坐在一塊高高的大石頭上,雙臂向下垂了,橫握著一根指揮鞭。四面八方全是崇山峻嶺,延綿著無邊無際。

他帶著他的兵,一路退進了燕山。

上午剛得的消息,開往秦皇島的三輛裝甲列車半路全被攔截了,三輛列車中的白俄士兵也全部被俘。先前一直吵著要往關外撤,其實他心裏明白,老帥的繼承人少帥,根本容不得直魯聯軍往東北湧——幾萬人馬,如狼似虎,單是所需的糧餉就了不得,一旦再鬧了事,誰能彈壓?

不出關就沒路走。霍相貞遠眺了蒼青起伏的山脈,長久的不發一言。何等天高地闊的一個大世界啊,然而竟無他的立足地。

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他年紀輕,不想死,可是擺在面前的只有兩條路,一是作人傑,二是為鬼雄。天生命定的路,只能二選一。

大太陽煌煌的照耀了他的頭臉,他昂首瞇了眼睛,瞇出兩道烏濃的睫毛。陽光太刺眼了,簡直要讓他流淚。臉滾燙的,淚卻冰涼。擡手飛快的一拭眼角,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哭。從來不哭,不會哭了。

胸腔裏總是活動著一點鬼似的癢意,說不準什麽時候就要讓他狠狠的咳嗽一陣。拎著指揮鞭站起身,他第一次感覺到了腰間手槍的分量。先前他總像是力大無窮,單手開沖鋒槍都不在話下,可如今不知是怎麽了,居然會被一把手槍墜歪了身體。用一副骯臟的白手套堵了嘴,他強打精神的昂首挺胸了,輕輕咳嗽著邁了步。

繞過大石頭往後走,他在一片林子後頭和幾名衛士會合。一口一口的咽了唾沫,他極力想要把氣喘勻。混在衛士中的安德烈歪著腦袋,很認真的看了看他的臉。柔軟的嘴角動了一下,安德烈猶猶豫豫的沒說話——中國話始終是沒學通,時常把話講得詞不達意。講閑話,他不怕詞不達意,可是談正經事,他因為格外的慎重,所以反倒羞於開口,寧願沈默。

霍相貞在前方領著頭走,走出不遠,路邊漸漸出現了工事堡壘。山地的好處是易守難攻,只要糧草充足,滿可以讓他們再打一場持久戰。國民革命軍也的確是無計可施的停了腳步,近幾天雙方把仗打得有一搭沒一搭,甚至還有整日停火的時候。

山路崎嶇,霍相貞一路走得東搖西晃。及至進了山中充當指揮部的一座破廟,他很明顯的打了個冷戰。安德烈給他搬了個小馬紮,終於出了聲:“大帥,坐。”

霍相貞扶著膝蓋坐下了,周身一陣一陣的發著惡寒,腦子裏也嗡嗡的轟鳴。吭吭的又咳了兩聲,他從安德烈手中接過了水壺。仰頭喝了一口水,他把水壺遞還給了安德烈:“要熱的。”

安德烈拿著水壺去找熱水。霍相貞的體格他最了解,先前是能把腦袋紮進新汲井水中祛暑的,如今卻是禁不住了一口涼水。

安德烈燒了一小鍋開水,煮了一撮不幹不凈的磚茶。前腳把熱茶送進破廟,後腳午飯也熟了。霍相貞不開小竈,士兵吃什麽,他也吃什麽,只是苦了身邊嬌生慣養的副官們。副官們自力更生,在林子裏設套逮了野物,偷著燒烤了吃,不帶安德烈,因為老毛子飯量太大。

於是安德烈在給霍相貞送了飯之後,自己便拿著個小鐵盆離開破廟,想要去分些菜湯喝。哪知未等走出多遠,他卻是被人叫住了。覓聲轉身一看,他很意外的看到了安如山,以及安如山身旁的馬從戎。目瞪口呆的舔了舔嘴唇,他帶著怯意喚道:“喵長……”

除了當初把他招進衛士隊的安如山之外,喵長和大帥就是他的救世主。對於馬從戎,他始終是有一點感情。睜大眼睛仔細審視了對方,他見馬從戎穿著一身粗布褲褂,遠看正是個鄉人的打扮,手裏還拿著一頂又破又大的草帽。對著安德烈一點頭,馬從戎是一如既往的溫和:“爵爺,大帥在嗎?”

安德烈茫茫然的點了頭,隨即又聽安如山對馬從戎輕聲說道:“你在外頭等一會兒,我進去通報一聲。”

馬從戎笑道:“有勞安軍長了。”

安如山一擺手,隨即大踏步的往破廟裏走。他只知道馬從戎是“大難臨頭獨自飛”,不知道馬從戎飛成大鵬展翅,臨行還刮了霍府一層地皮。對於馬從戎,他一貫是看不起的,認為這家夥就是個弄臣,但是弄臣肯冒險穿過兩軍防線來看大帥,這份情意倒也很夠分量。

眼看安如山在道路盡頭拐了彎,安德烈轉向馬從戎,忽然鼓足勇氣開了口:“大帥病了。”

這四個字被他說得走腔變調,以至於馬從戎反問道:“什麽?”

安德烈捋順了自己的舌頭,極力要平心靜氣的一個字一個字往外吐:“大帥,病了。”

馬從戎臉色一變,正要細問。然而前方轉出了安如山,安如山一邊向他走,一邊無言的連連招手。馬從戎會意,當即丟下安德烈,快步走向了前方。待到和安如山面對面了,安如山向後一指:“進去吧,大帥同意見你。”

馬從戎沿著小路走,走了幾步之後一拐彎,看到了兩扇大開的廟門。門內黑洞洞的,沒有神像香火,只有背靠墻壁而坐的霍相貞。

一腳門裏一腳門外的停住了,馬從戎瞠目結舌的望著霍相貞,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六月時節,霍相貞還穿著裏一層外一層的軍裝上衣,沒系扣子,沒綁武裝帶,只胡亂的攏了前襟,一圈骯臟的襯衫下擺也全見了天日。面無表情的擡頭正視了馬從戎,他的頭發被剃成極短,東一撮西一撮的亂翹,面孔也瘦出了清晰的輪廓,顯得眼窩很深,鼻梁很高,幾乎也有了一點老毛子相。

馬從戎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進去的,總之回過神時,他發現自己已經蹲在了霍相貞面前。忽然想起先前自己有一次受了寒,霍相貞夜裏偷偷的過來探自己的鼻息,怕自己死了;當時覺得那舉止很可笑,然而現在他的手動了動,恨不能也去試試霍相貞的呼吸。活的大爺,又見著了!

正當此時,霍相貞神情漠然的問道:“你來幹什麽?”

馬從戎試探著伸手扶了他的小腿:“我……我想大爺了。”

霍相貞笑了一下,眼睛是冷森森的黑。把手中一個咬了一口的雜合面饅頭遞向馬從戎,他低聲開了口:“秘書長,我現在什麽都沒有了,只剩了這麽個饅頭,你要不要?你要的話,我還給你。”

話音落下,他扭頭捂嘴咳嗽了一聲,這一聲空空洞洞,像是從胸腔中震出來的。隨即用手背一抹嘴唇,他從腳邊地上端起了一只煙熏火燎的鐵碗。鐵碗中是安德烈給他煮的濃茶,絳紅的滾燙,除了燙,就是苦,但畢竟是茶,總比白開水多點滋味。垂下眼簾吹開了碗中熱汽,他想用茶水壓一壓自己的咳嗽。胸前忽然多了一只手,是馬從戎湊過來給他摩挲了胸膛。自顧自的把一口熱茶喝進了嘴,他決定不再對馬從戎翻舊賬。馬從戎是個什麽坯子,他也不是剛知道,狗改不了吃屎,沒辦法。況且讓他為了幾個錢和奴才慪氣鬥嘴,他也嫌丟人。

熱茶暫時平順了他的呼吸。轉臉望向了近在咫尺的馬從戎,他平淡的又問了一遍:“你到底來幹什麽?”

馬從戎敵不住了他的目光,只好躲躲閃閃的低了頭。目光射向淩亂的領口,馬從戎發現他竟然瘦得凸出了鎖骨。擡手再去撫摸了他的頭臉,臉皮曬黑了,沒有血色,是病態的蒼黑,而且觸及之處一片滾燙,是正在發燒的光景。

忽然想起了安德烈的話,馬從戎無端的有點發慌:“大爺,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來瞧您一眼。您感覺怎麽樣?是不是病了?”

霍相貞沒有正面回答,只轉向前方,端碗又喝了一口熱茶:“瞧完就走吧!我這模樣也沒什麽好看。”

馬從戎抓住了他的衣襟,這回對他端詳得越發清楚了。眼看大爺打仗打得像個叫花子一樣,他心中一陣一陣的難受:“大爺,瞧完了我也不能走,我還有話說。我在天津已經把房子預備好了,沒有北京的宅子大,但是也夠住的。您跟我回家吧,我願意伺候您一輩子。”

霍相貞緩緩的擰起了兩道濃眉。擡手一把搡開了馬從戎,他依舊不看人,對著地面吼道:“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你——”

話未說完,他一陣氣喘,爆發似的咳嗽起來。碗中的熱茶潑灑到了腿上,他放下鐵碗掙紮著起了身,佝僂著腰往廟外走。馬從戎剛被他推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此刻連忙起身跟上了他。一手扶了他的胳膊,一手拍了他的後背,馬從戎在廟門外停了腳步,只見霍相貞反胃似的一彎腰,居然嘔出了一口血。

手掌落在後背上不動了,馬從戎周身的寒毛瞬間豎了一層:“大爺!”

霍相貞單手扶了墻壁,一腳抹了那一口血。扭頭瞪了馬從戎一眼,他低低的斥道:“別叫!”

然後一晃肩膀甩開了他,霍相貞喘息著走回了破廟。他冷,他累,但是他不能病。主帥病了,影響軍心。而軍心即便不受影響,也已經夠散了。

坐回到了小馬紮上,他把軍裝前襟又攏了攏。雜合面饅頭落在地上沾了土,能吃是還能吃,他現在已經顧不上了衛生,但是胸中堵著一團虛火,他吃不下。

馬從戎回頭看他,後怕得直發抖——夢得沒錯啊,這不正是往死路上走著嗎?幸虧來了,幸虧來了!

出門見了安如山,馬從戎開門見山的問道:“安軍長,大帥是不是病了?”

安如山登時嚴肅了:“你也看出來了?大帥自己說是感冒,但我瞧著又不大像。說老實話,我看著有點兒像肺炎。我原來有個娘們兒,就是得肺炎死的。”

馬從戎聽了他這個不倫不類的例子,又把自己滿肚子的常識提出來一字排開。靜靜的分析思索了片刻,他自言自語似的嘀咕:“真像肺炎,但也怕是肺癆。”

安如山閉了嘴,臉上忽然現出了哭相。嘴唇漸漸抿成了一條線,他用鼻孔重重的出了一股子氣,隨即問馬從戎道:“秘書長,你能不能給我們弄點兒好西藥?這隊伍裏的軍醫都他媽跟獸醫似的,正經藥也沒有。藥湯子不管事,我那個娘們兒吃過多少副藥,全沒用。”

馬從戎聽到這裏,忽然靈機一動,試探著說道:“安軍長,你信不信我?你對我要是信得過,那讓大帥跟我回趟天津。我有我的路子,能帶著人來,也能帶著人走。這兒離天津才二百多裏地,連下山帶坐車,有個一天也就能趕到了。到時候我把他悄悄的往家裏一藏,再把泰勒醫生從北京叫過來,給他好好的診治診治。等到大帥恢覆些了,我再送他回來。你的意思呢?”

安如山立刻搖了頭:“不行不行,那太危險了。”

馬從戎一咂嘴:“危險是危險,可我有法子啊!起碼在天津市內,我絕對能保證大帥的安全——那什麽,金茂生是我師父,我們關系很不錯。”

安如山知道金茂生是個新興的大混混,在租界中大開香堂廣收門徒,是頗有勢力的人物。但天津畢竟是革命軍的地盤了,把霍相貞往那裏面送,先不管霍相貞本人願不願意吧,反正他是感覺比較懸。可若是幹脆拒絕呢,霍相貞又真是病得嚴重。再說現在除了馬從戎,誰還敢招攬他們的事情?

至於信不信得過——安如山倒是相信馬從戎不會把霍相貞賣給革命軍。那不是人能幹出來的事情,而馬從戎雖然一副弄臣相,但應該還算個人,不至於狼心狗肺的害主子。

馬從戎看出安如山也沒主意,於是出言攛掇了他:“安軍長,我說話沒分量,大帥最聽你的。你去勸勸大帥如何?磨刀不誤砍柴工,身體若是頂不住,不等開戰,自己先垮了!”

安如山半晌沒說話,低頭只是尋思,最後才遲疑著答道:“好,我去和大帥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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