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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秘書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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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高氣爽,螃蟹肥了。肥螃蟹被小勤務兵一筐一筐的運進了霍府廚房,又被廚子一只一只的擺進了蒸鍋。及至紅彤彤的螃蟹們上了餐桌,馬從戎單手扶著腰間的武裝帶,甩著另一條胳膊開始四處尋找霍相貞。

在花園子裏的網球場上,他看到了扭絞在一起的兩名好漢,正是霍相貞和安德烈。當初霍相貞讓他“帶著爵爺滾出去”,他依言滾了,然而翌日又帶著爵爺滾了回來。這一次再見霍相貞,安德烈得了一身副官軍裝,算是名正言順的留住了。

安德烈也是個大個子,和霍相貞的身量相仿佛,因為中國話始終是說不好,所以訥於言敏於行,別人不理他,他便會從早到晚的保持沈默。公爵的身份倒是真格的,雖然已經過期作廢;據說他還有個姐姐,是公主,非常美麗,前幾年去了上海做妓女,如今杳無音信,不知死活。若有年輕副官嬉皮笑臉的問他家事,他必會茫茫然的睜大一雙藍眼睛,假裝不懂中國話。

論文采,他沒什麽文采,連中國字都不認識幾個;論武略,更是分毫皆無,只會仗著天生的虎背熊腰陪著中國將軍摔跤。俯身抱著霍相貞的腰,他雙腳一前一後的蹬了地,咬牙切齒的想要向前推進。霍相貞站了個弓步,用胸膛硬頂了他的腦袋。馬從戎站在旁邊看了半天,只見安德烈的白臉已經漲紅,霍相貞的額角也現了青筋。

心平氣和的擡手理了理頭發,馬從戎繼續等。直到霍相貞驟然大喝一聲,把安德烈向前頂了個跟頭。

見縫插針的開了口,馬從戎連說帶笑的叫走了霍相貞。

馬從戎慢條斯理的給霍相貞剝螃蟹。他剝一點,霍相貞吃一點。剝的沒有吃的快,馬從戎斜斜的瞟出一眼,只見霍相貞正襟危坐,姜醋黃酒分列桌面左右。居高臨下的垂下眼簾,他直勾勾的盯著自己的手,是在專心致志的等一口螃蟹肉。

馬從戎忽然起了玩心,把一點腿子肉直接送到了霍相貞的嘴邊。霍相貞向後一仰頭,擡了筷子要夾,一夾夾不下,二夾也夾不下,而未等他開始第三夾,馬從戎已經把肉塞進了他的嘴裏。

三嚼兩嚼的咽了螃蟹肉,霍相貞擡眼看他:“逗我哪?”

馬從戎沒搭茬,笑著繼續忙碌:“大爺也喝口酒。”

霍相貞當真端了酒杯抿了一口黃酒,酒的滋味很好,讓他忍不住微微喟嘆了一聲:“一會兒讓廚房給老毛子送幾個螃蟹。”

馬從戎畢恭畢敬的一點頭,隨即擡頭去看了霍相貞:“大爺,我也沒吃呢,您怎麽不惦記惦記我啊?”

霍相貞對著他一揚眉毛:“你缺螃蟹吃嗎?”

馬從戎笑著搖了頭:“大爺,我不缺螃蟹吃,我缺您一句好話。”

霍相貞若有所思的瞇了眼睛,眉毛睫毛越發黑壓壓的濃重了:“我吃頓螃蟹,還得先哄你?”

馬從戎感覺他自打從山東回家之後,脾氣仿佛是變得好了一點,便大了膽子笑道:“大爺,我求您了,哄我一句吧!”

霍相貞仿佛是聽到了不可思議之語,當即皺著眉頭笑了一聲:“我的天。”

而未等馬從戎回答,他望向前方舔了舔嘴唇,又清了清喉嚨,然後低聲說道:“秘書長,辛苦了。”

馬從戎“嗤”的一笑,隨即低了頭,繼續剝螃蟹。不能再得寸進尺了,若不是有了幾杯黃酒墊底,霍相貞不會這麽好脾氣、好興致、好說話。飯後得去翻翻黃歷,今天是可紀念的日子。霍相貞和他面對面的開過玩笑嗎?他想了又想,感覺好像是沒有。霍相貞對著外人倒是經常拿著秘書長開心,外人一走,秘書長也隨之成了空氣。然而他若是當真自行消失了,霍相貞又要滿世界的打電話找他,電話一接通,怒吼往往會把聽筒震得直顫,氣勢洶洶的質問他:“家裏的事兒,你不管了?”

說來說去的,原來他倆是一家。

馬從戎加快速度,給霍相貞剝了無數螃蟹。及至把霍相貞餵飽了,他自己看著滿桌子的螃蟹殼子腿子,忽然膩歪得沒了食欲。

仿佛從廢墟中挖寶似的,馬從戎從殘羹冷炙中又揀出了十來個肥美的大螃蟹,一五一十裝進了大食盒。

一個小勤務兵拎著食盒跟隨了他,和他一起去了前頭的副官處。今天螃蟹多,所以大帥吃螃蟹,副官們也跟著沾了光。副官處設在府前的一小排平房裏,房中沒有正經的大餐桌,眾人各自為戰,吃得七零八落。漂亮的李副官站在窗前,吃了一下巴蟹黃。忽見馬從戎溜達來了,他當即隔著半開的窗戶打了招呼:“秘書長!”

馬從戎頗有風度的向他點頭一笑:“爵爺呢?”

李副官托著半只螃蟹,立刻開始東張西望的尋找安德烈。與此同時,馬從戎已經邁步進了屋。副官們都很清楚他的地位與權勢,所以像見了九千歲似的,亂哄哄的一起問候。馬從戎一邊微笑回應,一邊環視了房內情形。環視完畢之後,他背著手走進隔壁屋子,見到了正在獨自吃晚飯的安德烈。

副官處的青年們都是人精,腦筋不夠用的話,也穿不上一身呢子軍裝。安德烈自知沒有資格和人精們搶螃蟹吃,所以悄悄的躲在僻靜屋子裏吃饅頭喝菜湯。冷不防的看到馬從戎進了門,他立刻起了身,走腔變調的喚道:“喵長。”

他的中國話全是自學,近來偷偷的把李副官當成了先生。李副官嗓門亮語速快,字字句句全是滑著過去的,安德烈怎麽聽也聽不清楚,想去問,又不知從何問起,只好含糊著模仿。秘書長到他嘴裏,就成了“喵長”。

馬從戎笑呵呵的向他一招手:“爵爺,跟我走,今天給你開個小竈。”

馬從戎帶著安德烈出了副官處,另找了一處空屋子讓他坐了吃螃蟹。安德烈也不會剝螃蟹,捧著螃蟹用牙啃,咬破了殼子再吃肉,一雙眼睛越吃越濕,越吃越藍。忽然一眨眼睛,他卷翹的金色睫毛上挑了淚珠子。

馬從戎坐在一旁,見狀便是開了口:“哎,怎麽了?還吃出委屈了?”

安德烈垂下了頭,啞著嗓子答道:“喵長……大帥……很好。”

馬從戎一臉同情的嘆了口氣:“爵爺,好好幹!我告訴你啊,只要你肯上進,你的前程,包在我的身上!”

安德烈連連的點頭,又擡手用袖子去抹眼淚。馬從戎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別哭了。記住,往後秘書長就是你的靠山,要是有誰欺負你了,你來找我。”

安德烈感激涕零,哽咽著又去啃螃蟹。而馬從戎好整以暇的扭頭望了窗外的風景,思緒是有條有理的分明。霍相貞在他手心裏,霍相貞身邊的寵臣,他也得一一的攥住。當然,憑著安德烈的資質,想必是不大適合成為新一任副官長。但是元滿活著的時候楞頭楞腦,也未見得如何高明。適不適合的,還不全聽霍相貞的一句話?

入夜時分,霍相貞坐在池子裏泡澡。馬從戎穿著褲衩蹲在池子邊,手掌纏了毛巾給他搓背。搓完後背搓前胸,借著電燈光芒,馬從戎用手指摩挲了他一側胸膛,發現了幾點淡淡的淺痕:“是疤?”

霍相貞低頭看了一眼,不動聲色的答道:“疤。”

是顧承喜留給他的疤。顧承喜的牙口很好,不次於元滿,一口給他咬了個記號。

馬從戎握了他的右手,右手背也有塊平平整整的疤。從手背搓到小臂,再從小臂搓到肩膀,末了握著毛巾松了手,他向下說道:“大爺,換胳膊!”

霍相貞坐在水中,池子深,水也足。清澈水面倒映了天花板的電燈光,溫暖的水汽飄蕩著向上蒸騰。霍相貞仿佛是從一片波光粼粼的薄霧之中探了身,金色的皮膚緊繃滑澤,肩膀胸膛流動著點點閃爍的水珠子,是真正的披星,真正的戴月。

馬從戎看得怔了,恍惚中感覺霍相貞伸手拽了自己一把,自己便像一條銀魚一樣滑入水中。後背貼了霍相貞的胸膛,痛苦尚未開始,他先提前的沈迷戰栗了。

霍相貞在池子裏興風作浪,馬從戎被他禁錮在了懷中,則是只能隨波逐流。待到霍相貞心滿意足時,他已經虛弱得只剩了一絲兩氣。

霍相貞出了池子裹了浴袍,自顧自的回了臥室。馬從戎把手臂橫撂上了池子沿,把臉埋進臂彎裏緩緩的呼吸。水已經涼了,吸收著他身體的熱量。他也想走,但是腿軟心慌,徹底沒了餘力。

翌日下午,霍相貞從外面回來,正好遇見了要出大門的泰勒醫生。三言兩語的交談過後,他這才得知馬從戎生病了。不是大病,感冒發燒而已,泰勒醫生給他留了一瓶退燒藥片,吃過之後睡足一覺,想必也就沒有大礙。

霍相貞十分詫異,仿佛生平第一次意識到馬從戎也會生病。驚訝到了極致,他親自進了馬從戎的臥室。頂天立地的站在床前,他低頭和床上的馬從戎對了眼。馬從戎略略的有些臉紅,嘴唇卻是蒼白。目光沈滯的望著霍相貞,他笑了一下,有氣無力的開了口:“大爺回來了?”

霍相貞俯視了蓋著厚被的馬從戎,不知為何,對於此情此景不能吸收理會。擡手向後一捋新剃的短頭發,他又十分嚴肅的撓了撓後腦勺。像要審賊似的,他沈聲問道:“你現在……覺著怎麽樣?”

馬從戎答道:“沒事兒,昨晚兒凍著了。剛吃了泰勒醫生的藥,睡一宿就能好。”

霍相貞雙手叉腰,在床前又橫挪了一步。外面的形勢已經是瞬息萬變了,他可禁不住家中也生變故。又因為馬從戎一貫不生病,所以他隱隱的有些恐慌,很怕馬從戎會像元滿一樣說沒就沒。眨巴著眼睛看了對方片刻,他一時間無話可說,懸著一顆心轉身走了。

馬從戎也沒指望他會關懷自己,所以安安然然的閉了眼睛要睡。一覺睡到了天黑,他朦朦朧朧的正是要醒不醒,忽然聽得房門開了。有人大步流星的走到了床邊,不必睜眼,聽也聽得出那是霍相貞來了。

馬從戎立刻就醒透了,然而緊閉雙眼一動不動,倒要看看大爺會作何舉動。哪知霍相貞直接把手指伸到了他的鼻端。確定了他還有氣之後,霍相貞直起腰,轉身又走了。

馬從戎領略了他這個新式的探病方法,笑也不是,氣也不是。睜開眼睛翻了個身,他輕輕的嘆了口氣。

翌日清晨,馬從戎神清氣爽的出了門,正遇上霍相貞拿著幾張紙往餐廳裏走。兩人迎頭打了個照面,霍相貞站住了,上下的端詳馬從戎,看他臉皮也白了,嘴唇也紅了,還和先前一個樣。

馬從戎照例是未語先笑:“大爺,您看什麽呢?”

霍相貞開了口:“好了?”

馬從戎一點頭:“好了,本來也不是大病。”

霍相貞不再多說,徑直的進了餐廳。端端正正的在首席位子坐了,他把手中的幾張紙攤在桌面上,一邊喝粥一邊看。馬從戎跟了進去,一直走到了他的身邊:“大爺,看什麽呢?”

霍相貞低聲答道:“戰報。”

馬從戎也放輕了聲音:“忙公務也不在這一時半刻的,吃完了再瞧吧!”

霍相貞收回了目光:“不看了,沒什麽可看的。天天打,沒變化。”

馬從戎笑道:“陸軍長不是已經進河南了嗎?”

霍相貞用筷子攪了攪碗中的熱粥,垂著眼簾答道:“早進了,沒有用,不是馮的對手。連毅現在是按兵不動,連毅一動,他馬上就得完。”

馬從戎看他悲觀,便想寬慰一句:“陸軍長何至於那麽不堪一擊?”

霍相貞冷哼一聲,端碗喝了一大口粥:“陸永明一輩子就認識兩樣,一是佛經,二是鴉片!”

話音落下,他擡頭看了馬從戎一眼。這一眼的力道很足,帶著洞察一切的意思,但是不兇狠,沒有殺傷性。

一眼過後,他沈默了,繼續喝粥。

馬從戎驟然一驚,心想大爺到底知道了多少?到底容忍了多少?

仿佛為了懺悔或者彌補一樣,他下意識的擡手撫摸了霍相貞後背,一下一下,順毛摩挲。喉嚨有些緊,幹巴巴的不痛快。他暗暗的咽了口唾沫,隨即轉移了話題:“大爺近來,不上戰場了吧?”

霍相貞把空碗向旁一遞:“不上。”

馬從戎給他盛了一碗粥,同時松了一口氣。不上好,槍炮無眼,多麽危險。

霍相貞心不在焉的連吃帶喝。方才拿話詐了馬從戎一下,沒詐出結果。沒結果總好過壞結果,時常打家賊似的對著秘書長動武,其實也是件不大像話的事情。但秘書長又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不隔三差五的給他幾分顏色,他會立刻蹬鼻子上臉。

霍相貞在家中安安穩穩的住了,遙遙的控制著陸永明軍。安穩到了十一月,河南形勢陡然生變,連毅的護國軍忽然意識到了自己的革命重任,一聲不響的也參了戰。

陸軍一敗塗地,倉皇撤出河南。陸家大少爺陸健兒死在了戰場上,陸永明本人也是身負重傷。剛剛退入山東地界,陸軍殘兵又陷入了護國軍的包圍圈,竟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了。

不顧安如山和馬從戎的勸阻,霍相貞帶兵啟程,前往了山東——他要把陸永明救回來,順帶著和連顧二人算算舊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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