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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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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承喜抄了連毅的臨時指揮部。

他和連毅就是個前後腳的關系,進入指揮部時,屋角的爐子上還坐著一壺要開沒開的熱水。指揮部裏外共有三間,外間擺著桌子椅子,像是會議室;中間一間類似平常人家的小客廳,最裏間是砌著暖炕的臥室,炕上被褥都沒收拾,東一堆西一堆的扔著綢緞衣裳。炕下躺著個死不瞑目的半大孩子,子彈從咽喉射進去,脖子上開了個大血窟窿,地面都汪了一層軟顫顫的血凍子。

顧承喜知道自己是慢了一步,而且一步慢,步步慢,自己越是緊逼,連毅越會逃得飛快。站在血泊中低了頭,他看著半大孩子咬牙嘆氣。半大孩子是個半裸的樣子,皮膚很細很白,臉蛋也挺好看,在顧承喜眼中,真是死得可惜了。

看在眼裏的功勞,硬是沒能到手。顧承喜一步一個血腳印的往外走,心裏很不痛快。這要是能把連毅生擒或者死擒了,往霍相貞面前一送,多有臉,多威風。現在可好,半熟的鴨子從鍋裏飛了,自己和孫文雄興許還會因此落下罪過呢!

顧承喜擡手推了推軍帽帽檐,苦著臉走到了指揮部外。這一處營地被他們徹夜轟成了底朝天,屍首全得論塊數,因為難得能找到一具完整的。站在活地獄似的屍山血海裏,顧承喜摘下軍帽,在清涼晨風中晾了晾自己的一頭汗——也行,雖然沒殺到連毅,但是殺了連毅許多兵。

營中的好貨不少,除了軍火,還有幾箱子煙土。孫文雄把顧承喜找去了,嘁嘁喳喳的咬耳朵。等他把話說完了,顧承喜擡手攬了他的肩膀,在背人處壓低聲音說道:“我不要,全給你。我不愛這個,拿了也是往外賣,還沒地方賣去。你讓人把它擡到大馬車上,用糧草袋子蓋一蓋。回了保定給你老丈人,正好是一份大禮。但是你自己別沾它,沾上了不好戒,讓大帥知道了,也是個麻煩,對不對?”

孫文雄在保定有個胖媳婦,那媳婦在顧承喜看來,一分錢不值,然而孫文雄很愛她,順帶著也把岳父當成了親爹孝敬。本來顧承喜處處拔尖要強,是勾出了他一點嫉妒心的,可私底下和顧承喜交往久了,他發現這人其實挺好,而年紀輕輕的,拔尖要強也是好事,不算毛病。

“那我不客氣!”他對顧承喜笑道:“我全拿走啦!”

顧承喜拍了拍他的肩膀:“快點兒運。咱們這一仗打得也算有成績,我怕大帥一會兒會親自過來查看。”

孫文雄聽了顧承喜的話,匆匆運走了營中的煙土。顧承喜則是指揮部下小兵,悄悄的搬運走了軍火庫中的五挺重機槍和幾十萬發子彈——現在天下大亂,誰得了就是誰的。他一直把他的團當成日子經營,一仗過後死了誰傷了誰,他心裏全有數。既然是過日子,就得攢家底,有體己。他是真愛他的團,看著煙熏火燎的小兵們,他的心裏眼裏全帶了感情。這是他的資本,他將踩著小兵們的肩膀腦袋往上走,一直走出個頂天的高度。

下午時分,霍相貞果然來了。

顧承喜遠遠就看見了他,還有他的馬。阿拉伯馬的栗色毛皮像緞子一樣反射了陽光,一路跑得騰雲駕霧金光閃閃。及至將要到達顧承喜面前了,他一抖韁繩勒住了馬。居高臨下的垂了眼簾,他和他的阿拉伯馬一起撲撒開了長長的睫毛。嘴角忽然一翹,他在顧承喜和孫文雄的敬禮問候聲中微微一笑。

然後擡頭眺望了修羅場似的殘營,他開口說道:“以我一個旅,打退了連毅一個師。行啊,不賴!”

還有半句話,他存在心裏沒有說——“即便是安師長來,也不過如此了。”

戰場上的勝利,給他帶來了至高的喜悅,甚至讓他聯想起了“江山”“天下”之類的字眼。雖然他目前還沒有明確的野心和目標,但他總感覺那些字眼和自己是應當有點關系的。在撲面的暖風之中放遠了目光,他忽然想起了父親和靈機。一個老爺子,一個小姑娘,居然在他身上達成了共識,統一期盼著他成就萬世不朽的功業,即便不能萬世不朽,至少也要成為一世之雄。懷著滿腔的雄心壯志活了將近三十年,他一直是心虛,因為內憂有連毅,外患有萬國強,他不但沒能開疆辟土,甚至連老子留下的家業都沒守明白——直到上次他開炮轟跑了萬國強,這回又把連毅追殺進了山西。

霍相貞對著遠方起伏的山影望了許久,心裏沒有人,只有事,以及浩浩蕩蕩呼嘯而過的長風。兩場勝仗,足以證明他不是趙括。何等的揚眉吐氣,何等的心花怒放,然而,又與誰人說?

收回目光看了馬下兩位團長,他開口說道:“不追了,休整一日,明天回家!夜裏不要松懈,提防連毅殺我們個回馬槍!”

說這話時,他繃著臉。看得顧承喜和孫文雄提心吊膽,也不知道他是樂還是不樂。

顧承喜忙著約束軍隊,陀螺一般轉了整整一下午。及至終於得閑了,他開始四處打聽大帥的下落。末了在一處荒草甸子上,他看到了霍相貞。

衛隊遠遠的分散在了四周,陪著霍相貞的只有栗馬。霍相貞坐在一塊大石頭上,雙手松松的握了馬鞭子。栗馬則是低了頭,有一搭沒一搭的啃著地面青嫩的草。近處的草地還是綠茵茵的,越往遠看越紅,無邊無際的紅到天邊,紅上山巒,和晚霞燒成了一片。

顧承喜沒什麽學問,一肚子大白話,但是他很知道美醜。當下的情景,在他眼中,就是美的。所以他不急著過去,只細細的看,把風景一寸一寸的咂摸一遍。待到把草地上的黑影子印在心裏了,他才向前邁了步。

輕輕的走到了霍相貞身邊,他一言不發的蹲下了,仰頭去看霍相貞的臉。臉依然是板著的,好像一場勝仗還打出了他的不滿意。面色不善,可在黑壓壓的眉毛下,一雙眼睛卻是倒映了霞光流雲。

“大帥……”他低聲開了口:“您有心事?”

霍相貞充耳不聞的沒言語。他是有心事,可他不需要聽眾。腦子裏充滿了雜亂無章的詩句,全是他和靈機一起讀過的:“畫角悲海月,征衣卷天霜。揮刃斬樓蘭,彎弓射賢王……”

顧承喜沒得到回答,於是盤腿在他身邊坐下了。伸手抽出了霍相貞手中的馬鞭,他隨後攥住了對方的一只手。

霍相貞終於低聲開了口:“連毅這回算是傷了元氣。”

顧承喜知道他說不出什麽詩情畫意的來,可沒想到他開口就是連毅。

霍相貞又道:“該回家了,回家看看摩尼。”

顧承喜笑了,一根一根捏他的手指頭:“大帥,咱們兩個誰的手大?”

霍相貞低頭轉向了他,認認真真的和他比了比巴掌:“一樣。”

顧承喜驟然合攏手指,和他握了個十指相扣。霍相貞當即擡眼看了他:“幹什麽?”

顧承喜垂眼抿嘴,美滋滋的笑:“大帥,我難受。”

霍相貞一揚眉毛:“難受?病了?”

顧承喜一本正經的搖了搖頭:“不是病了,是渾身皮癢,想挨頓軍棍。”

霍相貞怔了一下,隨即反問:“軍棍沒有,馬鞭子要不要?”

不等顧承喜回答,他甩手便是響亮的一鞭,正抽到了顧承喜的臉上。火辣辣的痛意刺激了顧承喜,擡手捂臉向旁一躲,他笑著問道:“大帥,您真打啊?”

霍相貞起了身:“你以為我舍不得?”

顧承喜見他是要上馬,連忙一躍而起,先他一步的牽了韁繩:“大帥,別走,再坐一會兒吧!”

霍相貞一手握著馬鞭子背到身後,另一只手向上拍了拍馬背:“怎麽著?又想纏我一頓?”

顧承喜笑了,笑得低三下四:“不敢不敢,我是想陪著您呆一會兒。”

霍相貞也抓了韁繩:“用不著。松手!”

顧承喜正視了他的眼睛,可憐兮兮的不要臉:“大帥,求您了……”

霍相貞一把抓了他的腕子,用力扯開了他的手。緊接著揪了他的衣領前襟,霍相貞運力一甩,竟是將他摔了個仰面朝天。而顧承喜就地一滾起了身,帶著一身的草屑撲向了他,正是個要反擊的架勢。霍相貞把馬鞭子一扔,迎上前去俯身一抱他的腰,同時腳下使了絆子,又把他絆得脊背著了地。撿了馬鞭子直起身,霍相貞轉身走到馬旁。忽然回身又是一腳,他正踢中了企圖偷襲的顧承喜。

顧承喜捂著肚子,又是疼又是笑又是驚:“奇了怪了,我不比您個子小,不比您吃得少,怎麽動了手,一點兒便宜也占不著?”

霍相貞對著阿拉伯馬笑了:“問元滿去!”

單手牽了韁繩,他擡腿想要上馬,可在馬靴認鐙的一剎那間,腦後猛的起了風聲,隨即肩膀一沈,竟是顧承喜猴子似的跳上了他的後背。向下托住了他纏到自己腰間的兩條長腿,霍相貞不假思索的縱身一躍向後一仰,讓顧承喜的脊梁骨再一次著了地。顧承喜又被摔又被壓,幾乎瞬間斷了氣。而霍相貞把他當成了墊子,仰臥著望天問道:“顧團長,感覺如何啊?”

顧承喜又是疼又是喘,奮力擡了頭正要回答,然而向前一瞧,他忽然發現霍相貞的腦袋正枕著自己的胸膛。直勾勾的盯住了對方的頭頂心,他是一根頭發一根頭發的細看:“我感覺……大帥真好。”

霍相貞笑了一聲,然後按著他的大腿起了身:“這話應該讓秘書長和摩尼聽聽。他們兩個好像對我都很有意見,沒一個誇過我好。”

說完這話,他轉過身,對著顧承喜伸出了手:“起來,跟我回營。”

顧承喜望著他的手楞了一瞬,隨即擡手一把抓了住——抓住之後,就又不肯放開了。

於是霍相貞一手牽著馬,一手牽著他,踏著參差的野草走向了軍營。

在營門口,他們遇到了馬從戎。

馬從戎見了霍相貞這一手一個的架勢,不禁感覺好笑:“大爺,怎麽一次牽了倆?”

霍相貞本是在野地裏撫今思昔,莫名其妙的和顧承喜練了幾招把式,反倒練出了他的高興:“我的馬今天上午跑了長路,所以我牽著它走,讓它休息休息;我的團長剛才被我打了一頓,所以我也牽著他走,怕他半路賭氣跑了。”

馬從戎看清了顧承喜臉上的鞭痕和一身的草屑,不由得笑道:“大爺把團長當副官長使了?”

霍相貞松了雙手,讓馬和人都得了自由:“團長一打就倒,不如副官長。”

馬從戎向著營門一伸手,做了個“請”的姿態,同時拿眼睛瞄了顧承喜,心想這小子是真混出頭了。

一夜過後,太平無事。連毅也的確是向西逃了個無影無蹤。霍相貞帶著全旅人馬班師回朝,又把報廢的裝甲列車也沿著鐵軌拖了回去。

這日下午他回了家,進門第一件事,自然是上樓去看白摩尼。顧承喜一出征,白摩尼又成了孤家寡人,只能守著幾本雜志畫報過日子。忽見霍相貞回來了,他又驚又喜——喜是真喜,驚也是真驚,甚至有了點心跳如鼓擂的意思:“大哥!”

霍相貞坐在了床邊的沙發椅上,微微探身笑著看他:“走的時候說是一個禮拜就回,結果延期了不知多少個禮拜。大哥食言了。”

白摩尼把手中的雜志放到了一邊:“開仗了嘛……”

霍相貞逗孩子似的柔聲問道:“你也知道外面開仗了?”

白摩尼下意識的避開了他的目光:“小顧臨走的時候……說的……”

霍相貞含笑端詳著白摩尼,看他的小臉蛋,小下巴,小耳朵。看到最後,他起身坐到了床邊,把他的左腳撂倒了自己的大腿上:“這一陣子,腿疼沒疼?”

白摩尼垂頭答道:“疼得都不知道疼了。”

隔著洋紗襪子,霍相貞一根一根掰開了他微蜷的腳趾頭:“等天再熱一熱,我帶你去北戴河住幾天。”

白摩尼含羞帶愧的掃了他一眼:“我不去。前年去了一次,到地方你就不理我了,害我一個人曬脫了一層皮。”

霍相貞回憶往事,也覺得怪對不住他:“放心吧,這次我一定不帶公務去。”

白摩尼想了一想,感覺真去趟北戴河也不錯,當然,大哥的話是信不得的,夏天前往北戴河避暑的要人素來很多,誰知道到時會不會有人有事勾去了他的魂?要是能讓小顧隨行就好了,正好小顧還沒去北戴河玩過呢,讓他開開眼界,他一定樂意。但是猶猶豫豫的又瞟了霍相貞一眼,因為心虛,他沒敢把這話說出口。

霍相貞沈默了片刻,像是經過了一番深思熟慮一樣,他很慎重的對白摩尼開了口:“小弟,我在外面打了個大勝仗。”

白摩尼說道:“大哥,以後你不要親自上戰場了,危險。”

霍相貞不以為然的一笑,聽他滿嘴都是孩子話。

白摩尼遲疑著轉移了話題:“小顧打得好嗎?”

霍相貞有些失落,因為白摩尼只知道惦念著他的小伴兒,也不問問自己的勝利有多麽輝煌:“好,他不好,我能這麽栽培他嗎?他這個人啊,就是太愛玩兒了,聽說我不在家的時候,他天天帶你出去逛?”

白摩尼低頭抹著褲管上的皺褶:“嗯。”

霍相貞忽然又問:“小弟,你說顧承喜這個人,怪不怪?”

白摩尼的心登時一顫,隨即思索了大哥的問題。顧承喜除了特別喜歡男人之外,其餘之處,似乎和一般爽朗活潑的青年也差不許多。慢慢把褲管上的皺褶抹平了,他開口答道:“不怪,他挺有意思的。”

霍相貞點了頭——他總怕顧承喜會長成連毅,滿世界的見誰撩誰。撩別人他不管,撩了小弟可不行。幸而據他觀察,顧承喜對待旁人還是一派坦蕩正直,並沒有成妖的勢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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