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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風波過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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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從戎一手扶著廊柱,一手捂著心口。微微低頭直了眼睛,他把嘴唇緊閉成了一條線。鮮血順著他的嘴角往下淌,鼻孔裏面也積著血漬。

周圍的人,包括旅部們的大小軍官們,全都膽戰心驚的退避三舍了,只有顧承喜還敢上前。將手中一條血跡斑斑的白手帕重新折了,他試探著去給馬從戎擦拭了嘴角。

馬從戎先是一動不動,目光凝固成了冰錐子。及至顧承喜收了手,他忽然咳了一聲,咳出了滿嘴的血腥氣:“瘋了!”

顧承喜擰開一只水壺,送到了馬從戎的手裏:“喝一口。”

馬從戎仰頭灌了一口水,漱了漱後低頭呸的一吐,吐了顧承喜一馬靴。緊閉雙眼喘了口氣,他啞著嗓子又開了口:“打人別打臉,他可好,專打我的臉。媽的真是禍從天降,炮兵造反的賬,也能算到我身上。”

顧承喜靜靜聽著,一臉的同情,知道馬從戎這回是真委屈了。

馬從戎剛被霍相貞連踢帶打的狠收拾了一頓,罪名是克扣軍餉導致士兵嘩變。馬從戎簡直被霍相貞的雷霆之怒震得呆了——錢從他手裏過,向來是要截留一點,這事霍相貞不是不知道,也一直是默許縱容的。炮兵大隊始終是不向秘書長上供,秘書長自然要攥著軍餉不肯放,這個情況,也是理所當然的。

誰知道炮兵大隊會與眾不同,脾氣那麽大呢?

難道他是故意要讓士兵嘩變的?難道他是故意要讓白摩尼廢掉一條腿的?

馬從戎是在挨揍挨到半路時才明白過來的,明白過來之後,他氣得差點吐了血。他知道自己挨揍的原因不是瀆職,霍相貞之所以瘋了似的往死裏打他,完全是因為心疼了白摩尼,疼得心裏起了火,所以四面八方的遷怒,首當其沖的先揪住了他!床上他給他出火,床下他還得給他出火。此刻他扶著廊柱直不起腰,渾身上下沒有不疼的地方。他想大爺方才一定打得很痛快,大爺再痛快一點,自己就死在當場了。

白摩尼的命是命,自己的命就不是命?馬從戎的心裏過不去這道坎,一下子把前塵往事全翻起來了,他氣得差點湧出了眼淚。霍相貞其實總對他動手,他全不記恨,唯有今天這一次,他想不通,他認定了自己完全沒錯。

顧承喜接過了他手中的水壺擰好,然後扶著他坐到了廊下臺階上。自己也蹲在一旁陪伴了,他低聲說道:“秘書長,你說大帥要撤你的職?”

馬從戎點了點頭,臉本來就白,如今徹底沒了血色,說起話來也是有氣無力:“承喜,我把話放在這兒,他要是撤我的職,我明天立刻就走。我一輩子不踏進他霍家一步!我告訴你,家裏沒了我,他的日子能立刻亂套。我給他管了八年的家,我他媽的不是吹牛!”

顧承喜環顧四周,見周圍沒有閑雜人等,便輕輕一拍他的胳膊:“秘書長,你等著我,我進去向大帥求求情。我知道我沒什麽面子和分量,但是我試試看。”

然後不等馬從戎回答,他自作主張的起了身,邁步走向了旅部後方的房屋。

顧承喜進門時,霍相貞正歪著腦袋坐在一把木頭椅子上。一只腳蹬著椅子下方的橫梁,他雙手插兜半閉了眼睛,眉目間還殘留著些許戾氣。聽到門口有了動靜,他向前撩了一眼,臉上沒有表情:“出去!”

顧承喜背過手關嚴了房門——他先前救過霍相貞,今天又救了白摩尼,所以存有一點抗命的底氣和勇氣。

他不出去,霍相貞垂了眼皮,也沒有再多說。

顧承喜輕輕的走向了他,知道他現在是回過味了。有些事情是越想越可怕的,比如白摩尼的傷。傍晚時候看白摩尼,白摩尼只是受了傷;到了如今再想白摩尼,想到的就不只是傷那麽簡單了。一個花朵似的男孩子,處在正好的年華,一生的事業還未開始,便已經殘廢了一條腿——到底是怎麽個殘廢,還是懸案。最好的結果是瘸,最壞的結果,是截肢。

白摩尼雖然無知無能,但是他生得那麽美。截去他的左腿,宛如玉碎。

停在霍相貞面前彎了腰,他盡量的放輕了聲音:“大帥,事已至此了,您犯愁也是沒有用啊。再說白少爺那腿未必就沒活路了,聽說洋醫生都有本事,只要能把骨頭接上,就有康覆的希望。白少爺是個小孩兒,又不是七老八十了,骨頭長得容易著呢!”

霍相貞知道他是在寬慰自己,要放到平常,他再懶得聽,也要對這救命恩人敷衍著笑一下。但是如今,他實在是笑不出來了。

顧承喜又道:“要不然,明天讓秘書長留下來,您回北京瞧瞧白少爺去?”

霍相貞向後一仰頭,長長的吸了一口氣,沒說話。

顧承喜繞過椅子走到了他的身後,先伸手輕輕托起了他的後腦勺,然後上前一步,做了他的椅背。霍相貞的脖子像是快要支不住腦袋,顧承喜一松手,他便順勢向後又仰了過去,正好靠在了他的胸腹之間。吸進的一口氣緩緩呼出了,他喃喃的嘆了一聲:“小弟啊……”

顧承喜低下頭,居高臨下的俯視了霍相貞。霍相貞瘦了,瘦得面孔輪廓分明,因為閉了眼睛,所以睫毛盡數撲撒開了。睫毛平時不顯山不露水的藏在內雙眼皮裏,如今驟然露了原形,竟是長得驚人。顧承喜早就記得他似乎是睡著比醒了更好看,如今這麽一瞧,果然是。

擡起雙手搭上了霍相貞的肩膀,顧承喜忽然沒了話講——來時都醞釀一路了,不該無話可說的。但是霍相貞看起來是這樣的疲憊,讓他不由得屏聲靜氣,不敢動了。

房內寂靜了許久,末了還是霍相貞先開了口:“馬從戎怎麽樣了?”

顧承喜低低的一笑:“秘書長,我看,好像都要哭了。”

霍相貞又沈默了。

顧承喜凝視著他,看他烏濃的劍眉和挺拔的鼻梁。看到最後,他微微俯了身:“大帥,都快到半夜了,您也休息吧。”

霍相貞雙手扶了自己的大腿,氣運丹田一般想要起立。可是未等他真正發力,顧承喜已經伸手攙扶了他。搖晃著站直了身體,他不耐煩的一甩手:“不用你。”

顧承喜笑了,同時不放手:“大帥,您別防備我了。我現在是有賊心沒賊膽,您借我個膽子我也不敢。您剛才打秘書長,把外頭的人都嚇跑了,連元滿都跑了,就我一個還敢來。我扶您到隔壁屋裏對付一夜,明天天亮了,咱們還得繼續過日子不是?”

霍相貞一晃肩膀,生生的甩開了顧承喜。強打精神邁了步,他低聲說道:“少廢話。”

顧承喜跟上了他。霍平川的宅子已經是不能住人了,所以霍相貞暫時在旅部安了身。顧承喜給他鋪了床,又給他端了一盆水:“大帥洗洗臉?”

霍相貞坐在床邊,一搖頭。

顧承喜把大銅盆放在了地上:“大帥洗洗腳?”

霍相貞又一搖頭,同時掃了他一眼,遲緩的說道:“今天,辛苦你了。”

仿佛力不能支似的,他向後仰臥到了床上:“等摩尼好了,讓他當面向你道謝。”

然後歪著腦袋向下瞧了瞧,他的雙腿還長長的拖在地上。實在是沒有情緒和力量再說話了,他閉了眼睛,沈重的一跺腳。若是馬從戎在,他滿可以把自己徹底扔給對方;但是馬從戎不在,除了馬從戎,誰伺候他都伺候不到點子上,都差著點勁。

顧承喜是在幾秒鐘之後才領會了他的意思,彎腰為他脫了馬靴,又擡了他的雙腿往床上放。及至把霍相貞擺好了,他開口問道:“大帥,褲子也脫了吧,要不然睡著不舒服。”

回應他的,是個淺淺的小呼嚕。顧承喜猛然轉向床頭,發現霍相貞竟然已經入睡了。

自作主張的,顧承喜給霍相貞解了腰帶。

扯著褲腰慢慢的往下扒,他成了個夜入深宅的大盜,瞪著眼屏著氣加著小心,生怕驚動了霍相貞。霍相貞上身只穿了一層襯衫,下身也只有一條軍褲。軍褲向下退到了大腿,露出了緊貼身的白褲衩。褲衩不知是什麽料子,也許是絲,也許是綢,總之柔軟單薄,幾乎是半透明,裏面那一套東西,影影綽綽的全能看見。

顧承喜紅了臉,不是因為害羞,而是因為血脈賁張。霍相貞的一切他都愛,越是不見天日的部分,越勾他的魂。但是現在,他不敢妄動。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走,一時興起毛手毛腳,興許會毀了他的前程。而他已經在北京城中見識了錢與權的美妙,前程已經重於了他的性命。

脫了褲子襪子搭到床頭,他展開一床毛毯,細致的蓋好了霍相貞。最後在床頭枕畔蹲下來了,他單手托著下巴,意猶未盡的開始看。睡著了的霍相貞無情無緒,能讓他聯想起當初的平安。他真喜歡平安,他覺得平安真招人看。

顧承喜在房中留戀著不肯走,直到他忽然想起了外面還坐著個馬從戎。

他大著膽子探了頭,在霍相貞的臉上親了一下,然後心滿意足的退出了房。向前一路走回游廊,他看到馬從戎果然還坐在那裏。

“秘書長。”夜色掩護了他的紅臉,若無其事的蹲到馬從戎面前,他做忠心耿耿的大狼狗狀:“大帥好像已經過氣頭了,還向我問起了你。”

馬從戎的眼睛和鼻尖都很紅,鼻音也重:“你怎麽說的?”

顧承喜答道:“我說秘書長一個人在外頭坐著呢,都要哭了。”

馬從戎又問:“然後呢?”

顧承喜的聲音低了一點:“然後大帥就不說話了,像是累得很。”

馬從戎擡手扶了廊柱,腿腳都麻木了,他攀著廊柱往上起:“打我打累的!”

顧承喜扶了他:“秘書長,你也回去休息吧。夜裏還是涼,你別凍著了。”

馬從戎是個苗條身量,雖然也高,但是絕不沈重,扶著倒也容易。顧承喜和他擠了一間屋子睡覺,臨睡前馬從戎脫光了,自己站在電燈下一五一十的數傷,全是瘀傷,青一塊紫一塊。顧承喜獨自占據了一張行軍床,裹著毯子看熱鬧。馬從戎皮膚好,細膩得能反射燈光。顧承喜看了,都恨不能伸長手臂摸他一把——不是為了占便宜,純粹只是好奇,想要看看這“禦用”的人,到底妙在何處。

馬從戎數出了個不小的兩位數,然後氣沖沖的關燈上了床。黑暗之中,顧承喜開了口:“秘書長,你說明天大帥會不會回北京?”

馬從戎答道:“不能!”

顧承喜有些意外:“我看他挺惦記白少爺的。”

馬從戎十分篤定的告訴他:“那也不能!對於大帥來講,軍務第一,摩尼第二!白摩尼要是死了,大帥還是一樣的活;軍隊要是散了,大帥能鬧自殺。現在炮兵大隊剛造完反,大帥敢走?他肯定不敢走哇!”

馬從戎把話放到了這裏。一夜過後,霍相貞果然沒提回京的話,而是雷厲風行的將炮兵大隊狠狠清洗了一通,關的關殺的殺,又是一場腥風血雨。把炮兵大隊的羽翼盡數削除了,他又將全旅之中有大煙癮的軍官盡數關了禁閉,神棍參謀長也被他狠狠的申斥了一頓。

在此期間,馬從戎一直沒往他跟前湊,自顧自的開始招兵。招兵是個肥差,每個壯丁都是明碼標價。顧承喜終於獨當一面的有了實權——第一次掌權,他幹得格外精心,寧可不發財。畢竟招兵的不是他一個,眾人齊頭並進,將來成績出來了,是能比出高低上下的。這個時候,誰敢在霍相貞面前顯露低下?

如此直忙了一個禮拜,這天他得了閑,回到旅部去找馬從戎說話。不料剛到門口,便見霍相貞在一群副官衛士的簇擁下走了出來。一邊走,他一邊往頭上戴軍帽;顧承喜看得清楚,嚇了一跳——霍相貞真把頭發給剃了,剃得凹凸不平狗啃一般,基本就是個禿瓢了。

他退到一旁讓了路,然後抓住了落後的元滿問話:“幹什麽去?”

元滿喜氣洋洋的答道:“大帥今天要回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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