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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大開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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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承喜穿著新制的棉衣,生平第一次坐了火車又坐了汽車。一路眼花繚亂著進了北京城,他的頭是新剃的,臉也刮得幹幹凈凈,照理說是無懈可擊了,然而一手按著自己的右大腿,他的傷腿始終是隨著心在抖。

最後,汽車停在了兩扇朱漆大門之前。一名戎裝筆挺的青年在外為他開了車門,又低著頭對他一笑:“顧爺,過年好。有日子沒見了,身體恢覆得還好?”

顧承喜把一條腿伸到了車外,腳踏實地之後擡了頭。對方的聲音和相貌他都還認識,他知道他叫馬從戎。馬從戎一手搭在車頂,一手背在身後,翩翩然的帶著一點公子相。顧承喜憑著一身的新衣掩護了自己的羞怯,馬從戎對他談笑風生,他也回了個笑:“挺好的,沒大事了。”

馬從戎不著痕跡的將他打量了一番,隨即將背著的手伸向朱漆大門:“請進吧,顧爺到的時間很合適,我們大帥今天正好清閑。”

顧承喜一輩子沒當過“爺”,馬從戎一口一個顧爺,勾出了他滿心的惶恐。他的身手一貫最靈活,然而小小的汽車卻是困住了他。狗熊出洞似的,他笨笨的探身落地見了天日。馬從戎身姿筆挺的轉向前方,一邊領著他往大門裏走,一邊用眼角餘光瞥了他的步態。顧承喜也是個大個子,因為個子大,所以一舉一動都醒目。緊趕慢趕的追著馬從戎,他的右腿明顯是要跟不上。

右腿斷過骨頭,養了兩個月,還沒養好。腿跟不上,眼睛也跟不上。他且行且東張西望。門內是個寬敞的大院子,衰草枯楊到了冬季,依然被修剪得規規矩矩。大院子迎面立著一座中西合璧的大樓,樓下圍著抄手游廊。顧承喜直了眼睛,心想平安真闊,一個人住一座樓。

然而馬從戎帶他踏上游廊,繞過了大樓繼續往後走。偶爾有勤務兵或仆人從周圍經過,見了他們全都垂首侍立,成了小避貓鼠。

顧承喜走出了汗,糊裏糊塗的又穿過了幾座月亮門,連著見了幾座或巍峨或精巧的樓院,總以為該到平安的家了,然而全不是。所以後來他忍不住了,試探著去問馬從戎:“大帥家裏……是不是人多啊?”

馬從戎莫名其妙了:“非也,何以見得?”

顧承喜知道自己問錯了話,但是話已出口,覆水難收:“大帥家裏……房子真多。”

馬從戎啞然失笑了,體諒他是個鄉巴佬,沒見識:“前頭的大樓,是我們大帥見外客的地方。這邊的小樓,是我們大帥做學生時的書房。那邊的房子院子,是當年老夫人住過的。現在我們大帥住的是老帥的樓,天氣熱了,還會搬回後面的小園子裏。小園子裏景致好一點兒,當然,冬天是沒什麽好看的。”

顧承喜被他說出了一腦子亂麻,沒大聽懂,只能身不由己的緊跟慢趕。終於走到了一座白色的二層洋樓前,馬從戎停住腳步,又側身對著樓門一伸手,微笑著告訴他:“到了。”

顧承喜傻乎乎的點頭,沒說出話。拖著右腿上了臺階進了樓,撲面的暖風立刻熏出了他滿頭滿臉的汗。腳下虛飄飄的不踏實,一步一步都像是走在了雲裏。拘謹的垂下了頭,他發現自己腳上的新棉鞋已經陷入了厚厚的地毯。地毯無邊無際的鋪向四面八方,五龍捧日的巨大圖案正對了前方樓梯。左右兩邊一邊是白墻,另一邊開了門,垂著晶瑩剔透的珠簾子。隔著珠簾,依稀可見簾後是個小廳,廳裏的陳設仿佛是珠光寶氣,仿佛是的,因為簾子閃爍著光芒,刺了他的眼睛。

隨著馬從戎上了樓梯,他走過二樓長長的走廊。一顆心直跳到了喉嚨口,他一口接一口的咽著唾沫,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來。一個是天一個是地,也許老死不相往來才最合適。

可是,他真的很想念平安。分離了兩個多月,平安本人的影子都虛幻了,唯有他的想念永遠真實。

隨著馬從戎停在了一扇門前,他看見馬從戎擡了手,不輕不重的敲了門。

然後握住黃銅門把手,馬從戎緩緩推開了門,同時對著顧承喜一點頭,輕聲說道:“顧爺,請。”

顧承喜一把抓住了自己的棉褲兩側,直挺挺的,茫茫然的,通過了房門。

房門無聲無息的關了。他往前看,看到一張碩大的寫字臺後,坐著他的平安。他的平安是西裝打扮,上身箍著一件青緞子馬甲。右小臂橫撂在寫字臺沿,襯衫袖扣是亮晶晶的一滴水。

顧承喜看著他的平安,他的平安也在看他。霍相貞側身靠著大沙發椅的靠背,微皺著眉頭註視了前方的顧承喜。仿佛是第一次認識顧承喜,他發現顧承喜是個松散的大個子,大得不上臺面,和書房裏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所以還是不可思議——他和顧承喜的關系,不可思議,是個荒謬的夢,而且不堪回首。但是救命之恩大過天,所以一筆舊賬,他不能翻。

正當此時,顧承喜緩緩的彎了腰,輕輕的出了聲音:“大帥。”

霍相貞垂下了眼簾,不願繼續正視他:“腿好了嗎?”

顧承喜痛苦的面對了地面,霍相貞的目光和語氣都讓他無地自容:“還有點兒瘸,不耽誤走路。”

霍相貞端起手邊的茶杯,無聲的抿了一口。熱茶通過口腔,不知怎的,讓他聯想起了顧承喜的舌頭。兩道眉毛瞬間擰了一下,他放下茶杯,幾乎作嘔:“我在鹽務局給你留了個差事。你救了我一條命,我沒的報答,所以許你個前程。進了衙門好好幹,我的人有了升騰,我的臉面也添光彩。”

雙手一按寫字臺沿,他起了身。單手插在褲兜裏,他開始來回的踱步,仿佛寫字臺前橫著雷池,他原地打轉,保持著他和顧承喜之間十萬八千裏的距離。

“房子也給你找好了,到時我再撥幾個人給你使喚。一會兒馬從戎會帶你去賬房取一筆款子,你先用著。不夠直接找馬從戎,我吩咐過他,他會負責你的花銷。”

他認為自己已經為對方設想得很周到,然而顧承喜向他擡了眼,卻是輕而堅決的說道:“大帥,我不要錢,房子和差事也可以不要,我只想要……要我的表。”

此言一出,霍相貞意外之餘,不由得垂眼看了自己的左手腕:“表?”

顧承喜定定的盯著他看:“你說過給我。”

霍相貞沈默了片刻,然後答道:“讓人帶你去洋行再買一只新的好了。”

顧承喜搖了搖頭:“我只要你的。”

霍相貞對著他擡起了頭,右手撫摸著左腕的表盤:“它……它是我的未婚妻生前送給我的。對我來講,它是個珍貴的紀念品。”

顧承喜死皮賴臉的,斬釘截鐵的告訴他:“我不管是誰把它送給你的,我只知道你已經把它送給了我。你是大人物,還要說話不算話嗎?”

霍相貞望著顧承喜,知道他的意思。無可奈何的嘆了口氣,他摘下了手表,然後邁步走向了顧承喜。

停在顧承喜面前,他將手表又翻來覆去的看了一遍摸了一遍。最後一橫心,他把手表遞向了顧承喜:“拿去吧。”

顧承喜伸出了一只手:“我不會戴。”

他是實話實說,不是得寸進尺。他真不會戴,如同當初他不會摘。

霍相貞從鼻子裏呼出了短短的一股氣,介於不耐煩和苦笑之間。將表帶套上了顧承喜的腕子,他“喀噠”一聲,摁上了表帶的暗扣。將表盤轉到了腕子上方,他戀戀不舍的,又用手指蹭了蹭表蒙。指尖無意中劃過了顧承喜的手背,顧承喜哆嗦了一下。

隨即猛的對著霍相貞一鞠躬,他轉了身,忍著一腔酸楚的淚往外走。不是一路的人,不在一個世界。一個是天,一個是地,而他又如何才能翻天覆地?過於靈活的左腿和過於笨拙的右腿結了絆子,讓他一路扶著墻走了個東倒西歪。候在走廊的馬從戎見了,連忙去追:“哎,你跑什麽?”

顧承喜不跑不行了,他想回家,回他那個黃土蔽日的小縣城裏去。起碼在那個小土窩子裏,他能挺得直腰擡得起頭。

跌跌撞撞的沖下樓梯,他被一群勤務兵阻住了腳步。水晶簾子高高掀起了,勤務兵們從簾子後面擡出了一架紫檀框子的大穿衣鏡。穿衣鏡碎了一角,勤務兵們顯然是要把破鏡子運走。顧承喜從來沒見過這麽大的鏡子,受了驚似的停在鏡子前,他被鏡中的人嚇了一跳。

在進京之前,他明明已經給自己預備了最好的衣裳——最新的棉花,最貴的料子,加錢讓縣裏最有名的裁縫趕了工。他以為自己已經是體面到極致了,可是大穿衣鏡呈現給他的影像,卻是個窩囊臃腫的傻大個兒。他的絨面棉鞋,他的黑布棉褲,他的緞子面大棉襖,他刺猬似的腦袋,全都可憐又可笑。他在火車上已經用毛巾使勁搓了臉和脖子,可是和旁邊的馬從戎一比,他還是不幹不凈的糙。

他對著大穿衣鏡楞了,而未等他回過神,鏡子後的樓門一開,一名少年跳躍著進了來。擡手一指大穿衣鏡,少年扯著大嗓門問道:“嗨!昨天晚上我弄壞的,現在你們才給搬走?”

一名小勤務兵陪著笑容開了口:“白少爺,昨天一時沒找到合適的大玻璃鏡配,大帥說碎了一角也能將就著照,所以就等到現在才搬。”

少年穿著愛爾蘭花格子呢上衣,頭上歪戴著一頂學生帽。一邊張嘴一邊轉向前方,他仿佛是預備著繼續說話,然而冷不防的見了顧承喜,他當即一聳肩膀:“喲,這是誰啊?”

顧承喜呆望著少年,少年太漂亮了,一張臉凍得白裏透紅,鮮艷嬌嫩得如同花瓣,配著斜飛的長眉和清澈的大眼睛,他一顰一笑都像是帶著戲文。

身邊的馬從戎開了口,替他回答:“白少爺,這位顧爺救過大爺的命,當時您沒在場,不知道。”

白摩尼一揚頭:“我怎麽沒在場?我怎麽不知道?我只是沒見過他而已,讓你說得我好像根本沒去似的!”然後他對著顧承喜不倫不類的一抱拳:“你是好人,我謝你啦!”

話音落下,他咕咚咕咚的跑上了樓。馬從戎不屑的一笑,隨即對著顧承喜說道:“顧爺你跟我往這邊走。這幫家夥也夠可恨,早不搬晚不搬,非得這時候擋咱們的路。”

顧承喜站在原地沒有動。

鏡中人和鏡外人一起刺激了他。真的要走嗎?一步邁出去,從此可真就是天歸天、地歸地了!

看看平安的家,看看平安家裏的人,平安養的狗大概也比他高貴百倍!不能走,怯也不能走,怕也不能走!走了,就回不來了!走了,這輩子就連平安的邊都摸不著了!

拖著右腿向後一轉,他漲紅著臉開了口:“馬副官,我不走,我還有話對大帥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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