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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天與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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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承喜趴在趙家的柴房裏,趙家真是豪闊,連柴房都比他的屋子堅固體面。結結實實的木格子窗沒有上閂,被寒風吹得啪嗒啪嗒亂響。天一定是亮了,他掙紮著想要擡頭向外看看天,可是後脖頸連著脊梁骨,牽一發而動全身。脊梁骨像是斷了,紮心戳肺的疼。因為趙家的家丁掄著槍桿子,把他和三駱駝毒打了整整小半夜。

打人的有理,挨打的也不冤枉。趙家早被大兵們欺負苦了,從上到下全含著恨。沒想到大兵們剛過了境,蟊賊們又上了門。是人不是人的,全跑到趙家屙屎撒尿了。趙家能饒得了他們?保安隊輪番上陣,對他們先是拼命的追,抓住之後再往死了打,打死了算。打到後半夜實在是打不動了,才把他們扔進了柴房裏,要殺要剮等著老爺回來再做主。

顧承喜的腦袋擡不得了,想要翻著眼睛往上瞅,眼睛又被血糊了住。心裏恨著三駱駝,他欲哭,可是已沒了淚。

三駱駝也沒死,在柴房的另一角滾成了個血葫蘆,居然還有力氣哼哼唧唧,也興許是犯了大煙癮,快要熬不住。顧承喜不理他,自顧自的養精蓄銳。夜裏挨了一頓亂棍,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裏受了重傷,總之手腳全不聽了使喚。長條條血淋淋的趴在地中央,他真還不如三駱駝。三駱駝又滾又叫,他則是一動都不能動。

他恨三駱駝,也恨自己。真是鬼迷心竅了,連三駱駝的主意也敢信。三駱駝本來就活得沒了人樣,死了也不算吃虧。可是自己還有著天大地大的一輩子呢,自己家裏還有個傻乎乎的平安呢!自己不回家,平安怎麽辦?家裏一點糧食都沒有了,難道讓平安清鍋冷竈的幹餓著嗎?

顧承喜的心裏翻江倒海的開了鍋,恨不能求老天開眼,讓自己騰雲駕霧回家去。他有話要對平安說,他想給平安預備足了糧食再回來接著挨揍坐牢。

手指頭抓地動了動,黏濕的血手粘滿了柴草的細屑。凍傷了的耳朵忽然一動,他聽見外面有人說了話:“說是要找顧承喜。我一想,昨天到咱家找死的那個不就是顧承喜嗎?”

有了問,自然也有答:“顧承喜?不能吧,你看他那個熊樣,給督理大人舔鞋底子都不配,督理大人能認識他?怎麽著?他把督理大人也偷了?”

這一句反問引出了嗤嗤的笑:“不知道,不過應該真是他。外面的軍爺跟我說得挺清楚,我越聽越像是他。現在軍爺已經去上報督理大人了,是不是的,大人過來瞧一眼就知道。”

門外的聲音越來越遠,漸漸消失。顧承喜聽了這麽沒頭沒尾的一席話,真比方才門外的二位還要困惑。舌頭在嘴裏頂了頂一顆槽牙,牙都活動了,是被人隔著一層臉皮用腳踹的;右腳始終是沒知覺,哪怕是竭盡全力的忍痛調動了,也還是動不得分毫。顧承喜恐慌了,心想:“腿怎麽了?”

他吭哧吭哧的喘了粗氣,歪著腦袋想要向下去看自己的腿。眉骨腫得封了眼睛,隔著一層血霧,他看到自己的右腿扭曲變形,正是斷了骨頭。

一身的肉瞬間一緊,他怕了,怕自己會落殘疾,會連混飯吃的本錢都失去。一只胳膊肘撐了地,他咬牙切齒的想要坐起身,可是未等他真正運出力氣,柴房的房門轟然而開,兩名全副武裝的黃皮士兵分列左右,披戴著一身陽光站了崗。顧承喜猛的斜過眼珠,通過大開的兩扇門,他看到了一隊士兵跺著整齊的腳步跑入青磚漫地的大院子。進院,列隊,向左向右轉,後退兩步,夾出一條長長的通達大道。而在大道的盡頭,一名高個子軍人在一群副官們的簇擁下,龍行虎步的走向了他。

顧承喜的動作和目光一起定了格,他看見軍人的帽徽與肩章反射了蒼白的陽光,他還看見烈風掠地而來,把軍人的大氅揚成了一朵黑色的雲。真威武,真堂皇,他的平安,督理大人!

一瞬間,顧承喜什麽都明白了。

先前他想見平安,想得要死,急得要死;如今平安來了,他卻是不由自主的要往後縮。往後縮,帶著他的血,帶著他滿身滿頭的柴草屑。

可是他動不得,他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的平安越來越近,他的平安趟著雲鼓著風,通身全是從天而降的氣派。平安擋了他的眼,平安遮了他的光。鋥亮的馬靴高高擡起跨過柴房的門檻,平安終於還是到了他的面前。

顧承喜把臉貼上地面,埋進土裏,第一次感覺自己是如此的大而無當,淋漓骯臟的攤在平安眼前,無處躲也無處藏。

上方響起了平安的聲音,堅定低沈,是個男子漢的好嗓子:“怎麽回事?”

趙家保安隊的隊長站在一旁,弓腰縮背低聲下氣,柔婉成了個小姨娘:“回大帥的話,他昨晚上爬墻進來偷煙土,被我們的人抓了個正著。大家一生氣,就把他給打了。全怪我們有眼無珠,要是早知道他是大帥認識的人,我們死也不敢彈他一手指頭啊。”

平安不說話了,在顧承喜的眼角餘光中,平安的馬靴在地上蹭了一下。

平安沈默了很久。

霍相貞垂著眼簾,居高臨下的俯視顧承喜。他沒想到,自己居然會和顧承喜這一流的人有交集。

事情是不能細想的,細想的話他得斃了顧承喜,不是顧承喜有錯,而是他要殺人滅口。但是話說回來,他又怎能恩將仇報?

顧承喜是他的救命恩人,從今往後,只有顧承喜殺他的,沒有他殺顧承喜的。顧承喜做賊,落網,挨打,不成了人,還不全是為了他?顧承喜對他的好,不是假的!

所以在一種微妙的厭惡與愧疚之中,霍相貞緩緩的俯身伸手,拍了拍顧承喜的後腦勺。

這一拍,拍散了顧承喜皮肉中所有的劇痛與苦楚。他艱難的擡了頭——擡著頭,偏著臉,他極力想把比較完好的一邊面孔呈現給他的平安。可是眼睛望著平安的眼睛,他開始感覺自己在往下墜,越墜越深,越深越黑。

因為督理大人的眼神,真是高高在上,高不可攀。

霍相貞看著他青紅相間的鬼臉子,強忍著沒有皺眉頭。自己居然會和這種人扯上關系,怎麽想都是不可思議。勉強的微笑了一下,他低聲說道:“承喜,你對我有救命之恩,我不會忘。現在我急著回北京去,你先留下養傷。等你的傷好了,我會派人來接你。”

顧承喜沒出聲,不能出聲了。自己是什麽東西?給督理大人舔鞋底子都不配,還有什麽好說?死死的盯著霍相貞,他全身的熱氣都聚在了眼中。一個是天,一個是地,天地之差,明擺著的,可他怎麽還是那麽喜歡他?他這不是在作死嗎?

可是沒辦法,他就是喜歡他。哪怕一個在天,一個在地。自慚形穢的收回目光,顧承喜含著滿口的血,在心中說話:“督理大人,咱們沒完。”

霍相貞直起了腰,轉身往外走。兩名小兵上了前,要把地上的顧承喜運出柴房。顧承喜被小兵擡了出去,距離霍相貞並不遠。鮮血順著他的頭發梢往下滴答,頭發梢結了冰,尖錐錐的成了刺。顧承喜提著一口氣,耳中聽到他的平安在前方說話:“馬從戎,你去挑兩個可靠的人留下來伺候他,要老實的,別讓他受欺負。”

回應他的是個清朗聲音:“是,大爺。”

然後黑色大氅在顧承喜的視野邊緣中一翻,是霍相貞頭也不回的走遠了,真走遠了。

顧承喜被小兵運進了一間四白落地的磚瓦房子裏。屋中擺著精巧的家具,小暖炕的一角也高高壘了厚實被褥。人落在了熱炕頭上,顧承喜側了身,看一名年輕的副官押著口木箱子走了進來。

年輕副官是細高挑的身材,白皙的臉,黑亮的眼,看著是特別的幹凈伶俐。顧承喜不認識他的相貌,但是認識他的聲音,知道他是平安口中的“馬從戎”。

馬從戎一手握著一副雪白手套,一手的拇指插在了腰間的武裝帶上。很和氣的對著顧承喜笑了笑,他開口說道:“兄弟,你再忍忍,大夫馬上就到。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你救了我們大帥,往後的一輩子都算是有著落了。”

顧承喜對著他一扯嘴角,算是回了個笑。

馬從戎昂首挺胸的走到木箱子旁,彎腰一掀箱蓋:“這是我們大帥讓人給你預備的裏外衣裳,還有一千大洋。等你能行動了,大帥還會給你找個長遠的好差事。”

說完這話,馬從戎又把兩名小兵叫到了炕前:“我告訴你們,好好伺候著顧爺。伺候好了,回去有你們的賞;伺候不好,我讓人活扒了你們的皮。聽見沒有?”

小兵們立刻一起行了軍禮,直著嗓子喊口號:“聽見了!”

馬從戎滿意的一點頭,轉身要向顧承喜告辭。然而在他說話之前,顧承喜忽然開了口,聲音含混嘶啞的幾不可辨:“督理……大帥是要回北京了?”

馬從戎答道:“沒錯,今天就走。你還有話要和大帥講嗎?”

顧承喜搖了搖頭,聲音低而疲憊:“勞您替我給大帥帶句話,就說……就說祝他路上平安。”

馬從戎把話帶給了霍相貞。

其時霍相貞正站在一匹戰馬旁,雙手托著白摩尼的屁股往上推。白摩尼下馬利索上馬難,如今因為有人照顧他了,所以他越發難上加難。聽了馬從戎的話,霍相貞不露聲色的一皺眉頭,然後雙手加了力氣:“你給我快點兒!”

白摩尼顫悠悠的坐上了馬鞍子:“你少催我!越催越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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