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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坦率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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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坦率惡人

“你心中的神是什麽樣子的?”聆璇忽然側過頭問阿箬, “仁慈?悲憫?高貴?”

阿箬想了想,搖頭,“我以前在書上見過一句話, 說是大道無情。我想神明應當是無喜、無怒、無悲、無欲的,他們心中沒有仁慈,也不會施舍悲憫予塵埃之中的眾生。至於高貴與否……我不認為神明高貴。需要人擡頭才能望到的人可以用‘高貴’二字形容,而擡頭也望不見的神明, 我只能說他們離我太遠太遠, 以至於他們讓我感到虛無縹緲。”

“很少聽見有凡人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不過你說的很對,神既不仁慈也不悲憫,更談不上高貴。我與神、與魔都打過交道, 後者給我的感覺是極度的放縱與瘋狂, 那麽前者就是極度的冷靜與理智, 就好像是……”他沈默了一會才想出一個可以讓阿箬理解的比喻,“冰塊,你你見過冰塊嗎?又冷又硬。我當年見到荒神的時候, 他給我的就是這樣的感覺。我心想那些將我雕琢出來的凡人真是愚蠢,荒神與我分明一點也不像, 他們怎麽就能將我當做是荒神的替代品呢?”

“荒神見到你之後, 對你做了什麽?”阿箬從聆璇的眼角眉梢判斷出他當年經歷了一場不愉快的記憶。

“沒什麽,反正最後, 他也沒能殺得了我。”聆璇揚起眼睫,眸底有著淺淡卻毫不遮掩的歡喜。

霧氣裊裊散開, 阿箬在大霧的深處看見了兩道對峙的影子。

她看不清他們,但她猜這兩道影子中的一個是曾經的聆璇,而另一個應當就是“荒”,傳說中至高的神。

她聽不清楚荒神都說了些什麽, 神的言語在她耳中是隆隆雷鳴,但她聽見了聆璇清越的聲音——那時的聆璇音色同現在略有不同,少了略啞的慵懶,更加清脆空靈,像是玉石隨風叩擊的悠然清響。

“荒神,我並非是你的拙劣仿品,相反,凡人們真正需要的是我。我能為凡人排憂解難、能聆聽他們的喜怒哀樂、能寄托他們的希望與期許,於他們而言我才是真正的神,你呢?你又算什麽?”

阿箬試著朝大霧深處走去,然而無論怎麽走,她始終好像是在大霧中繞圈子,於是她明白了,聆璇只希望她在遠處旁觀。

“你說你不在意凡人的崇敬,可如果你不在意,為什麽要找到我?不過,你對他們其實也算不得在意,不是麽?你如果真的在意他們,你就不會放任這一族群在水深火熱之中苦苦掙紮。說到底,你不過是嫉妒,嫉妒以及虛榮……承認吧,所謂的神,也有這樣卑劣的情感。”

神,竟也會嫉妒?阿箬迷惑的皺眉,忍不住開始思索。

接下來,他們之間的對話還在繼續,阿箬不知道他們具體說了什麽,只是沒過多久,她看見了漫天的霞光,其中一道影子消失,天地間回蕩著他走前的話語,這一次阿箬聽清楚了——

荒神說:“有貪嗔癡恨的是你,看不透凡塵的是你。你沒有資格取代我。我將親臨凡世,去體會你所說的人間疾苦,而我亦將濟世,使世人心甘情願的膜拜於我。”

荒神自願步入冥府,飲下忘卻前塵的湯,投胎成了一個凡人。

這是天道冥冥之中的指引,也是聆璇刻意在言語中誘導的結果。

“這就是你說的賭約?”眼前的霧氣再度濃重,場景正在變化,阿箬沒有在自己身邊見到聆璇,但她知道聆璇必然就在這裏。

她還記得聆璇說過,他的眼睛是打賭輸了挖出去的。

“啊,賭約……”聆璇的聲音響起,略有些含混,過了一會阿箬聽見他說:“其實我一開始根本就沒想過靠打賭贏得什麽。”

“你是打算——”

“直接殺了他。”虛空中響起的聲音坦率而又嚴肅。

聆璇沒有善良與邪惡這個概念,他也不是什麽單純善良的生靈。他是人造物,人的性情影響了他,常年混跡於人群之中,他首先學會的是貪婪,其次是欺騙。

那時的聆璇想過要弒神。

他在擁有獨立的意識的同時也萌生了對荒神的厭憎,荒神以鄙薄的眼神看向他,他也報之以挑剔與嫌惡。荒神是他頭頂的陰影,他想要真正的活著,就只有讓荒神不覆存在。

將神騙到了凡世,要殺他就是很輕而易舉的事情。

荒神投生成了一個凡人,還是個女孩。

“女孩?”

阿箬看著幻境場景變化,再次定神時發現自己身處一間血淋淋的產房。年輕的女子脫力癱倒在鋪了柔軟皮毛的地上,年邁的婦人將臟汙的孩子抱起,高聲宣布,這是為新的王女。

阿箬還未來得及疑惑“王女”這個身份,便將那才生下孩子的婦人忽然抓起了枕邊早已藏好的短刀,對著新生的嬰兒刺了下去。

阿箬悚然一驚,她從未見過有如此心狠的母親,即便兒時逃荒也曾見過親族反目,但“母親”這個身份,在她潛意識中始終都應該是溫柔的。

不過……母親真的就理應溫柔麽?

眼前發生的一切忽然定格,時間在這個幻境中停止了流動,阿箬得以從容的看清楚了婦人臉上的神情——她雖然要殺這個孩子,但臉上並沒有怨恨,當然,也沒有不舍,一個生產過後虛弱至極的女人,眼眸竟好似清冽的冰湖。

阿箬又轉頭打量這間屋子的布置,這是古時的建築,確切說來是七千年前邦國王族的房屋。那時的凡人分裂為不同的邦國城邑,實力強悍的便可以稱王。不同的小國相互攻訐,人間四處都是動蕩與殺戮。

“聖武帝。”阿箬忽然明白了面前女嬰的身份。

然渟皇族的家廟中繪著這個家族古老的歷史,越深處的越是久遠。湛陽在及笄之時阿箬曾陪同她一同走進家廟的最深處,在斑駁的壁畫上她見到過類似的一幕。

然渟皇族的師祖聖武女帝在誕生之初,就險些在親生母親手中丟掉性命。原因是她在出生之時,就被做出預言說將成為部族下一任的王。

九州何其之大,區區一個蕞爾小邦何足掛齒,然而人是那樣渺小,只需要眼前一點點的利益就可以為之瘋狂。

聖武帝的母親是那個小邦的君王的女兒,在上古之時,還沒有那麽多覆雜的封號,那時公主還不叫公主,叫王女。她有七個兄弟,而她要做的是殺死自己的兄弟,奪取這個小小邦國的王座。

就在這時預言卻說,她的孩子才是下一任的王,也就是說,她會輸給自己的骨血。

所以她當然得殺了她,不是不愛女兒,只是這份愛比不過權力的誘惑。野心驅使著她與兄弟為敵,也可以讓她將刀尖對準心生的嬰兒。那個荒蠻年代的人大多冷血,因為生存不易,因此他們從不講究什麽仁義禮儀,一個個都是兇悍的野獸。

“荒神真的是聖武帝嗎?”

“聖武帝……哦,這是你們凡人對她的稱呼。”聆璇的聲音響起,他好像就站在阿箬的身畔,與她一同見證七千年前人皇的降生。

阿箬感覺到手指被輕觸,是聆璇握住了她的手——喜愛人類的親昵,這是他的本能,畢竟他曾是玉石。如果不是人類的欣賞,玉也不過是荒郊野嶺中的一種石頭罷了。是凡人被玉的華美晶瑩所蠱惑,將玉打磨成他們喜愛的模樣,日日把玩。本體是玉雕的聆璇心靈最深處還有身為白玉時的記憶,觸碰阿箬的手掌,這是他下意識就會有的動作。

“這當然就是荒神——你是不是奇怪荒神為什麽會是一個女人?”

“……不。”聆璇是凡人依據想象雕琢出來的神像,可工匠們不曾見過真正的神明,怎會知道荒神究竟是男是女?更何況這重要麽?神又不需要靠陰陽結合來繁衍,自然也不會被性別所拘束。

“我奇怪的是,那個預言,”阿箬握住了掌心的那只手,扭頭,“與你有關麽?”

“當然有。”聆璇大大方方的承認,“自打荒神降世的那一刻起,我就在謀劃著要如何讓她形神俱滅了。”

“你……還真是壞得坦率。”

“這些告訴你也無所謂啦,”聆璇輕快的嘆息,“因為反正後來我失敗了。”

眼前所見一切崩塌,崩塌之後重組,出現在阿箬面前的又是新的景致。她看見初春大雪消融,看見雪與泥汙混雜,看見盲目的嬰兒被遺棄在深深的草垛之中,融化的冰雪自她身畔流淌。

女嬰被劃瞎了雙眼,但沒有死,也許是她的母親在最後一刻終於心軟,也許是產後虛弱的雙手拿不動尖刀。

她被丟在了路旁氣息奄奄,而就在這時,阿箬看見了天盡頭緩緩走來的女子。也許是因為前世今生的感應,她心臟狂跳了起來。

“雲月燈。”聆璇冷哼,說出了這三個字。

聆璇計劃的失敗,從聖武帝與雲月燈的相遇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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