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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我不介意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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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我不介意殺人

“我前些日子夢到我阿娘了。”寧無玷忽然停下筆, 仰頭看著血色瘴氣散去之後,浮柔島明媚澄凈的天穹,“我根本不知道她長什麽樣子, 所以幾百年來從未真正夢見過她。可是前段時間,我喝醉酒睡著了,夢裏來了一個女人,她讓我躺在她的懷裏, 她還為我唱歌。我想, 這應當就是我的母親。”

公孫無羈詫異的扭頭,這是寧無玷第一次提起他的母親。往年他從來不談及那個女人,就好像對她沒有半點的感情。

實際上那是因為樂和對他施下了言咒。

五百年前雲墟真人死後, 島上亂作一團, 公孫無羈是少數在混亂中表現優異的弟子。後來樂和做了掌門, 將她召來了他面前,問她願不願意做他的徒弟。

公孫無羈想了想,點頭應下了。跟著掌門修行, 想來收獲一定會很大吧,那麽她少年時的那些疑惑, 說不定有朝一日也能解開。這時樂和指向一旁的竹籃, 籃子裏躺著一個嬰兒,他疲憊的開口說:“那這便是你的師兄了。”

公孫無羈嚇了一跳, 她認出了這是寧潤娘的孩子。當時島上的凡人都死在海怪的屠戮之下,公孫無羈唯一救下的就是這個孩子。人類可以為了生存而勾心鬥角, 也可以為了保護住一個無辜的嬰兒團結一心。公孫無羈找到孩子的時候,他被藏在屍山之中,身邊與他有親緣的、沒親緣的凡人在大禍降臨之際不約而同的將他緊緊抱在了懷中,用他們的軀體為他構築起了一個小小的壁壘。

公孫無羈撥開一位老年婦女早已僵冷的手, 將孩子小心翼翼的取出。不過她並不會照料幼兒,因此最終將這孩子交給了兩個在上島前生育過的女修士。但她沒想到,樂和竟然又找到了這個孩子,並將這孩子收為了徒弟,還是首徒。

這是這孩子的機緣,如無意外他今後將繼承這座島上的一切。

但這也是這孩子的不幸,公孫無羈很懷疑樂和能否照料好這個流著寧潤娘與另一個男人血脈的孩子。

樂和讓她自己為自己起一個道號,她選了“無羈”二字,願天地之中永遠沒有什麽可以絆住她的腳步。而樂和則為那個在竹籃中嚎啕大哭的孩子擬定了道號為“無玷”。

無玷。公孫無羈心中一緊,樂和果然還是對寧潤娘的背叛耿耿於懷。

之後幾百年也確如公孫無羈的擔憂一般,樂和與寧無玷的關系極差。公孫無羈完全猜不透樂和收養這個孩子究竟是想補償他還是想要報覆他。後來樂和甚至對當時還年幼的寧無玷施咒,禁止他再度提起自己的生母。

寧無玷怨恨樂和嗎?當然怨恨。哪怕他對當年的事情了解不深,數百年來積累下來的矛盾也足以使他萌生濃烈的恨意。

可是,如果要寧無玷殺了樂和,他一定也無法真的動手。五百年來的相處,終究有那麽些短暫的溫暖存在過,就如黑夜裏星子。

此時此刻,禁言咒失效,寧無玷能夠自由的說起他的母親,但同時這也意味著,他失去了他的師父。

樂和死了。

寧無玷垂下頭去,若無其事的忙碌著之前的事情,只是眼中有淚控制不住,沈甸甸的墜落。

**

阿箬過去的職業是宮女,不是殺手,第一次持劍親手殺人準頭卻意外的好,不偏不倚貫穿了樂和的心臟,沒有讓他多受一點苦。

她只是沒有法力的凡人,可聆璇君的劍卻堪稱神器,早些年不知沾染了多少神與魔的血,怎會奈何不了區區一個樂和。一切發生的太突然,樂和低頭看著自己胸口鮮血湧出,起初還有些楞,楞過之後他笑了,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神情。

五百年來他等的就是這一天。他渾渾噩噩的活著,時而清醒時而瘋癲,時而在夜晚痛哭失聲為過去而懺悔,時而冷靜殘酷的回味當年,露出痛快至極的獰笑。清醒的時候,他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事,一遍遍的嘗試殺死自己;瘋癲的時候他只想將這沈悶的天地都一並毀了。

他原本是想著,最好能夠死在聆璇君的手中。他雖然已經墮為邪魔,終究還是心存了幾分過去的驕傲,能死在師祖的手中好過草率的了解此生。

眼下他即將斃命於一個凡人女子的手中,他竟是沒有一點點不滿,只是恍然大悟,是了,他就該這樣死去,這理應是他的結局。

當年他的命運因一個凡人偏離軌道,現在又被一個凡人所終結。臨死前的那一刻,他放聲大笑,帶著前所未有的快意。他如同他的師父一樣,在生命最後的旅途中參悟了什麽是“放下”。從今之後他不再是風中的風箏,而是風。

“有什麽遺言嗎?”阿箬問他,“當然我不是要幫你去實現,提這個問題只是出於禮節。”

“沒有。”鮮血飛快的流逝,他現在僅靠著穿胸而過的利劍支撐著自己不要倒下。

“你的宗門……也沒什麽好交待的嗎?比如說確立繼承人、交待些宗門密事之類的。”阿箬皺了皺眉頭。她長在諸侯王身邊,服侍得是未來侯國的儲君,幼年時她跟著湛陽翁主一同讀書,從小學的就是為人君者如何治理家國。責任在阿箬看來是十分重要的東西,樂和是劍宗的掌門,輕易死去未免太過失職。所以阿箬能夠理解他在寧潤娘死後為什麽又活了五百年,因為雲墟的親傳弟子盡數折損,宗門需要他來治理。現在他要死了,對宗派就沒有什麽好叮囑的嗎?

“宗門……”樂和輕聲呢喃這兩個字,幽幽的看向了聆璇君,又將視線挪開,“沒有,沒有可說的。”這一刻他揚起下頦,搖搖欲墜的人竟是倨傲得恍如朝陽,讓人可以依稀看到他昔年身為天驕的風華,“無玷是我用了五百年的時間打磨的璞玉,我死後,他便能大放異彩。我沒什麽好擔心的。”

“沒什麽要對我說的嗎?”聆璇君終於忍不住開口湊熱鬧,“奇了怪,你之前明明那麽野心勃勃,既想要我幫你進罹都取至寶,又希望我能將浮柔劍宗送上仙門首席,現在你對這些毒不在意了?”

“也許我該向師祖您懇求,求您在我死後接管宗門?不,我不會。我留下了一樣東西。”瀕死之人的唇角勾起意味深長的弧度,“那樣東西師祖你現在或許不需要,可是將來有一天,你一定會為了它而低頭。”這是他為宗門做出的最後布局,習得了天衢閣扶乩術的樂和能夠洞穿命運,他最後望向聆璇君的眼神中,有著篤定的悲憫——就如同當年金母將不死藥交給他時那樣。

聆璇君挑了下眉頭,對這番話表示出了迷惑以及淡淡的不悅,他向來討厭被威脅的感覺。

不過樂和就這樣在他面前咽氣了,他再疑惑也只能憋著。

樂和死去的那一刻,所有的愛恨情仇都迎來了終結。畸變的觸須雕落,他又成了過去的模樣,纖瘦、白凈、一張無辜的少年面龐,幹凈如初雪。

那抹黑霧緩緩飄到了樂和的跟前。它是真正的蜃,也是寧潤娘。方才樂和卻一個眼神也沒有給她一句話也沒有多說。

這是刻意的回避,是死到臨頭仍不敢與她相對。

恍惚間墓室中蕩起了微涼的風,風中似有很多人在嘆息。片刻之後,黑霧裊裊散去。

不管是寧潤娘還是蜃怪,都是五百年前的亡魂了,他們等來了覆仇,執念消失,便什麽也不剩下。

墓室中只剩聆璇君和阿箬。前者扭頭看向後者,後者撐著一臉淡定,想要用帕子將劍上的血擦去,不過很快便發現這柄質地有如白玉、散發著淡淡華光的長劍根本就沒有沾上一滴血,於是她用雙手畢恭畢敬的將劍呈到了聆璇君面前。

“你膽子很大嘛。”聆璇君不去接劍,歪頭打量著阿箬。

“我只是認為……您就站在我身邊,應當不會看著我被殺,所以我才敢出手。用凡人的俗語來說,這叫狐假虎威。”

“為什麽要殺他?”

“難道他不該殺?”

這個反問將聆璇君難住了。他之前起殺心是因為被蜃怪的迷霧所影響,一旦擺脫了那種霧氣,他便又恢覆到了從前那種什麽都不在意的狀態。樂和的死於活他都不在意,也不知道什麽是該死什麽是不該死。

“凡人的社會有道德與法度來約束人的言行舉止。從小我的母親也告訴我,一個人做錯了事情就該受到懲罰。如果惡人行壞事而不用付出代價,那麽這個世界遲早會亂成一團。惡人會吃掉好人,惡人也會被更惡的人吃掉。我想,或許這個世上並不存在真正的公理,但也至少該有人站出來維持秩序。”

“你認為你是那個可以維持秩序的人?”聆璇君繼續問。

“我沒有那麽狂妄。”阿箬平靜的回答,“只是如果沒有人願意出手的話,我不介意殺人。樂和真人是您的徒孫、是寧道長的師父、是島上眾人愛戴的掌門,卻對我來說什麽卻只是一個危險的妖魔。作為罪人他當償還舊日與孽債,作為妖魔,他死了也能保證日後的太平。我殺他,不會遲疑。”

沈默的氛圍在二人中持續了很久,最終聆璇君從阿箬手中取回了劍。當他指尖接觸到劍柄時,阿箬下意識的屏住了呼吸。

“你看你,還是很害怕的嘛。”

聆璇君的的聲音帶著淡淡的笑。

阿箬擡眸,在接觸到他視線的那一刻也笑了起來,眉眼舒展。

“其實有有個問題我沒想明白。”聆璇君轉身往外走,走了幾步後又回頭看向阿箬。

“什麽?”

“過於覆雜的情感,我總是難以理解。就比如說,我不懂寧潤娘為什麽最後義無反顧的拒絕了樂和。如果說她嫁人是因為她誤以為樂和死了,可是樂和回來後,她難道真的沒有一點點高興嗎?難道真的不會懷念過去嗎?”

略停頓了一會,他又補充說:“不是我偏心自己的徒孫,只是相比起那個會老會死會生病會變醜的凡人男子來說,樂和有哪裏不好了?”

“潤娘也是凡人,會老會死會生病會變醜。”

“她可以吃不死藥。”

“我有個猜測,”阿箬擡手打斷了聆璇君的辯白,“樂和只將海妖引到了祁峰山腳,卻沒料到山巔的寧潤娘為什麽會墜崖。我猜,寧潤娘當年不是被妖魔逼著跳崖,而是主動從萬丈高峰一躍而下。”

“……可人,不都是怕死的嗎?”聆璇君愈發不解。

“我這個猜測沒有任何的證據,我只是覺得,若將我代入到寧潤娘的境地,我要是像只牲畜、玩寵一般毫無尊嚴的被拘著,我也寧可一死。就算有不死藥那又如何,就好比將一只鯉魚從水塘撈出放入大海,難道它就是海魚了嗎?鯉魚沒有辦法適應廣袤的海域,說不定它還是會更懷念它的狹小的水塘。”

聆璇君茫然的看著阿箬,眨了眨眼,也不知最終是懂了還是沒懂,只說:“這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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