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郊外有一條小徑，路兩旁長滿了野玫瑰。

沒有人確切地知道玫瑰是由誰、於何時栽種的。去詢問任何一位年長的市民，他們都說從記憶的最開端就能找到玫瑰小徑的影子。

五月是玫瑰的花期。每年這個時候，仿佛有天使打翻了玻璃顏料罐，平日幽靜的翠色小徑一夜之間就成了繽紛的精靈國。各色玫瑰花像星星一樣灑在碧綠葉叢間，馥郁香氣好幾裏外就能嗅到。

人們循香而來，在花叢間閑聊漫步，或者攜家帶口郊游野餐。熱鬧一直延續到五月末，才會隨著玫瑰的雕謝而漸歸平靜。如此循環，年覆一年。

沒有起始也沒有終焉的玫瑰□，就這樣作為城市的某種“理所當然”而靜靜存在著。

時間悄然流逝，一年又快結束了，位處南方的這座城市雖然不會在冬季迎來降雪，氣溫卻也相當嚴酷，小徑兩旁的玫瑰不要說花，連葉片都早已飛散在了寒風中，只有大片光禿禿的莖桿插在泥土中，密布枝莖的尖刺散發出夏季時不存在的妖異感。

此刻，夜色初降，玫瑰枯枝的影子在地上相互交錯，如同平面上的棘叢。

一對情侶正順著小徑緩緩走來。

他們趁著白天難得的好陽光到湖邊游玩，一直到現在才慢悠悠朝回走。男生擔心女生穿得單薄，解下自己的圍巾細心地系在她脖子上，女生則擡頭對男生微微一笑。用不著言語，連路邊的石頭都能看出彌漫在兩人間的愛意。

玫瑰的枯枝微微一顫，帶得地上的陰影也搖動起來。

風停了，枯枝重歸靜止，可陰影卻沒有隨之而止。荊棘一般的黑影不動聲色地拉伸、扭曲、膨脹，一分分、一寸寸朝中央蔓延，無聲纏上了女生投映在地面的細長影子。

尖刺的輪廓浮現在陰影深處。

不過一剎停留，尖銳又鋒利的“刺”，深深埋進了女生的“心臟”。

微笑僵在了女生臉上。

“這樣就可以了。”男生還沒有察覺女友的異常，系好圍巾後擡起手想摸摸她的臉，“你啊，總是穿這麽少，連臉都是冰的……”

啪。

女生猛然揮動右手，毫不客氣地撥開了男生的手。

她帶著滿臉厭惡退後一步，嫌棄地呵斥：“拜托你自重一點，流氓！”

說完，她踩著高傲的步伐一個人離開了，剩下男生站在原地，目瞪口呆。

不知名的遠處，忽有鳥兒開始歌唱，聲線幽眇而感傷。

好幾天過去了，城裏的人們開始熱熱鬧鬧準備過聖誕，玫瑰□卻蕭瑟依舊。

午後，陽光融融，一對剛用過午飯的老夫妻手挽手沿著□散步。老頭的視線漫不經心掃過身旁的枯莖，忽然眼睛一亮：“老太婆你看，那裏竟然還有一朵花開著。”

老太瞇起小眼睛，看向老伴手指的方向。

她的視力已經不太好了，可還是一眼就看到了那朵盛綻的紅玫瑰。沒有綠葉的陪襯，只有密密棘刺的簇擁，艷紅色的重瓣花朵在大片灰敗景色中顯得嫵媚而妖嬈。

心頭莫名湧上些不好的預感，她想催促老伴快點離開，可老頭卻孩子氣發作起來，興沖沖地俯身探向那朵玫瑰，同時不忘回頭丟給她一個頑皮的眼神。

這眼神是她熟悉的。從很多很多年前、兩人還年輕的時候開始，每次他為她準備了什麽驚喜，眼裏就會亮起這樣既期待又調皮的光芒。

可這次，不知為什麽她高興不起來。

“別做傻事了。”她嚴厲地斥責，希望能阻止老伴，可惜還是遲了一步。老頭痛呼一聲縮回手，被花刺刺傷的指尖有殷紅鮮血緩緩滲出。

老太急了，挪動著不太靈活的步伐上前：“讓你別犯傻讓你別犯傻，幸虧我一直隨身帶創可貼……”一邊說，她一邊顫巍巍將手伸進裙兜。

老頭不為所動地從她面前走了過去。

老太驚訝地轉身，迎上的卻是老頭的冷笑。

“你侮辱了我，老太婆，我就算要流血而死，也絕不接受你的救助。”

說完這句話，他像個榮譽感強烈的騎士一樣驕傲地離開了。老太瞪著那道既熟悉又陌生的背影，感到這個世界完全瘋了。

越來越多的人在經過□後性情大變，謠言開始在城市中流傳。

人們說，城外的那片玫瑰花活得太久變成了妖怪，普通的陽光水土無法再養活它，只有人類心靈中最真摯的“愛慕”才能延續它的生命。它在為城市默默奉獻了多年的芬芳後，現在卻成了掠食者。

沒有人敢從那裏經過了，城郊的這個角落變得愈發冷清。

然而，像在對抗人們的畏懼一般，本該因寒冷而沈寂的玫瑰花枝上卻一朵又一朵綻開了花。不同於夏日的五彩繽紛，這些盛放在嚴冬中的玫瑰清一色全染著濃郁的紅。它們肆無忌憚地在陰沈天空下張揚自己的美，白天與灰雲對峙，夜晚和鳥鳴為伴，沒有觀眾，瘋狂而綺麗。

直到有一天，一名少女來到了它們面前。

“你的心願，已經滿足了吧？”她像與人類交談一樣，對著紅玫瑰的海洋發出言語。

少女正當豆蔻年華，膚質細膩如人偶，瀲灩黑瞳中似有霧氣繚繞。一身華麗之極的草綠色齊胸襦裙圍擁著她，長直黑發與裙擺一道起落風中。

她的存在與周圍的一切景色都毫不搭調，朝玫瑰發問的行為更是怪異無比。

玫瑰當然沒有回話，少女卻毫不在意，自顧自往下說。

“那只夜鶯並不會明白你的心意，這一點，你大概也是清楚的。”

少女知道，一直溫馴的玫瑰之所以會開始掠奪人類的“愛”，是因為它自身的“愛”只有初夏時節才能綻開。

然而，玫瑰愛上了每年冬天才會飛來這座南國城市的夜鶯，那只鳥兒鳴響在黑夜中的歌讓玫瑰沈醉不已。

想要將心意傳遞給它——這樣的想法，不知從何時開始在玫瑰心中滋長。

即使要借助錯誤的手段，即使註定沒有結果，它依然想要嘗試一次——借由悖逆季節的紅玫瑰，將心意傳遞給夜夜獨鳴的鳥兒。

“我不能容許你再繼續挑戰人類的常識；你奪走的‘愛’，我也會還給原來的主人。”

“不過，多年前是我在這裏給了你‘起始’，於此刻這‘終焉’之時，就讓我再給你一個機會，讓你看看——”

少女如同人偶的面孔上，有細微的溫柔一掠而過。

“——表達‘心意’的方式，並不是只有一種。”

一夜之間，□兩側的玫瑰全部枯萎了。

這次的枯萎，卻不像從前那樣蟄伏起來靜候明年花期，而是永遠的“死亡”。

只有一個例外——一朵花還開著。僅存的紅玫瑰孤獨地開放在墳場中央，像在等待著最後的賞花人。

終於，有一天，有人從這裏路過。

那是一名少年。他有著秀挺的身形和輕軟的黑發，狹長鳳目幽邃如墨。

少年經過昔日的□時，無意中發現了唯一的玫瑰。

他的眼睛微微一亮。沒有多餘的考慮，他避開重重花刺，小心地折下花朵，用白色手帕細心地包好，然後悄悄地將玫瑰放在了城郊最大、最漂亮的古宅門外。

第二天清晨，古宅門開了，一個瘦小的女孩子推門而出。因為有晨跑的習慣，每天早上她都是最先走出家門的人。

理所當然地，她看到了石階旁還沾著露水的玫瑰花。

女孩暗紫色的眼睛因驚訝而亮了起來——這個季節，本不該有紅玫瑰的。

她懷著喜悅的心情拾起玫瑰，湊到鼻端輕輕一嗅。幽雅的香味，猶如某種安靜的凝望。

也許是哪個路人善意的惡作劇吧？她猜想。

女孩眼中的光點讓玫瑰明白了一些從前未曾想過的事情，但它並沒有因這了悟來得太遲而懊悔。

因為，在剛剛過去的、那靜臥於石階上等待天亮的夜裏，它是聽到了的——

——近在咫尺之處，只為玫瑰奏響的夜鶯的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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