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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若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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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榭臺閣,香花枝影,月光斜傾淡灑池塘小荷上,如為四周環接一圈薄薄銀紗,襯得粉荷宛若浮水珍珠,熒亮晶閃,點綴各處,清晰照映出水中的美景。

高處有雅閣,檀窗靜半敞,素白衣影月光之下皎凈出奇,一襲夜風拂動耳鬢發,乍起青絲漫漫。

而低檐回廊,正有修姿玉立,靜靜凝視碧池所倒映的美妙畫面,待涼風又襲,佳影漣亂,他才擡首望向那位於高閣上的。

對方倚靠窗邊,似乎察覺到有註視,眸光低落,便恰好與他的視線交觸一起。剎時,彼此都敞開會心地笑。

很快,回廊幾轉,踏階而上,聶玉凡來到門簾前,掀手一撩珠瑩,叮咚悅耳,明晃晃的光澤,襯得俊逸容顏仿佛雪鏡光幻,明耀生輝。

奚勍倚窗邊,看到他緩步走近,聲帶關切地問:“公事忙完了?

聶玉凡點頭,眼角順勢掃過案幾上那柄雪刃,冰寒光澤像一道流光,劃過淡靜的眸底。他笑了笑:“聽瑩憐說,今日讓他們先行回去,自己卻一個走了回來?”

提到這裏,奚勍神色有些不穩,連目光都避開他的註視。因著一股情緒,唇顫,手攏緊。

這幾個月的相處,她總是平靜完美到近乎不真實。而現,聶玉凡註意到她眼中似乎多出與以往不同的東西,好像憂悒傷感,卻又隱忍決絕。是不是那層遮迷情緒的紗霧終於褪去,變得清澈凈透,才可一覽無餘。

對啊,這個樣子,其實才是真實的她……

“玉凡。”奚勍眉心糾結下,有些話正欲開口。聶玉凡卻已提前道:“再過幾日,便是中秋節了。”

奚勍心口一緊,似被硬物砸中。聽他繼續道:“如果連夜趕去,應該還來得及……”

霎時擡頭,那褐色眸底倒映出她驚愕的臉龐,奚勍竟不確定。

俊容上含有笑意,不知何時起,已無陰霾,猶如吸取月光的美玉,永遠保持著淡淡暖潤。

聶玉凡一邊凝視她,一邊回想彼此這段時間的相處。從夏入秋,從硝煙戰火到歸於平靜,她陪自己烹茶對弈,閑談賞景,偶爾還會較較勁,相互切磋武藝,雖比上那種暢游山水的逍遙隨性,卻也真摯愜意。

心境,究竟是從何時改變的?

或許正是那一句“們”吧。他潰敗不堪,幾乎被仇緒攪得發瘋欲狂的情況下,她卻依然選擇自己,即使明白到誰為所愛,她也堅持、願意守遍體鱗傷的自己身邊。

就如同現,眼神裏明明充滿難言的焦急,不可改變的決絕,可她沒有一言不發地離開,而是這裏等待,有什麽話,決定親口說出來。

其實這便證明,她一直都是意自己的,意自己的感受,雖非情愛,但有種心意,卻比其它更為可貴。

止此,心中已覺滿足。

“玉凡,……”奚勍楞了楞,有些反應不及。

聶玉凡笑著,語氣輕若落蕊碎撒空氣中:“有些事既已想明,便去吧……不要等到以後,悔了自己。”

中秋之夜。他是知道的,是那個留給她的最後一次選擇。

如今答案既已清楚,那麽,也是他該敞心,懂得放手的時候了。

無論對方怎樣,只要她最後,微笑、幸福,不就好了?

是他曾經太過深愛,以致迷失自己,險些做出更多無法挽回的事。

可正如她之前所說,一切,都還來得及。

奚勍身形微微晃下,原本她心意已決,但面對眼前這個,許多話竄上喉嚨卻又沈澀下去。然而此刻,她對上那雙堪比星辰,明凈玉華的褐眸,折散出月色的柔美,輕輕灑入自己瞳心盡處,使得麻亂的緒結有如浸過水一般,滌暢而散。

忽然間,那再也熟悉不過的感覺,像萬縷春風圍繞身邊,一眼對視下,令奚勍轉瞬恍然,更生出無限欣慰。

原來,已經無需言語,這個,他是明白的!

下刻奚勍只覺胸口熱湧,一直以來困縛彼此身上的傷害,到了今時終於得到化解,仿佛壓身萬年的重石終於頃刻碎滅,使得彼此都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輕松與暢然。一時喜極欲泣,心緒激蕩,幾難自持。

她低頭想竭力掩飾,聶玉凡豈不知,始終安靜地凝視。

稍後,他俯身湊近耳畔,窗外月光恰若一薄絲簾籠二身上,耀出淡淡透明。

奚勍聽後,眼神由震驚轉為難以置信,看著他,只道:“這怎麽可以……”

聶玉凡笑得不意:“或許,天意如此。今生,怎可與為敵。”

奚勍身心俱震,轉而握緊他白皙修長的手,發誓一般:“這項鏈,會永遠戴身上。”

一抹翠色閃過,聶玉凡聽了淺笑,這笑意令俊美容顏更添迷炫,隨後啟唇問:“那是否,也該送樣東西給?”

奚勍被他說的一怔:“現?”

聶玉凡自然點頭。

奚勍有些苦惱地皺眉,想著現,哪有什麽合適的東西送給他。

她冥思苦想間,聶玉凡眸底正悄自流露深深的不舍與眷戀,緊接笑道:“別想了,就要……”

“呃?”奚勍一驚,眼波輕輕顫動。

……

空氣裏彌漫著清雪幽香,殘留鼻尖,總叫莫名難忘。

樓閣窗前,此刻只餘一。紫錦華衣,長發高束,卷香夜風拂過額前發,露出明澈地眼。

案幾上空空,而他左手輕擡,借著皎月照拂掌心之物,那是,一綹青絲。

聶玉凡看得專註而認真,訴不盡的情感永寄於此,手指攏緊,驀地釋懷一笑:“如此,也好。”

繼而仰首望空,目光正如漫天璀璨的星子,明耀不息。

********

佳和118年的中秋,皇宮各處彩燈高掛,布置得富麗絢華,迷離夜色下,無數宮殿樓臺仿佛一幅巨大的華麗帷幕正徐徐展開,與天相映成輝,帶來無邊灼燦。

高處,一脈宮燈似水,照亮金闕樓閣,恍若白晝。此時就雕欄前,一名華袍男子有如雕玉般佇立,而身邊,還牽著一個小小身影。

“皓魄當空寶鏡升,雲間仙籟寂無聲;

平分秋色一輪滿,長伴雲衢千裏明;

狡兔空從弦外落,妖蟆休向眼前生;

靈槎擬約同攜手,更待銀河徹底清。”

明脆若瑯的聲音回蕩空氣中,比幽涼的風更為提神。祁昀念完,望向天端那銀光閃爍,寧謐清遠,美得喜。

爾後,他去看身旁。明明正值盛年,卻是早生華發,玉冠下一頭灰白整齊地鋪落肩後,而靜立不動的身軀,更好似被殘寒凍傷,每一個角度,都散發哀涼的氣息,似能凝出憂淒的淚。

“年年夜夜,月華如練,長是千裏……”等祁昀誦完,他兀自對月呢喃。天上銀華耀閃,一雙眸子卻是黯寂無彩。好像有什麽,正從體內一點點流逝。

下刻,他開口問:“昀兒,從這裏往前看,能夠看到什麽?”

祁昀疑惑地歪起腦袋,扒住雕欄將視線往前探去,入目地盡是一片輝光璀璨,綿長萬裏,若再往遠看,便是被黑夜籠罩的山川。

“燈、火……”祁昀思付半晌,猶猶豫豫道。

對方輕撩唇角,告訴他:“是天下。”

祁昀一怔。只聽對方繼續道:“昀兒,將來有朝一日,會同父皇一樣,身居高處,尊為帝王,須謹記,要以天下之目視,以天下之耳聽,以天下之智慮,以天下之力爭。雖富有四海,手握大權,卻不可縱情放逸,應勤政於民,勵精圖治。要永遠記住,勞弊之事,誠不可施於百姓。”

祁昀年紀雖小,但今夜這番話入耳,卻是記憶深刻,神色凝正起來:“兒臣謹遵父皇教誨!”同時小小漆瞳中,流綻出崇仰光彩,“兒臣將來……也要變得跟父皇一樣!”

祁容低下頭,長指撫過那張水晶般的臉頰,淡淡笑意裏,卻摻雜一絲不易察覺的自嘲,輕道:“不。朕,不是一個好皇帝……”

祁昀奇怪地皺起眉,對方卻已溫勸道:“時辰不早了,昀兒先回宮休息吧。”

“那父皇呢?”祁昀馬上問。

“朕……”祁容突然望向皎月,眼神恍恍,“朕還有時間,還要……再呆一會兒……”

祁昀不解間,宮已經上前,要領著他下樓階。而祁昀邊走邊慢慢回過頭,看到那浸萬輝之中的身姿,卻是削瘦已極,落寞至極,好似輕飄飄地雪,即將碎融美麗耀閃的光照下……

沒緣由的,內心意外湧起悲傷,仿佛這一眼若是收回,那道身影便成永遠,一股說不出的情緒忽然讓祁昀難過得快要哭出來。

下一瞬他掙脫開宮的手,重新跑回對方身邊,緊緊摟住不放。

“昀兒,怎麽了……”聲音像逝落的花瓣,從上方飄於耳邊。

祁昀摟緊睜開眼,一時心中的感覺,也不知該如何形容,稍後急問:“父皇會離開兒臣嗎?”

祁容有些詫異,原本陷入恍惚的眼,竟掠過一絲清醒的痛,不答反問:“昀兒,想見的母後嗎?”

祁昀一楞,隨即不假思索道:“想!”

祁容心底似放下什麽,微微笑道:“好……朕,知道了。”

祁昀還有話想說,可對方冰涼的雙手已經松開,那樣蒼白而無力。接著他又被宮牽走,眼角最後晃過祁容一雙悲涼空洞的眼神,自己依依不舍的註視下,背過身。

月華柔情似水,細灑清長的身影上,環鍍上一層迷離銀光。祁容憑桿而立,袖籠清風,正出了神地看著某個方向,那份深藏執著,有如進行著生命中最後一次守望。

待時間過去許久,連桂順都站得雙腿發麻,湊上前勸道:“皇上,時候已經不早,現夜深風高,您這樣受風吹著,實有傷龍體啊!”

夜已深沈,樓閣上只留了少許侍衛,此刻他的話一出口,竟是無比清晰。

而祁容的睫毛猛然顫動下,就像石子打碎了寂靜湖面,一下子波紋擴散,繚亂不止。處於僵硬的身體,忽然有了感覺,一股支撐不住,近乎坍塌的絕望感。

沒有來。

她終是,沒有來。

當意識到這個事實,他如夢初醒,收回視線的剎那,便已心崩神毀,是置於絕靜中,由身心到靈魂的,完全毀滅。

“回去吧……”聲音虛飄無力,他一邊說著,一邊開始淡淡地笑。

擯退殿內外所有,原本金碧輝煌的寢宮中,現卻連一盞燭燈都沒有點燃。重重帷幔恍若薄霧似的飄半空,全然失去華燦的龍瞻殿內,竟透出無邊的蕭索與冷寂,如墜冰窖。

祁容長發披散,沿著玄美衣袍輕輕滑榻邊。榻下,正擺著一個精致小火爐,燃燒的火焰不時晃亮那張臉容,肌色清白,如同死去一般。

五年了,五年的光陰,五年的煎熬痛楚,讓他烏發變灰白,讓他思念成殤疾。但最終,他還是輸了,輸得一敗塗地。

他沒能留住勍兒。

即使這麽久以來,他從來都沒有放棄過希望。

包括情感、包括孩子,甚至包括自己的生命,所有所有,他幾乎用盡心思,卻仍然無法讓她回頭,無法挽回她的心。

一對紅錦小鞋被丟進爐中,火焰剎時沖了起來。可映出他的眼神,依舊寂滅黯然,仿佛永遠探不到底的黑洞。

不過已經明白,隔閡彼此之間的東西,任他將來怎樣做,都是於事無補。如今的結果既是他親手造成,最後也該由他來親自做個了斷。

這是他欠她的。

打開圓形雕紋粉盒,一直被保存完好的紙花,紛紛宛若輕蝶一樣左飄右蕩地落入火焰之中。曾經她繪地圖,他地臉,二相偎相依地畫面,都火花綻開的瞬間,化成了灰燼,化為了烏有。

其實他很想告訴昀兒,只要父皇他的身邊,他的母後,就永遠不會回來。

紙花一張張地飄,亦如那顆破敗不堪,支離破碎的心。

之後,祁容又拿起一枚粉色香囊,瞳孔微微凝聚下,不禁浮起水紋般的漣漪波動,小心愛憐地托掌心裏,撫了又撫,如此千百回。

世眼中,他是一代明君,但實際上,他只是一個自私陰險,為了目的不擇手段的。明君?呵呵,他不過是把所有都給騙了!

伸開纖長的手臂,指尖連帶著香囊一起隱隱顫抖。

祁容垂落眼睫。一旦昀兒繼位,遺詔也將宣告天下。到時她得知消息,怎會不來?怎會還不顧及她的孩兒?是的,她一定會回來,這也是自己最後一次逼她。同時朝中官員大多是他一手提拔來的親信重臣,得他們支持,由她臨朝攝政,輔佐昀兒繼位。而且……那個說不定也會回來,會助她一臂之力。

想到這裏,祁容有些自嘲地笑,只因他太了解對方。若勍兒貴為天朝太後,那個又怎能允許自己與她為敵?

這樣,便是最好了吧?

五指松開,香囊被熊熊火焰吞噬,發出金色的碎光,將他的思念、悲傷、痛苦……最後統統燒個幹凈。

祁容面無表情地看著,簡直像一個幽靈,孤獨地守殘火旁邊。

他本就是,不該存活這世上的。可老天偏偏讓他活下來,不僅活下來……還要讓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承受痛苦打擊!

母親因他慘死,家族因他滅亡,自小仇恨中長大,好不容易深愛上一個,卻又要他親手毀滅!這算什麽?讓他存活下來的意義?究竟是什麽?

金芒開始眼底劇烈閃爍,他好恨,真的好恨,然而這份恨意,卻只能積郁心中,根本無處發洩!

又有誰,能夠看清楚他的痛苦呢?

許久許久,祁容手托一個青藍色玉匣,裏面置有精巧小丸,毒性極強,入口斃命,正是風墨北當年所留。至於另一顆,早被他後來因痛悔而毀掉。

觸摸上面的柔滑緞料,黑暗裏,纖美手指泛著水色冰瑩的光,打開盒蓋,祁容看向那粒小丸,嘴角勾起似譏似嘲地笑——

“靳恒,當初所說的報應,想不到,竟然真的靈驗了。”

朕的報應,就是永遠失去了勍兒。永遠挽不回她的心。

好,一切因他而起,一切就由他了結。

只要能讓她釋心,他願意償還所有!

空曠寂寥的大殿內,火焰正啪啪作響,紗幔正層層飄揚,安靜的,恍若隔世。

有一種心跳,因為太過疲倦,想要永久地沈睡下來。

遠處,更漏聲響,伴隨窗外風鳴,仿佛誰幽幽低泣。

而就夜深靜之際,忽然,門扉被“哐”地一聲推開。

外面一道光亮霎時破開殿內的漆黑,由遠望去,好似有抹白熾的光影從天而降,凝聚著所有華芒,煢立門前。

聽到聲響,祁容回過頭,只覺前方一陣明晃晃,有些睜不開眼。

青絲飛舞,衣袂飄搖,皎華地月光正傾灑她身上,無數銀光細細碎碎地周旁閃爍跳躍,細睫一掀,帶動出眸底那驚心動魄的清輝!

月正明,夜正靜。

就像曾經某個深夜,有名女童意外闖入舊邸小閣,意外闖入他的生命。

對,她總是這樣。

像從黑暗中破入的光縷,從黑夜中飄來的雪花,從黑潭中浮現的晶玉。

是能帶他走出黑稠世界的唯一光亮。

這瞬間,祁容懵怔,呆呆看著那道身影,隨之擴散眼底的情緒,竟然全部化為難以置信、撕心裂肺的震驚。渾身俱遏制不住的顫抖,如有什麽即將撞開胸口,呼吸欲窒!

是她……

原來真的是她……

他的勍兒,回來了。終於……肯回到他的身邊了。

手指繼而一抖,藍色玉匣由手中脫落至地。裏面,空無一物。

此刻,所有千言萬語,所有悲喜愛恨,這一眼對望下,恍若過去千年,而與她的相視,卻是天荒地老。

長久澀痛從眼角褪去後,祁容雙眸中逐漸流露出喜極、幸福難言的光緒。看著她的神情,也開始變得似如雲朵一般,輕柔、美好。

遇,恍生夢中,而若是夢,便醉死其中。

甘願沈淪,永不覆醒。至此,無休。

第四卷《愛恨無休挽伊心》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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