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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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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奴答道:“宋先生確實是這樣說的。”

趙寅冷哼一聲, 擱下竹簡,嘲弄道:“我還以為那廝有多犟呢,還是怕死。”

說罷擡手示意家奴把韓瑯請進來。

不多時韓瑯坐在輪椅上由家奴推進書房。

冰鑒裏散發著涼意, 絲毫沒有酷暑的難耐。

趙寅跪坐在書案後,一身玄色衣袍,整個人顯得清貴雍容。

韓瑯朝他行揖禮,說道:“承蒙東興君厚愛,宋恬想明白了, 願意投入東興君門下, 為君效力。”

趙寅不動聲色打量他,心知此人狡猾如貍, 問道:“你這話有幾分真假?”

韓瑯誠摯道:“為表誠意,宋某特地為君送上一份大禮, 還請君笑納。”

趙寅挑了挑眉,不領情道:“你若送金銀財帛便錯了, 我府上不缺這些俗物。”

韓瑯笑了笑, 桃花眼裏滿是欽慕, “君與廣陵侯不一樣,君雄才偉略, 廣陵侯好大喜功,奢靡無度, 我若送財帛,反倒是辱沒了君的威名。”

這馬屁拍得精準。

趙寅心裏頭雖腹誹他巧言令色,到底還是受用。

韓瑯繼續說道:“這些日宋某不敢前來見君,皆是因為沒有拿得出手的見面禮以示誠意, 如今宋某前來, 是為趙國與魏國交好而來。”

這話引起了趙寅的興致, 單手倚靠到憑幾上,問道:“什麽見面禮?”

韓瑯:“魏國公子,魏寧。”

趙寅楞住。

韓瑯:“此人目前在我的手裏,今日我特地前來拜見君,便是想將此人獻給君。”停頓片刻,又道,“目前魏寧遭母國人暗殺,東躲西藏,猶如喪家之犬,君可知是何人想殺他嗎?”

趙寅緩緩起身,離開書案道:“前些日我有所耳聞,魏侯生了一場重病,但此後便沒有音信傳出,想是好了。”

韓瑯搖頭,“君此言差矣,正是沒有音信傳出,情況才更糟糕了。”

趙寅皺眉,“此話何解?”

韓瑯分析道:“倘若魏侯的病情好轉,消息早就傳出來安撫人心了,何至於一點風聲都沒有?這是其一。

“其二,那魏寧並不知曉母國情形。魏侯沒有子嗣,一旦他病重,兩個兄弟便有機會繼位。事關重大,魏寧卻沒有得到任何消息,君以為這其中可有貓膩?

“其三,此次魏寧無端遭遇暗殺,他平日素無結怨,又在趙國做人質,趙國自然不會惹禍上身,那殺他的人又是何許人呢?”

經他一番分析,趙寅算是聽明白了,說道:“你想讓趙國助魏寧回國搶王位?”

韓瑯不答反問:“倘若魏國的王位被在韓國做人質的江陵君捷足先登,於趙國而言,利益何在?”

趙寅垂眸不語。

韓瑯繼續游說,“魏寧在趙國做了三年人質,得趙國庇佑,若他回了國,日後與趙國的關系自然不言而喻。”

趙寅捋胡子沈思。

韓瑯在一旁靜默。

也不知隔了多久,趙寅才道:“你說江陵君派人來暗殺魏寧?”

韓瑯回道:“正是。”

趙寅的心思活絡了,這份大禮確實很有分量。

“那魏寧在你手上?”

“不錯。”

韓瑯知他多疑謹慎,如實交代道:“宋某還有一事要稟告君,還請君體諒。”

“何事?”

“當初廣陵侯意欲招攬我,被我婉拒,如今我卻投了君的門下。為免日後尷尬,我自作主張把魏寧之事告知了燕玉榮,送以財帛到廣陵侯府上示好,但並未透露魏寧蹤跡。此人至關重要,我願把他獻與君,算是為君辦的第一件事。”

趙寅居高臨下睇他,久久不語。

韓瑯鎮定以對,滿臉虔誠。

“在這個節骨眼上你把魏寧獻與我,也算誠意。”頓了頓,“你說獻魏寧是替我辦的第一件事,那第二件事呢?”

韓瑯緩緩說道:“宋某願替君促成這樁美事,護送魏寧回國,讓他給趙國利益。”

此話一出,趙寅眼裏閃動著精明算計,“什麽利益?”

韓瑯知他上鉤,按捺下心中的小算盤,拋出誘餌道:“若魏寧成功繼位,便割讓臨近趙國的黔城,以示誠意。”

趙寅心裏頭蠢蠢欲動,“黔城?”

韓瑯答道:“對,黔城。”

趙寅半信半疑,“你能說服他割地?”

韓瑯笑盈盈道:“君以為,與魏國的王位比起來,小小的黔城對魏寧來說哪個更具有誘惑力?”

趙寅沒有說話。

韓瑯繼續道:“倘若魏寧無法爭取到魏國王位,那便是死路一條,一旦江陵君上位,定會殺他讓自己高枕無憂。如今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魏寧是沒有選擇的,他唯有依靠趙國,才能求得一線生機。

“若君信任宋恬,我願竭力促成這樁美事,以報投君門下的誠意。”

他說得誠摯,字字珠璣,將其中的利弊關系細細說與趙寅聽。

起初趙寅對他還有些懷疑,現在是萬分確定這人是有大才的。

之前趙寅抱著看不順眼廣陵侯的心思去搶人,沒想到還真讓他搶到了寶。

不過當魏寧得知想要回魏國就得簽下割地的協議,不禁生出幾分懊惱。

他全然沒有平時的吊兒郎當,情緒激動道:“溫然糊塗!”

韓瑯任由他跳腳。

魏寧賭氣道:“魏國人的國土皆是靠祖輩賣命掙來的,一分一厘都不能讓!”又道,“與其割地,還不如讓二哥繼了位。”

韓瑯笑著調侃道:“子殷是否還記得你我第一次相見時的情形,你貪圖我的錢財,骨子裏的無賴勁兒去哪裏了?”

魏寧急道:“這是兩回事,個人私欲與國家大事不能相提並論。”

韓瑯慢悠悠地搖著楚人販賣的白羽扇,一身淺灰色輕薄紗衣,襯得身段風流倜儻。

他拿羽扇點了點他的手背,不疾不徐道:“子殷稍安勿躁,我又何嘗不知黔城的重要,此番不過是讓東興君入套罷了。”

這話魏寧聽得迷糊,困惑道:“什麽套?”

韓瑯有一搭沒一搭地搖著羽扇,耐心解釋道:“那趙寅不比廣陵侯,我若要說服他信我,必須得拿出誠意才行。而魏國的黔城,便是一粒定心丸。一旦你與他定下協議,他的心才算落到了肚子裏。”

魏寧沈默。

韓瑯:“我拿黔城與他交換,為你請了兩大護法助你回國。一來是讓他放心我護你回國是在替他辦事,二來則是我需要他們當障眼法迷惑江陵君。唯有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我們才能順利脫身與徐良等人接頭。”

“可是……”

“子殷你在趙國三年,應該對趙寅的脾性有所了解。我就問你,你覺得他是一個怎樣的人?”

魏寧認真地想了想,正色道:“多疑,不容易糊弄,特別愛面子,在貴族中聲譽極高,很有威望。”

韓瑯:“我再問一句,倘若你回到魏國繼了位,他又當如何?”

魏寧想也不想就答,“自然是來討要黔城了。”

“那你是給還是不給?”

“那哪能給呢,我大魏的土地一厘都不給!”

“你失信於他,他又當如何?”

“他還能怎的,難不成發兵攻打我魏國不成?”又理直氣壯道,“我不但不給城池,還要控訴他趁人之危,故意扣著我人質的身份不放人,威脅我割地才肯放我回國,實非君子所為。”

說完這話,魏寧似發現了什麽,眼睛頓時亮了。

韓瑯指了指他,笑道:“你看,你在骨子裏就是個無賴流氓。”

魏寧一改方才的郁悶,猛拍大腿道:“妙啊!妙極!”

韓瑯笑而不語。

魏寧高興道:“好你個溫然,當真比狐貍還狡猾,就算我回去失了信,趙寅也把我沒轍。他若借我失信出兵攻打魏國,我便告他趁人之危以黔城脅迫我,讓天下人好好看看他的虛偽嘴臉!”

韓瑯幽幽道:“此人是出了名的好面子。”

魏寧越想越覺得這事可行,說道:“往後溫然說什麽我都聽,你機智過人,胸有大才,聽你的話總是沒錯的。”

韓瑯笑著朝他行揖禮,“子殷有這份誠意,溫然必當竭力輔佐。”

魏寧回禮,“我若為王,君為相邦,共謀國強。”

把魏寧說服後,韓瑯安排了機會讓他跟趙寅見一面。

魏寧按照先前韓瑯教他說的話表達了自己想回魏國的意願,並當著趙寅的面寫下了割讓黔城的協議,親自蓋上印信,交與趙寅。

拿到了協議,趙寅才算真正信了韓瑯是誠心誠意為他做事的。

如今廣陵侯與東興君都願意護送魏寧回國,有他們說服趙國國君,事情確實如韓瑯預料的那般順利。

在這期間,巫光越親自送信給韓瑯,是魏國徐良那邊傳來的消息,只有短短幾個字。

君上病危,故地重游。

前面四字韓瑯看得明白,後面的“故地重游”卻琢磨不透。

他把那絹帛拿到魏寧手中,魏寧的心情沈甸甸的。

雖然當初被魏侯扔到趙國來做人質,到底還是有血脈親情連接。

如今親耳得知兄長命不久矣,心裏頭不知是何滋味。

韓瑯問道:“故地重游是何意?”

魏寧情緒低落,“徐良約我在潯遙縣接頭。”

韓瑯若有所思。

魏寧道:“我們必須趕在二哥的前頭回到魏國,若不然功虧一簣。”

韓瑯點頭,正色道:“明日一早你便隨巫光越的商隊離開淮寧,他們沿途會留下記號,我則晚一些跟來。”

魏寧擔憂道:“你為何不同道而行?”

韓瑯:“我要做一場障眼法吸引魏國人,方才能保你沿途平安順遂。”

魏寧:“???”

韓瑯:“巫光越靠得住,他的商隊會護你安全離開趙國,你無需憂慮。”

魏寧嚴肅道:“那你要小心些。”

韓瑯點頭。

晚上回到院子後,他獨自坐在屋裏不知在想什麽。

宋離邊收拾行李邊問:“先生什麽時候動身去魏國?”

韓瑯回過神兒,答道:“就這兩日。”

宋離沒有說話,只是把衣物折疊好,隔了許久才道:“我要離開一段時日,不能陪先生去魏國了,此去還請先生小心謹慎。”

聽到這話,韓瑯頗覺詫異,“你要去哪裏?”

宋離:“回我原本的地方去,要辦一些事情。”

韓瑯:“???”

相處了這些日,宋離對他的印象還不錯,繼續說道:“不知先生可還記得我在酒肆時也曾離開過一段時日?”

韓瑯仔細想了想,對那段記憶的印象極淡,幾乎已經記不起酒肆裏關於她的一切痕跡了。

他困惑地搖頭,“我記不起來了。”頓了頓,“說來奇怪,我在酒肆裏有關你的所有印象都是模糊的。”

宋離淡淡道:“本該如此。”

這話韓瑯聽不明白,不過也沒有多問。

在他的印象裏,她的性情寡淡,言行舉止跟這裏的女人大不一樣,平時也少言寡語,不茍言笑。

若是她身上發生了奇怪的事情,好像也理所當然,因為她總是與周邊格格不入。

以前宋離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但這一回她特地跟他打了聲招呼。

她得回去交《韓瑯》的概念海報了。

當天晚上她消失不見。

翌日韓瑯又是後知後覺發現身邊少了一個人,跟上次在酒肆那樣,他問辛丹是否有看到宋離。

辛丹一臉困惑,問道:“先生說的宋姬是誰?”

韓瑯:“……”

見他茫然的樣子,韓瑯扶了扶額,叫他備下筆墨,親自在絹帛上寫下宋離二字,並落下了她消失的日期,以防自己忘記。

不但如此,他還仔細記錄下平時宋離在身邊做的一些瑣碎,一筆又一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記錄好後,待絹帛上的字跡幹透,他將其仔細收撿好。

為了迷惑暗殺魏寧的魏國人,韓瑯要求趙國派大量士兵護送假魏寧,以此來吸引他們的註意,繼而讓真魏寧日夜兼程趕往魏國。

趙寅覺得這法子好,依言準允。

在趙國逗留數日的魏國人得知消息後,果然朝大部隊追了去,韓瑯則趁機脫身離開了京都淮寧。

從此蛟龍入海萬丈深。

另一邊的宋離出夢後,重新上手三版海報。

一版是由手和棋盤構成。

海報的右上方用手繪寥寥幾筆勾勒出一只骨節分明的手,那手二指夾著黑棋朝下,墜落的黑子有三粒。

第一粒是普通的黑棋,第二粒是由黑棋漸變的士兵半身,第三粒則是沖到棋盤上廝殺的完整士卒。

海報下方是棋盤的樣式。

恢宏巨大的棋盤猶如這場浩瀚的生命博弈,棋盤上的棋子全都變成了金戈鐵馬,一紅一黑交戰拼殺,護河山,保家園。

場面熱血奔湧,色彩層次豐富,靈動而富有神韻。

棋盤下則是兩個毛筆書法“韓瑯”二字。

筆鋒銳利,粗狂且張揚,很有個人風格。

一只纖細優雅的文人手,幾粒棋,攪動一場生死博弈。

那才是宋離心目中韓瑯的人生,短暫又輝煌,血腥又殘酷,以身殉道,赤忱而無畏。

另一版海報則是行揖禮的士族文人形象,帶著個人偏愛。

宋離是非常喜歡這版的。

因為那人畫的就是韓瑯的模樣,桃花眼,淚痣,謙和文秀,儀態猶如一只孤獨的鶴,風雅到了極致。

韓瑯滿足了她對那個時代士族文人的所有幻想。

還有一版便是從深淵裂縫裏劈出來的生機,風格冷硬,只有黑白紅三色。

它是由一雙帶血的手和深淵裂縫組成。

那雙手用力扒開了裂縫,使光亮照射進黑暗中。

碩大的“韓瑯”二字在底部暈染,整個畫面簡單粗暴,卻極有視覺沖擊力,給人一種意欲探索的好奇。

宋離把三版海報扔給崔虹挑。

崔虹也喜歡行揖禮的那幅,風雅又文秀,最適合女性幻想,不過符合市場的還是另外兩版。

在二人討論用哪版合適時,韓瑯與魏寧已經成功入了魏國地界。

兩人跟隨巫光越的商隊進入到黔城,他們只在城內逗留了一晚便前往與徐良接洽的潯遙縣。

原本以為一切順利,誰知在接頭時出了岔子,一行人遭到了國中其他世族的埋伏。

徐良等人拼死護送,眾人才僥幸逃過了一劫。

在把魏寧轉交到中大夫鄭士則的過程中,他們得知江陵君魏文源也入了國內。

韓瑯當機立斷采取斬盡殺絕的手段,與魏寧兵分兩路。

他和徐良去截殺魏文源,魏寧則由鄭士則護送回京跟母族那邊的人接洽。

宋離入夢過來恰巧撞上了韓瑯殺人。

那個印象中手無縛雞之力,又愛幹凈的男人並非她想象中那般浩然正氣。

相反,他那副人畜無害的皮囊下掩藏著蓬勃野心和兇殘狠辣。

當時他裝扮成魏寧和徐良使計誘得魏文源入甕,進行了一場慘絕人寰的關門打狗。

宋離不幸出現在現場。

她親眼見到韓瑯提著利劍把受重傷的魏文源給捅死了,不但如此,還兇殘地割掉了他的頭顱。

帶血的腦袋骨碌碌地滾了出去,極具震撼力。

宋離捂嘴幹嘔起來。

猝不及防看到她,韓瑯不由得楞住。

他冷靜地扔掉手中的劍,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水,帶著不太確定的小心翼翼朝她走去,並試探喚道:“宋姬?”

宋離捂嘴嫌棄道:“你走開。”

韓瑯:“……”

那個男人為了保住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形象,睜眼說瞎話道:“你不該來這裏,我讓辛丹護送你到韓瑯那裏去。”

宋離:“???”

鼻息裏聞到的血腥令她的脾氣變得暴躁,她可以萬分確定眼前的男人是韓瑯,雖然他穿著魏寧的衣裳,還留著一撮小胡須,面容確實是魏寧的模樣。

但那雙眼睛出賣了他。

那雙眼睛清亮明凈,哪怕在此刻染上了猩紅,她仍舊能認出它的主人。

她來得實在不是時候。

宋離瞬間消失不見。

韓瑯楞在當場。

這是他第一次見她消失。

那麽大一個活人,一下子就憑空不見了,說不震驚是假的。

他的臉上不禁生出幾分茫然。

宋離的出現與消失超出了他的認知,開始對她的來歷生了懷疑。

這場血腥殘酷的政鬥以魏文源被斬殺告一段落。

群龍無首,底下部將逃的逃,死的死。

徐良沒料到韓瑯一介書生,殺人時手起刀落絲毫不手抖,比他這個常年在軍營裏廝混的兵油子還兇殘。

韓瑯則親眼見識到了魏國最彪悍的將領是何等驍勇。

二人均受了傷,只不過韓瑯是皮肉傷,徐良則重得多,見了骨。

兩場惡戰,兩場生死搏殺,皆為同一主賣命。

殺掉了魏文源,魏寧便是魏國唯一的繼承人,他們給魏文源安上了逆反的罪名。

在回魏國京都平城的途中韓瑯心事重重,他一點都不擔心魏寧,而是琢磨著怎麽忽悠宋離他殺人的情形。

當時她嫌棄的樣子令他的心裏頭生了小疙瘩。

一行人抵達平城已經是數日後,魏寧一身暗紅冕服,親率百官接迎,場面派頭擺得十足。

韓瑯等人伏地跪拜。

魏寧親自攙扶他和徐良起身,絲毫沒有君臣禮節,親昵地拉過韓瑯的手,朝大殿走去,徐良則跟在身後。

百官竊竊私語,暗暗打量國君牽著的年輕人。

魏寧視若無睹。

韓瑯提醒道:“君上,這不合禮節。”

魏寧道:“管他呢,寡人高興!”頓了頓,“沿途可還順遂?”

韓瑯:“回君上的話,順遂。”

魏寧附耳道:“寡人給先生備了府邸,先生暫且安頓,待寡人把王兄的殯葬處理好了再與先生細敘。”

韓瑯笑著點頭。

令他意外的是魏寧備下的府邸面積寬廣,規格是按宰相級別來布置的,裏頭格局方正,亭臺樓閣無不氣派。

數十名仆人恭候他們的主人駕臨。

辛丹從未見過這般大的場面,畢恭畢敬地跟在韓瑯身後,愈發覺得自家主子厲害。

韓瑯則從頭到尾都比較淡定,只不過在看到正廳桌案上擺放的相印時,心裏頭多少還是有些觸動。

他拿起盒子裏精雕細琢的玉印。

這枚玉印代表著魏國的權威,更代表著他的抱負即將在這片土壤上滋長。

只是遺憾,他的至親祖母再也見不到他從頭再來的崛起了。

拇指輕輕摩挲光滑的玉質,韓瑯的耳邊仿佛又聽到了韓老夫人熟悉的聲音。

她說,我要好好活著,長命百歲看著我們家溫然一步步往前走。

韓瑯默默地把相印放進盒裏,收起不痛快的回憶,去了後宅。

他給宋離備下一所院子,清凈雅致,裏頭的每一間房都整潔明亮,想來她會喜歡。

仆人得他吩咐,把院子布置成女眷用的樣子。

韓瑯才來魏國,又受了傷,並沒有操心政務,多數時間都是呆在府裏養病。

有時候有官吏想來一探究竟,皆被他打發。

不過這期間他閱覽了魏國的大量刑法竹簡,以便了解魏國目前的治理情形。

這日傍晚時分,他剛離開書房,突然聽到一陣沈悶的撞擊聲。

韓瑯本能折返回來看屋裏。

宋離著陸不慎,撞到了屁股,她齜牙咧嘴地踹了書案兩腳洩憤。

韓瑯看著她的舉動,沒有吭聲。

察覺到他的視線,宋離警惕地打量他,從頭看到腳。

那審視的眼神令韓瑯頗覺無奈,他用往常的語氣喚了一聲宋姬。

宋離憋了許久,才道:“你殺人了。”

韓瑯笑了笑,仍舊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你認錯人了。”

宋離沒有說話。

韓瑯緩緩朝她走近,輕言細語問:“可有傷著?”

宋離瞥了一眼四周,岔開話題,“這是哪裏?”

韓瑯:“我的府邸。”頓了頓,“海棠院空置著,是留給你的,你若不合意,便再換一個院子。”

宋離:“我去瞧瞧。”

韓瑯做了個“請”的手勢,宋離卻道:“不用勞煩先生了,讓辛丹帶我去。”

韓瑯默了默,想說什麽,終是忍下了。

不多時辛丹前來,見到她不由得高興道:“阿姐!”

宋離沖他笑。

韓瑯瞅著二人,不知怎麽的,心裏頭有點泛酸。

海棠院共有五間屋子,院裏種著好幾棵海棠,皆是上了年頭的老樹,枝繁葉茂的,掛著幼嫩果實。

屋裏布置得清幽雅致,案桌上琳瑯滿目的妝盒吸引了宋離的視線,她跪坐到團墊上好奇地打開它們,細細嗅那些脂粉芳香。

婢女說那些妝粉都是時下京中盛行的。

宋離喜歡一款梨花香味的妝粉,清新又淡雅。

視線落到一只熟悉的木盒上,原是當初在酒肆韓瑯送她的一套頭面,被他帶了過來。

不止那套頭面,還有一些女郎用的首飾。

有珠玉、金銀、綢緞,品種繁多,很多她都不認識,也叫不出名字,只覺得這個時期的工藝已經發展得很不錯了。

宋離一邊擺弄桌案上的首飾,一邊問辛丹他們從趙國脫身過來的情形。

辛丹細細講述。

宋離認真傾聽,頗有些感慨。

數月前韓瑯還是一個窮光蛋,不到半年他就從喪家犬搖身變成了魏國宰相。

廣陵侯,東興君,巫光越……心有多寬地有多大,這些跳板當真被他利用到了極致。

稍後家奴過來傳晚飯,他們對宋離的忽然出現沒有任何好奇心,韓瑯曾仔細觀察過他們的反應,可以確定只有自己才會覺得奇怪。

他不禁生出困惑,為什麽所有人的反應都是如此,偏偏他不一樣?

食案上菜肴豐富,有從南方販來的稻米粥,宋離很是高興。

韓瑯似有話要說,遣退了伺候的仆人,只留辛丹在旁。

先前憋在心裏的疑問被他問了出來,“宋姬的事情辦完了嗎?”

宋離:“???”

韓瑯認真道:“我記得在趙國時你曾說過要離開一段時間辦事情。”

宋離沈默了陣兒,半信半疑問:“先生還記得?”

韓瑯“嗯”了一聲,“莫約能記得一些。”

宋離敷衍道:“差不多了。”

韓瑯卻沒這麽容易打發,再次發出疑問:“傍晚你出現在我的書房裏。”停頓片刻,“一個大活人,就那麽憑空而現……”

宋離:“……”

韓瑯:“你到底是何人?”

宋離放下筷子,覺得事情已經在往不可控的方向發展了。

她細細思索了許久,才問:“我若答了,還能繼續用飯嗎?”

韓瑯:“能。”

宋離:“以後都還有飯吃嗎?”

韓瑯:“有。”

宋離動腦筋忽悠道:“我其實是……”

她故作神秘地指了指頭頂,韓瑯眉頭微皺,“從天上來的?”

宋離點頭。

韓瑯失笑,“我不信鬼神。”

宋離又憋了憋,再次忽悠道:“巫祝你知道嗎?”

韓瑯楞住。

宋離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我是巫祝,會一些小伎倆,比如憑空出現,穿墻而過什麽的。”

韓瑯壓根就不信她的鬼話,笑瞇瞇地指了指她身後的墻,“勞煩宋姬讓我開個眼界,如何?”

宋離:“……”

韓瑯故意露出一副期待的表情。

宋離僵持了許久,才慢吞吞地起身摸了摸身後的墻壁,還挺硬的啊。

她背對著他,感到有些苦惱,為什麽他不能像其他人那樣一問三不知呢?

不關心她的來歷,對她沒有任何印象,仿佛她在這裏是理所當然,離開也是理所當然。

見她半天沒有反應,韓瑯瞧出了端倪,不動聲色起身走到她身側,也學著她的樣子摸了摸墻壁,點評道:“還挺厚實的,宋姬要如何穿墻而過?”

宋離不高興道:“我沒練鐵頭功。”

韓瑯抿嘴笑,“巫祝無所不能,宋姬定有過人之處。”

宋離盯著他面色不善。

韓瑯也沒回避,男女大防什麽的早就拋之腦後,他就想弄清楚她到底是何人。

宋離知道沒法糊弄過去,只得勉強道:“先生把眼睛閉上,我打完響指你再睜眼,那時候我便消失不見了。”

韓瑯配合道:“好。”

他果真閉上了眼。

宋離原本是打算用出夢敷衍過去的,結果打響指時人還沒離開,周邊那種熟悉的磁場感襲卷而來,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她非但沒有出夢,時間反而呈現出靜止的狀態。

一瞬間,整個世界都變得安靜下來。

韓瑯閉上的眼睛再也沒有睜開,不遠處的辛丹保持著好奇觀望的姿勢,外面行走的仆人跨出去的腳步再也收不回來……

所有生命體瞬間凍結!

從韓府,到京都,外擴到整個魏國,乃至這個歷史時空。

它們猶如琥珀般凝結在時間的塵埃裏,宛若一座巨大的墳墓。

死氣沈沈。

這是宋離沒有預料到的,完全超出了她的認知。

意識到不對勁,她吃驚地戳了戳韓瑯,他一動不動,像沒有生命氣息的雕像一般。

她再去看辛丹,同樣如此,就跟蠟像館裏的蠟像一樣。

宋離徹底震驚了。

她不可思議地出去看外面的情形,仆人們保持著先前的姿勢一動不動,甚至連燈籠裏的燈火都被凝結了。

不僅如此,夏天特有的燥熱也變得陰冷下來。

宋離高聲大叫了一聲,沒有人回應。

她壯大膽子跑出韓府,外面的街道上幾乎沒有了人跡。

這裏的人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她沿著街道偷窺,可以確認整個京城都呈現出韓府那樣的靜止形態。

天地間一片寂靜。

這座古老的城市,這片遙遠的時空,已經沒有任何生機。

周邊實在太過寂靜,宋離莫名感到恐慌。

她渾渾噩噩地跑回韓府,對後門養的那條大黃狗看了會兒,嘗試著打響指。

一聲清脆的聲響。

只消片刻,靜止的熱浪帶著夏日特有的幹燥氣息撲面而來。

大黃狗瞬間覆活,對著她發出狂吠聲。

府裏的言語聲恢覆如常。

屋裏的韓瑯錯愕地望著眼前消失不見的人影,還以為宋離真的穿墻而過了。

方才死氣沈沈的府邸一下子變得鮮活生動起來。

宋離驚喜不已。

那條狗兒對著她沒完沒了狂吠,她嘚瑟地沖它打響指,時間頓時又停止了流轉。

大黃狗張牙舞爪,一動不動。

這徹底滿足了宋離做世界主宰者的虛妄。

她滿意地背著手,大搖大擺地走進庭院,卻見韓瑯已經到了長廊轉角處,保持著張望的姿勢,似在尋人。

宋離歪著腦袋細細打量他。

那人站在燈火闌珊處,頭戴長冠,一身輕紗薄衫,明暗交替中的身影筆挺儒雅,側顏線條流暢,下顎精致,在燈光下勾勒的喉結有些小性感。

那場景猶如一幅畫卷,深深地刻進了宋離的腦海裏。

在某一瞬間,她忽然發現,這個男人對她是有吸引力的。

鬼使神差的,她緩緩走近他,試著喊了一聲,“韓瑯?”

自然無人應答。

宋離上前戳了戳他,對方像木頭似的一動不動。

她心想他反正也不知道,索性放心大膽觀察他。

這可是活的韓瑯,時隔兩千多年前的活祖宗。

他不是書本上的只言片語,也不是人們口中的傳聞,他是真真切切生活在這片歷史時空裏的鮮活人物,有血有肉,也有喜怒哀樂。

宋離原本是沒有褻瀆的心思的,一開始就是抱著研究藝術品的態度去觀察他,試圖用他激發自己的創作欲。

但現在她開始在改變了,先是試著摸了摸他的手臂,再捏了捏他的腰身,戳了戳他的胸膛,反正他也不知道。

為了使他信服自己是巫祝,宋離嘗試著把他抱進屋去,結果抱不動,她又去抱附近的辛丹,同樣抱不動。

宋離不禁生了困惑,她再去搬擡屋裏的桌案,挪動菜肴,結果什麽都沒法移動。

這讓她空歡喜一場。

光靜止時間有什麽意義呢,她又沒法改變一切。

宋離在長廊上站了會兒,一時沒了興致,索性自顧進屋坐到食案前繼續用飯,遺憾的是她沒法提起筷子。

一聲脆響。

周邊凝結的空氣瞬間恢覆活力,她聽到外頭的韓瑯在喚她。

宋離應了一聲。

不一會兒韓瑯進屋,見她大快朵頤,不由得楞住。

宋離故作高深莫測。

韓瑯憋了許久,才試探問:“方才你去了哪裏?”

宋離淡淡道:“先生不是要看我穿墻而過嗎?”

韓瑯:“……”

他一時有些楞怔,方才他確實沒見著人,難道她真是巫祝?

不等他發問,宋離就好奇道:“我離開了這麽久,先生都還記得清以前的事情嗎?”

韓瑯坐回原位,“我自然有我的法子。”

宋離不信。

她深知這裏的規則,有關她的一切痕跡都會被時間抹殺掉,他還能有什麽法子?

“難不成先生把過往記錄了下來?”

韓瑯“唔”了一聲,沒有否認。

宋離覺得不可思議,“先生都記了些什麽?”

韓瑯淡定答道:“所有。”

宋離默了默,她無法留下印跡,難道他還能留下有關她的痕跡?

“我能看看嗎?”

韓瑯想了想,倒也沒有拒絕,起身去了書房。

稍後他拿著一只絹袋過來遞給她,宋離好奇地打開,誰知絹帛上的字跡像浸過水漬似的泛花了,模糊一片,根本就無法分辨寫的是什麽。

宋離露出理所當然的表情,含笑道:“先生怕是記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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