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14章 青龍臥湖

關燈
一時失言成千古恨。接下來的一整個晚上,我都成了顆膿包,和玄月輪流上陣,跟澆花似的幫神龍大人澆水。我可以用縱水術,玄月便比較辛苦了,只能飛上飛下含著小碗倒水。

神龍大人的面皮子也相當厚,我與玄月都未成年,用著我倆它絲毫不覺不妥,反而跟一太皇太後似的坐享其成。

老祖宗的話有時真是充滿人生哲理,值得我們用一生的時間去品味,譬如,亂絲難理,潑婦難治。我敢賭十瓣玄月肉嘟嘟的屁股,這神龍大人絕對是頭高齡未婚母龍,脾氣這麽怪,不好生考慮一下自己的終生大事,就知道欺負小姑娘和小毛虎崽子。

想到這裏,我又鬼鬼祟祟地橫了它一眼。確實這也不好怪它。女不怕胖,就只怕壯。長得再俊,跟一昆侖陸吾似的雄偉威武,君不見它泡個澡,湘娥湖的水都快榨幹了,哪家翩翩郎君龍敢娶回窩?這下又受了傷,真是身心俱損。算了,可憐見的,還是多陪陪它罷。

我和玄月一直忙到午夜,才準備離開。臨行前,我道:“神龍大人,小的先回去歇息,明天早上再來看您,您也好好將息,小的退下了。”

翌日清晨,我起床很早,背著空簍子朝瓊木林趕去。瓊木林不在我所住的修真頂,所以,還得專程去驛站,搭乘鸞鳥去對面山頭的瓊木林。驛站建立在偏北的山峰上,距離弟子們活動區域還是有些遠。因此,會在此處使用驛站的,多半也是還不大會飛的半仙和出遠門的仙。

大清早他們都在刻苦修行,因此驛站空空如也,我看著千奇百怪的異獸穿雲越霧,從四面八方飛過來,均停留一陣子,見我無意搭乘,便再一次飛走。在山崖上有一塊瓊木雕的告示牌,上面寫清楚地寫著:

文鰩——西海——昆侖——黑水——氾葉——招搖山

三足烏——東海——蓬萊——少昊——天毒

麅鸮——北海——單狐山——不周山——長脛國

…………

……

象蛇——北天——軒轅座

酸與——北天——搖光

…………

……

最前面的是異獸名,第二個是該獸劃分之界,再後面則是經停地。到九州的普遍經停地較多,仙界境內一般只去一個地方。奇特的是,有的仙界終點站後面竟還有這種字樣:“轉火鳳至神界夜摩”“轉風蛟至神界白虎山”或“轉蟠龍至神魔天塹境外”。

初次看見些字眼,我第一反應便是:媽呀,神魔天塹可是連接神界和魔界的通道,那裏常有魔者上蹦下跳,誰敢去哪種地方!

清鴻山驛站倒是有不錯的福利,便是乘坐鸞鳥一律免錢。此地鸞鳥只在修行境地內活動,我可輕松抵達瓊木林。我坐在千年老樹根搭建的座椅上,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等鸞鳥到來,不想卻打到了一個人。

轉過頭去一看,那是個濃眉大眼的仙家弟子,他道:“你是何人?以前從未見過你。”

我還未答話,熟悉的少女聲音便響了起來:“她是高陽靈人新收的弟子,當初在山腳暈過去,還是我們幾個救了她呢。”

順著聲源處望去,來者竟是救我的那三個弟子。這濃眉大眼的弟子打量了我一番,道:“你的長相與常人有異,可是半仙?”

少女道:“什麽半仙,二師兄你糊塗了?肯定是半妖啦。仙人哪有長成這樣的。”

我道:“我不是妖。虛星師伯說了,我身上沒有妖氣。”

“別拿師父來壓我們,他老人家仁慈,連爬到他碗裏的螞蟻都能放生,我們可沒那麽好忽悠。你說你不是妖,那你倒是說說,你是什麽?”那少女徑直朝我走來,很是咄咄逼人。

二師兄道:“柔離師妹,不可以耍大小姐脾氣。”

柔離道:“耍大小姐脾氣又如何?我爹可是許昌首富,若不是娶了我娘羽化登仙,我本來便是千金小姐的命。”

胖子道:“師妹好厲害,呵呵,呵呵……”

好樣的,區區一個九州之城首富之女,居然跟我大溯昭小王姬談大小姐。

本千金?我還是“本王姬”呢!真想把雪峰山的水全澆在她腦袋上洗洗幹凈。這對話若是發生在一年前,這千金已經跪在地上叫姑奶奶了。可惜現在本王姬落魄得很!我忍!

沒想到這千金小師妹竟得寸進尺,瞅著我,滿眼的挑剔:“餵,你啊,六道之中,神、仙、人、鬼、魔,你哪一個都不像,就像妖。搞不好,就是人和妖生下來的。”

居然侮辱到我爹娘頭上了!真是忍無可忍!我在內心中默默朝她扔了上萬顆冰球,但還是笑盈盈地說道:“師姐這樣說可不好。”

“她還說我說錯了。”柔離竟無視我,對二師兄撒嬌道,“二師兄你看看她,白成那樣,妖裏妖氣的,搞不好是雪妖變的。”

胖子道:“師妹,你不是特別喜歡別人誇你白嗎?”

柔離怒道:“閉嘴!”

“師姐這樣說當然不好。你想,你長得這樣好看,在這清鴻山上肯定不乏愛慕者。你猜我是妖,若是猜對,絲毫不影響他們的喜歡,畢竟師姐已經貌美如花,無需修飾;若是猜錯,恐怕會給人一種外秀內癡的印象。”我看了一眼山崖外,鸞鳥已經飛來了,又笑了笑,“師姐說是罷。”

柔離楞了楞,似乎怒氣消失了幾分:“我才不是那麽膚淺的人。只要三師兄喜歡我便夠了。倒是你,別老岔開話題,我們還在討論你是什麽呢!”

“我是個孤兒,所以也沒法問父母自己究竟是人是鬼。但師姐好奇的問題,我更好奇。因此,倘或有一日我查出自己是什麽,必然第一時間告訴師姐,若真是妖,師姐到時再懲治我也不遲。”

二師兄道:“這小師妹說話有幾分道理。”

鸞鳥正巧來了。見她還打算說話,我趕緊跳上鳥背,與他們揮手作別。

這一路飛去瓊木林,我望著朝霞,略有些想不通。這外頭的世界和我想的真不一樣。從小到大,溯昭在極北之地,都跟一神都似的。我們有全天下最美的月色,最醇的芳醪,周遭的妖啊凡人啊,都拼命想往我們家鄉擠。溯昭氏也是眾妖人眼中的最美氏族。連那些騷氣十足的狐貍精,都很愛學我們溯昭女子,把皮膚塗得雪白。西澗王詩裏那句廣為人道的“故人相去萬餘裏,新客還來過九洲”,便足以反映慕名而來的異鄉客有多少。

我百思不得其解,怎的我成異鄉客以後,卻過得略顯艱難。嘆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啊。此刻北望故鄉,唉,只覺歸思難收……

等等,我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都是因為那個不明是非的臭二姐,因為我和王兄茍什麽合,我才會被傷成那樣,還差點因此丟了小命。若非我年輕,現在裹著傷疤恐怕都成了虎皮人。爹娘大姐哥哥全都不在,還回去做甚麽?

混賬二姐,嘴上說著不要開軒君,內心可一點也不老實啊,哼哼。這兩個月我在柴房裏偷偷哭了多少鼻子,也不見有人來找我。既然如此,我這輩子都不要回去了!從今往後,我要四海為家,讓他們自生自滅!

看開以後,我舒心了些。當務之急,是先探望一下可怕的神龍大人。

重新回到湘娥湖,神龍大人果然還伏在水中,連姿勢也沒換一下。它分明醒著,卻理也沒理我。懶成這樣,真是神也無法拯救。只是我前夜靈力消耗過度,實在提不起勁兒替它澆水。我跟它道了聲早,和玄月一起打掃湖畔。

打掃完了湖畔,我瞅了瞅神龍大人的背,道:“神龍大人,你現在傷好些了麽嗎?要不我幫擦擦傷口周圍,可能會舒服些?”

它看了我一眼,沒回答,我知道這是默認了。啊哈,這可是騎龍的大好機會!我偷瞄一下它放在岸上的尾巴,歡脫地跑上去,抓著上面的銀毛,像毛毛蟲爬樹般一聳一聳地爬上去……

誰知,恐怖的事情發生了。

神龍大人嗓子裏發出一聲沙啞的悶吼,震得湖水都在顫抖。我嚇得動也不敢動。然後,它身體顫抖了一下,頓時地震山搖。它揚起尾巴,把我扔到了十萬八千裏外。

飛出去的時候,我朝前伸長了手:“為何啊!!!”

不就是摸個尾巴,有必要如此純情嗎!!!

而養了一只上古兇獸,最大的優勢便是,即便神力被封,反應也絕對和普通小老虎不在一個等級。快落地前,玄月咬住我後頸的領子,讓我摔得不那麽狠,只是屁股先著地青了一大片。

我在萋萋芳草中匍匐著,發現自己真是聰穎過人,當初猜測它是母的果然沒錯。只有姑娘才會這麽害羞,被摸兩下就怒成這樣。然後,我思考著活了四十來歲,父母從未告訴過我的一個秘密:我竟是個受虐狂。

都被如此對待,居然還想大度地跑回去,看看神龍大人的情況如何。

更無力回天的是,我真的如此做了。

再回到湖畔,它早已恢覆了平靜,但湖裏的水染紅了些許。原來經過剛才的掙紮,它的傷口又一次開裂。但龍神就是龍神,即便如此,它也沒有哼一下,還是冷漠高傲的樣子,拽得二五八萬。

這姑娘是條漢子,我決定大方地和它進行君子談判。

我握拳道:“龍神大人,我們商量個事兒。我在這裏照顧你,哪怕不小心觸了大人你的逆鱗,你也不能對我動粗。否則我不幹了!”

我握著拳頭,等到一朵又一朵雲彩飄過。好罷,它沒聽進去。

此後,我便和玄月分工幹活。它揀柴,我伺候龍神大人。餓了,我們便到旁邊的樹林,跟一猴似的摘仙桃吃。我們花了近一個時辰,摘了滿滿一筐桃子,獻給神龍大人。

它張開巨口,咬著竹筐邊緣,仰頭一口全部吞下,嚼都沒嚼一下。我和玄月不約而同,睜大雙眼,就像看見水神吃掉獻祭的村孩一樣震驚又心痛。

然後,神龍大人伸著長長的、優雅的脖子,把竹筐放回岸邊,伏下身子,有些挑釁地望著我們。

我懂了。我拍拍玄月的肩:“走罷。第二筐。”

“嗷嗷嗷嗷嗷嗷!嗷嗚!嗷嗚!!”聽玄月還在不滿地抖動翅膀瞎叫喚,我拽著它的尾巴,就把它拖回仙桃林。

直到黃昏時分,卿雲爛兮,糾縵縵兮,我們才搖搖欲墜兮,和神龍大人道別,回去休息。然後,從這一天起,每天我都養成了好習慣,帶著玄月去照顧神龍大人。

一晚,夜幕如海,彎月若鉤,我去吃過晚飯回來,發現神龍大人的傷已恢覆得差不多,激動得抱著玄遠旋了好幾圈:“神龍大人!你的傷好了!現在你可以像條活蹦亂跳的鯉魚般躍龍門了!”

很顯然,這馬屁拍得沒什麽水平。神龍大人只轉了轉眼珠,便沒再理我。看它反應平常,我卻莫名覺得有些滄桑,抱著玄月嘆氣:“唉,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啊。神龍大人怕是很快便會離開,我們就要見不到它。”

湖水渺然,天色青熒,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回蕩在兩岸山谷間:“你想要什麽。說。”

他說話的語調是冷淡的,但這聲線低沈緩慢卻婉轉,仿佛空山清谷間的古琴樂,動聽得讓我不由打了個冷戰,從頭到腳都一陣酥麻。但酥麻過後,我立即察覺情況不對,趕緊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雷公饒命!小的再也不敢了!”

果然沒有天雷降落。我真是太機智了。但那男子又道:“亂叫甚麽,起來。”

腦門在地面埋了片刻,我找到了聲音的源頭,慢慢擡起頭來:“神、神龍大人……?”

“怎麽?”

“您居然是公的?!您還會說話!!”

它竟連續無視我兩個問題:“你在此處也伺候了我一些日子,必有所圖罷。說,你想要什麽?”

“有有有!我的家鄉……”

說到一半我噎住了。想起黃道仙君和如岳翁做的事,誰也不知神龍大人是否與他們一國。即便不是一國,它也不可能因為這幾天簡單的照料,和那麽多仙對立。

我改口道:“我的家鄉沒有龍!神龍大人載我飛行一段可否?”

我萬萬不會想到,當了這麽多天好人,受它百般折磨,它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竟只有三個字。說完它便從湖中飛處,頓時怒濤卷霜雪,掀天動地,它剎那間就飛到了雲端之上。

而它說的三個字是:“想得美。”

第二天清晨,我閑來無事,跑去藏書閣翻《神仙異獸譜》之龍卷,才真感立春響雷,一鳴驚人——第一頁的彩色丹青,便與神龍大人一模一樣,上面寫著兩個大字:青龍。第一行簡介寫著:

“青龍者,東方之神,四象之一。授命於神,威澤六界。東方甲乙木水銀也,澄之不情……”

從小我們在書本上便學過:四象者,青龍、朱雀、玄武、白虎也。也即是說,這豆腐裏揀骨頭米飯裏揀谷子的龜毛龍,竟是青龍……我不相信!!這書肯定抄錯了!!

忽然,一個聲音自我身後響起:“小師妹?”

扭頭一看,身後之人竟是二師兄。我趕緊把書合上道:“啊,二師兄早。”

二師兄道:“師妹竟如此有雅興,一早便獨自在此處讀書。”

“哈哈哈,是啊是啊,不吃飯則饑,不讀書則愚嘛。”我往四周打量了一番,“倒是以往路過此處,書閣裏人似乎要比今日多些。”

二師兄道:“那是因為太師尊前幾日在閉關養傷,這兩日出關了,正在和師父談事情。”

“原來如此……”

我心不在焉地和二師兄聊了一會兒,便匆匆道別。沒法,我這小心肝真是難以平覆。龍神不單單是神龍大人,它根本就是青龍大人,這簡直比太師尊是神尊還要令人震驚……

早知如此,前一晚它問我想要什麽,我該直接說:“金山銀山,美男作伴。”何其痛哉。

我搖頭晃腦,走出藏書閣,卻在門口看見柔離的身影晃了一晃。不過我並未在意,只是回柴房拿著簍筐,帶上玄月,去了瓊木林。

果然,神龍大人未再出現在湘娥湖,這並不意外。意外的是,我們揀了兩個時辰的柴,原路返回,打算把柴放好再來,卻在路上踩中一個陷阱,掉入深坑。這掙紮的過程我不願回想,總之,玄月使了吃奶的力氣,也沒能將我提起一寸。

我讓它出去幫我找師父,誰知它剛一出去,就發出一聲奶氣的慘叫。

然後,有人把玄月裝在布包裏,在上方洞口晃了晃:“不給你點教訓,你真是止不住妖女本色。”

我猛地擡頭:“……師姐?”

玄月在袋子裏鉆來鉆去,跟一泥鰍似的亂跳。柔離哼了一聲:“洛薇,我早就覺得在哪裏見過你。你就是個妖,溯昭的水妖。勾引你王兄便罷了,現在還要勾引二師兄。好好在裏面待著罷!”

“等等!師姐,你誤會了!我們有話好商量啊!”我在洞底叫了半晌,但無人回應。她似乎已經走遠。

當天深夜,下了一場大雪。有了雪水,我終於從那臟兮兮臭烘烘的洞裏出來,但整個人也變得臟兮兮臭烘烘的。一整天滴米未沾,滴水未飲,我奄奄一息地趕回修真頂。

然而,屁股連椅子都沒挨著,就已有弟子來告知,師父讓我在熠燿殿北門罰跪,也沒給個理由。不過我想,應該是柔離去跟他告了個狀。反正解釋也沒人會聽,來吧,跪就跪!

一夜過去,我很後悔自己那份骨氣……

大雪覆蓋清鴻山,與遠處白雪皚皚的山峰連成一片。我垂著腦袋,渾身泥濘,狼狽不堪,極寒積雪涼得骨頭都快碎了。滄瀛神啊我的老祖宗,你在保佑我的路途上撲街了麽?

仙家弟子們自顧自地飛行,連個同情的眼神都不曾投給我。

修仙果然難,淡化七情六欲,換個說法也就是冷血心腸。我正自己連呼吸都快沒了力,只聽見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從熠燿殿內逐漸傳出:“……她這般資歷,只會闖禍,真是氣煞我也。神尊,此等雞毛蒜皮之事,自然不必由您插手,我這就去把這孽障帶走……”

緊接著,幾個人影靠近。我下意識擡頭。跟在後面的是師傅、師伯,以及一群德高望重的仙者。走在前方的三人中,左邊是之前見過的桃花眼淩陰神君,右邊是白發尊者,應該是太師尊。

而中間的人竟是……

那個青年站在玉階上,皮膚雪白,身長寬肩,穿著曳地玄藍華袍,長發深水溪流一般覆蓋長袍,兩側顴骨上有水流型神印。

他只是靜站在那裏,已變成萬裏雪景中唯一的顏色。

竟是他——那個一直出現在幻境中的青年。

我呆住了。他為何會在此處?

一陣寒風吹過,他的黑發飄逸如雲。他冷冷看向我的雙目,更是幽深猶如滄海。

這時,師父道:“洛薇,發什麽呆?還不趕快給太師尊磕個頭!”

“見、見過太師尊。”在磕頭方面,我一向勤快得很,立馬照做。

“起來。”

說話的人並不是白發尊者,而是中間的青年。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