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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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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年下,一日日的,宮裏逐漸忙碌起來。

皇後那邊日日有客,事務也忙,遂免去眾人的晨昏定省,只三日一回去一趟點卯就是。

娜仁樂得清閑,正逢她原先種在慈寧宮花園暖房裏的金桔結了果,巴巴摘下來,蒸制後浸了蜜剃了籽,烘幹了壓成小花的模樣,撒上糖霜,小朵小朵收在白瓷罐子裏,好不精致。

她也就動個嘴皮子功夫,自己下兩手就嫌煩撇開不做,星璇領著兩個小宮女忙活著,待成了,一邊遞與娜仁,一邊嗔道:“您可是倒好了,不過張張嘴,提出的主意,做兩手撇開,還是奴才們忙活。”

“依我的做出來,你們不也吃得到不是?”娜仁笑呵呵地扯著她的袖子,一揚臉命道:“拿幾個小罐來,與皇上一罐,前梁九功回老祖宗他喝藥費勁,這個正巧哄一哄;再與老祖宗、太後、太妃們每個半罐,都不許多吃,真任她們吃多了,太醫要惱我的;昭妃、佛拉娜、清梨都要預備……”

瓊枝在旁嗔道:“往年不過兩宮的送,今年卻多了許多了,真真兒主兒交游廣闊,我們可都要繁瑣。”因又道:“旁人都有了,不與坤寧宮卻是不好,也送坤寧宮一份吧。”

娜仁任她預備,只叮囑一句:“隆禧那頭莫要忘了他。”

她在宮裏端了這麽多年的水,還沒翻車,可實在是多虧了瓊枝。

年前宮裏各處都忙著,倒白白多了娜仁與昭妃兩個閑人,日日湊在一起,詩詞茶話,只論風雅,不談時局朝政,不說曾子孔子,偶爾聽昭妃念兩篇經,講講其中韻味,倒是有趣。

其實真算起,她也算是博覽群書,可惜她在知識上的人生巔峰已經停留在上輩子十八九的時候,後來逐漸衰敗,能記住的就是讀的時候覺著有趣的,後來到了清朝,讀的多是各類閑書,那些個曾子孔子曰的,就都被放到腦後去了。

如今被昭妃安利了兩句道經書韻,聽著倒很有意思。

這日晨起,不需向皇後請安,慈寧宮也忙,又因連日的大雪,她不大樂意往寧壽宮去,只在炕上窩著。

瓊枝見她握了一卷書在手裏,稱奇道:“怎麽還看起書來了?不是您的性格啊。”

“我總不能一直不學無術下去。”娜仁隨口道:“翻著有趣罷了,爐子上烤的茶葉記著盯著,熱一熱去了濕氣就取出來吧,仍用小箬葉包好一包,收入罐子裏。”

豆蔻聽著連忙答應著。豈蕙捏著塊料子在娜仁身上比身量,娜仁道:“又做新衣裳?盡夠穿了。”

“這塊大紅撒花的綢子是老祖宗賜的,預備與您做一身比甲。”豈蕙道:“除夕總是要穿新衣裳的,這大紅旁人想穿還穿不了呢,您倒是嫌棄起來了。”

娜仁一挑眉,看看她:“有誰與你說閑話了?”

她眼睛微亮,滿臉寫著:說出來,大家樂呵樂呵。

豈蕙在她身邊多年,豈不知道她的性子,此時苦笑一下,道:“您又來了。不過是聽了人幾耳朵酸話,您還當成什麽有趣的聽不成?不過老祖宗賜這料子,送來時蒙著的緞子掉了,正巧旁邊啟祥宮的張小主瞧見,說了兩句酸話。什麽咱們沒福氣穿上的,人家屋裏滿箱滿櫃的,還有別人來送呢。話是與清梨小主說的,被清梨小主頂了回去,當場臉又青又紅,掛不住了,氣沖沖地,也沒敢轉身走了。”

娜仁聽了沒趣兒,撇撇嘴,“典型的仇富心態。”

其實有這麽個鄰居還是挺鬧心的,不過娜仁轉念一想,有人羨慕嫉妒她還不好的?正好滿足了她小小的表現欲。

慧妃拄著下巴認真想道。

十八這日,東西六宮凡有宮妃居住的宮殿都得了宮中畫師所繪之宮訓圖,娜仁瞥了兩眼畫上繪的徐妃直諫,莫名想到上輩子各種亂七八糟的電視劇裏對這位徐妃角色的描寫,看那幅圖也怎麽都覺著怪異,當下咂咂嘴,感慨電視劇害人不淺。

瓊枝指揮人掛上,又對娜仁道:“明兒十九,太皇太後親領後妃制作供奉祖宗的糕點,一早過去,約莫要折騰一日了。”

娜仁只見過當年先帝還在時,還是皇太後的太皇太後帶著先帝的後妃們折騰,如今昔人已尊於寧壽宮安養晚年,倒是折騰起了新一輩的嬪妃。

娜仁嘆了口氣,在炕上把自己癱成一塊小餅幹。

當日因有這一樁事,娜仁被催著早早洗漱睡了,次日卯初刻,便被瓊枝喚起。

星璇將早熬出的花生奶酪端上來,又有兩碟小點心,笑道:“您先墊墊肚子,等事情了了,老祖宗八成是要留膳的。”

娜仁不大有精神地閉著眼睛調息,集中精神。瓊枝脫了鞋上炕,在她身後跪坐下,手邊一個大盒子裏是各色花水、笢子、短簪等等,瓊枝輕手輕腳地擺弄著娜仁的頭發,最後一縷縷的細辮在腦後盤起,點綴上兩朵臘梅,嫩黃的顏色嬌俏又生機勃勃,襯著笑眼彎彎,一身鮮活氣。

橙紅遍繡事事如意的棉緊身上用的珍珠盤扣,豈蕙微微低著頭,將盤扣一枚枚扣上,笑道:“這包銀的扣子好看,鏤空的蓮花紋倒給這衣裳添了點仙氣。”

“內務府的人做事精心。”娜仁隨口道,又忽地問:“前兒瓊枝你帶回來的那個麥穗,怎麽樣了?”

竹笑正捧著東西進來,聞言即刻回道:“倒是踏實肯幹的性子,也沈靜穩重,跟了我可惜了。”

娜仁看她一眼,笑了,“跟著你怎麽可惜了?我可是最看好你的。”

“那是奴才遇到正主了。”竹笑搖搖頭,將手裏捧著的盒子遞給瓊枝,繼續道:“旁的主兒,可未必在這些事情上經心。……這桂花頭油是昨兒個晚上馬佳小主遣人送來的,說是皇後娘娘新賞地方貢上的。不過昨兒送來的時候天已經很晚了,奴才便沒回進來。”

豆蔻疑道:“咱們主兒素來不用桂花頭油養護頭發,怎麽馬佳小主卻送了這個過來?”

娜仁也微微擰眉,忽然問:“你說,送來的人說是皇後賞的?”

“不錯,好似還是哪一處貢上來的呢。”竹笑道。

娜仁忽地想到了什麽,抹了把臉,道:“她可能是在告訴我,今天要出事兒,讓我別過去。皇後要搞事情。”

瓊枝一頭霧水,盯著那桂花頭油反反覆覆地看:“這能說明什麽?”

“她明知道我不愛用桂花頭油,不可能送我這玩意,真是送東西,也不會讓宮女著重表明一句是皇後娘娘新賞地方貢上。”娜仁拿起匣子裏那個精致的白瓷繪彩桂花紋小瓶,握在手上卻覺得輕飄飄的重量不對,當即微微擰眉,打開一看,裏頭哪裏是什麽桂花油,分明是個一卷的小紙條。

瓊枝就在旁邊,見她從瓶裏倒出一卷小紙條,忙擺擺手,示意竹笑讓外殿的其餘人等退下,又親自掌了燈來,娜仁展開那紙條一看,字跡潦草的一行小字:恐生變故後從帝意莫至

倒是佛拉娜的筆跡。

娜仁反覆看了,眉頭越皺越緊,瓊枝湊上去瞟了兩眼,問:“可要著人去慈寧宮說一聲?既然是皇上的意思,您避開也好。”

福寬也道:“正是這個理。若真是皇後按皇上的吩咐要做什麽,您還是避開才好。況馬佳小主既然特意讓您避開,定然是怕您牽扯在裏面。”

“會是什麽亂子變故,佛拉娜要特意來信讓我避開?”娜仁微微挑眉,看著她們,滿是疑惑。

烏嬤嬤在旁聽了一會兒,道:“您先別想是什麽亂子變故,此時您既然信馬佳小主,今日不去才是正理。只怕是什麽讓您撞上了,不好的事兒。”

主仆幾個正商量著,外頭忽有人道:“奴才唐百,給慧妃娘娘磕頭了。”

是如今永壽宮太監堆裏的二把手,從前在清寧宮當差的,就像冬葵在後宮中毫不避諱是太皇太後的人一般,唐百也從沒避諱過他是康熙的人。

娜仁一擰眉,“你怎麽過來了?”又命人傳他進來。

唐百低眉順眼地垂著手微微弓著腰步入殿內,在與寢間間隔的落地罩外向娜仁行了禮,道:“皇上一早的吩咐傳來,道今日天氣不好,恐您往奉先殿去受了涼,染了風寒,您就不要過去了。”

娜仁一抖袖子,將紙條扔給瓊枝,問唐百:“這到底是什麽意思?”

唐百恭謹答道:“奴才也不大知道,不過這確確實實是皇上的吩咐。”

“他到底要做什麽?還要讓我避諱著。”娜仁在內殿來回踱步,烏嬤嬤急道:“既然這樣,索性就不去了,倘若去了,萬一出了什麽事兒可怎麽是好呢?”

“我就是怕出了什麽事兒。”娜仁跺跺腳,道:“若是平常事兒,不至於不讓我過去,若是不讓我過去,定然是有什麽大事兒,可老祖宗、佛拉娜、清梨她們也都要去,單單不讓我去,又是什麽道理?”

到底胳膊擰不過大腿,娜仁也知道好奇心害死人,心裏猜了一圈也沒想明白是什麽事兒,就不去想了,命人往慈寧宮、坤寧宮兩處告了假,安心坐下,慢騰騰地享用早餐。

星璇趁著這空檔已經麻利地預備了吃食,手搟出的面條勁道十足,薄薄的魚片滾水中燙熟,雪白雪白地鋪在面上,花兒一樣的形狀,淋上滾滾的辣油,用醬油、蝦油、柿子醋等幾樣調味料備在碗底調味,再放入新煮的去殼鮮蝦、成條的熏野雞脯子肉,撒上燙熟的芽菜與在冬日裏分外金貴的兩棵小青菜,滿滿當當一大碗,香氣誘人。

娜仁看著端上來比她臉還要大的面碗,忍不住一笑,揮手沒讓瓊枝上前侍膳,自己拾起筷子拌開面條,一邊笑道:“難得你這手藝,放的樣數雖多,味道卻不雜。”

星璇又端上拌的玉蘭片並小豆腐兩樣素碟,另有新蒸的熏肉腸、煎出的小蝦餅,笑道:“醬油是調味的,蝦油滋味極鮮,怕膩口有用柿子醋調味,另有些個香料,放得不多,調味卻很好,這蝦魚本不沖撞,野雞脯子肉不克這兩樣的味道,自然不會亂了滋味。這玉蘭片還是進上的,吃著倒是脆口,比前次自制的好些,到底南地的水土,那出的筍才好。”

豆蔻用山楂陳皮烏梅濃濃點了一碗熱茶來,擺在炕桌上奉與娜仁,烏嬤嬤看著娜仁一口一口奮力用早膳,眉開眼笑地道:“就是這樣才是有福之人的吃相。”

娜仁早就習慣了烏嬤嬤對‘有福之人’的執著,悶頭吃飯沒吭聲。半晌面碗見了底兒,她也飽了,坐在那摸摸肚子,用膳過後的倦意湧上來,她呷兩口熱茶,就著炕往靠背上一歪,半晌沒說話,滿臉呆楞了的麻木。

烏嬤嬤心滿意足地幫了收碗筷的星璇兩手,看著那見底的面碗,道:“不錯不錯,還是張身子的年紀呢,休學那些個婦人,小鳥一樣的胃口,能當什麽?”

又對娜仁道:“少少歪一會就是了,用過膳就歇盹也不好,等會兒有了氣力,出去走走才是正理,就後頭花房裏,也有幾樣花兒開著,何不去看看?”

瓊枝見她的樣子,心覺好笑,“普天下,只有做活累了的,您這樣吃累了的,倒是少見。”雖口中如此說,她仍是起身取了條輕絨薄毯過來替娜仁蓋在腿上,輕聲道:“歇歇吧,稍稍往這頭些,倚在那怪冷的,脖子也露了,仔細受了風,也可別著了涼。”

說的是方才,娜仁一決定不去了,便把身上的棉緊身與氅衣脫下,只留了一件打底的襯衣,雖也是出了輕絨的,到底不是十分暖和,她是茶足飯飽,瓊枝卻怕她冷了,又怕倚著窗坐受了風。

當真是陪伴一日,便處處牽掛。

且不等娜仁這邊歇一會滿血覆活起來又折騰什麽,只說坤寧宮中,皇後正對鏡梳妝,聽了宮女回話,微微一怔,又迅速回過神來,和顏悅色地道:“既然你家小主身上不好,就讓她好生歇歇吧,今兒不去也無妨,老祖宗定然不會怪罪。”又道:“我這有新得的一斤阿膠並些個銀耳,你帶回去,與你小主養身吧。”

宮女千恩萬謝地叩首,皇後待她出去,擡眼看了看鏡中的自己。

葵花鏡中容顏尚且稚嫩,不如李氏出挑,不似慧妃靈動,不比佛拉娜柔情外現,甚至不如昭妃那冷冰冰中自有灑脫的容貌。

忽有一雙溫暖幹燥的手搭在她的頸後,原來蘭嬤嬤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走到她身後,輕輕捏了捏她的頸子根,“昨兒夜裏翻賬冊又晚了,低頭那樣久,睡前九兒也沒給您揉一揉,這會子又酸痛起來了吧?您年紀尚幼,身子骨還沒長成,凡是都不是這樣忙的道理,只怕熬壞了身子,以後都沒好處。”

皇後回過神,抿嘴一笑,“嬤嬤疼我,我知道。”

蘭嬤嬤也是一笑,九兒在旁給皇後梳妝,挑揀著首飾盒中的首飾,蘭嬤嬤叮囑道:“今日的場面,實在不必打扮的太過奢華。只用那青玉扁方綰了頭發,另簪兩朵通草絨花便是。”

九兒忙滿口應著,取出扁方來替皇後挽發。

蘭嬤嬤在旁瞧著,見左右沒什麽差錯,才輕輕點頭。

寂靜半晌,忽聽她道:“其實娘娘本不必如此掛記慧妃今日到場與否,左右她與您雖不如馬佳小主的好交情,卻也不會與您交惡,對您也十分尊敬。您實在不必再想要擇法於她面前立威望,慧妃與昭妃素來交好,今兒她不過去,反而是好的,若是去了,只怕橫生波折。”

“我只是想讓她知道……”皇後話到一半忽然頓住,然後苦笑一聲,看了看鏡中的自己,尚且稚嫩的眉眼勉強壓住了華服麗飾,水粉胭脂塗畫出威嚴端莊,此時洗盡鉛華,強作的雍容盡散,餘下的端莊也不多了。

她微怔半晌,長嘆一聲:“是我一直想不開,當日,老祖宗與太後、皇上看好的皇後人選都是她,若不是前朝時局,恐皇位不穩,這後位如何也輪不到我來坐。這宮裏兩代的皇後都是博爾濟吉特氏的女人,這一代……我只怕有一日,皇上用不著咱們家了,我這個後位,也做到頭了。從前讀漢史,看那陳阿嬌,最後不也被廢黜長門,幽居冷宮。”

蘭嬤嬤半晌無言,擰著眉默默一會,方道:“您怎能這樣想呢?陳後被廢,蓋因不賢無德,行巫蠱之事,又膝下無兒,嬌蠻善妒。老奴相信,您會是大清最好的皇後,皇上唯一的妻子。”

皇後低頭默默半日,良久方嘆道:“但願吧。大清最好的皇後,要不嫉不妒,喜皇上所喜,怒皇上所怒。蘇州織造進獻與本宮的那一箱錦緞,揀好顏色賜與永壽宮、鐘粹宮,皇上不是說李氏穿水紅色好看嗎?那一匹水紅百蝶穿花的料子與她,淡青色如意雲紋那一匹留出來,日後……與昭妃吧。說到底,她也不過是個可憐人。”

“昭妃娘娘看得開。”蘭嬤嬤替她戴上一只耳墜,低低道:“您看昭妃娘娘多灑脫,皇上冷置也並不著急,每日誦經品茶讀書作畫,偶爾還要溫酒賞花,練習騎射。您若是有如昭妃般的好心態,日子就好過了。”

“可惜,為了皇上,為了大局,我還是要難為她。”皇後緩緩插入一支卐字不到頭的金釵與扁方相依偎,她道:“縱然不好盛裝華服,也不能失了皇後氣度。”

蘭嬤嬤低眉淺笑地,沒說話,只是目光溫暖地看著皇後,心中默默道:老奴的格格啊,您總有一日,無需這些華麗飾品,便可雍容華貴,典雅過四方佳麗,端莊過六宮姝色。

永壽宮裏,娜仁意外小發了一筆,也沒多驚喜,讓瓊枝收了,與那小宮女幾百錢,溫聲笑道:“天兒這樣冷,讓你出去也難為你了,下去烤烤火歇一會兒吧。”

那宮女臉頰紅紅地應著,雙手捧著錢退下了。

竹笑在娜仁身旁侍奉茶水,見此情此景,竟然翹了翹嘴角,“您總是這個好脾氣,只怕日後把她們就慣壞了,辦差事也不認真,只懶怠著。”

“那不是有嬤嬤、瓊枝和福寬嘛。”娜仁笑呵呵道:“她們是沒有作妖的機會的,左右都是些可憐人,我善待她們些,她們的日子好過些。……竹笑你竟然笑了!我這些年常常感慨,給你這個名字實在是取錯了,竹子哪裏會笑呢?故而你是不笑的,若單單只叫一個‘笑’字,你豈不就多笑笑了麽?”

她又道:“你快,別把嘴角落下去,我趁著這會子畫下來,與眾人看到,免得她們都說你是不會笑的。”

竹笑神情中微微透著些無奈,搖搖頭,“您快做好吧!昨日您說要吃紅糖糍粑,奴才瞧星璇把糯米都泡好了,這會您不如過去看看,也問問她幾時做,咱們也好看個熱鬧。”

娜仁被她說動,興致上來說走就走,從衣架上扯了件裏外發燒的大毛鬥篷來披在身上,出了正殿順著廊子往後走,向後殿之後宮苑角上做小廚房的兩間小房子去了。

竹笑匆匆跟著,正逢瓊枝和福寬都在外頭看看宮人們做事,見主仆兩個匆匆出來,福寬道:“這又是怎麽了?竹笑,那衣裳穿得嚴實不?別又受了風。”

竹笑說:“一時興起,要去後頭看星璇打糍粑,正好引著出來透透氣。”

“也好。”瓊枝點點頭,又慢慢入殿內,從炕櫃上拿起一個琺瑯彩五福手爐,向內添了些小塊的上等紅羅炭,另添了梅花香餅,見火燃住了,方匆匆扣上包了套子拿出去,與正在廚房廊下看熱鬧的娜仁拿住。

娜仁也是捧了個正著,冬葵被星璇抓了壯丁來打糍粑,他們兩個是熟的,星璇指揮起冬葵來半點沒有客氣的,冬葵性格隨和也不惱,堂堂一個太監總管就挽了袖子纏了辮子,在小廚房裏一下一下地打糍粑。

他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手上的力道不弱,打起糍粑來一聲一聲響得很,不知不覺就有了許多人在外頭看熱鬧,不過最佳觀看地點還是被娜仁這個永壽宮老大占據了,旁人只有給她讓地方的份。

對這個特權,娜仁使用的心安理得。如果連看個熱鬧她都不能占據最佳位置了,她還‘辛辛苦苦’做妃子幹什麽呢?

星璇被她磨礪多年,是極擅做這些她素日愛吃的點心吃食的,紅糖糍粑不算是很精細的,因為費力娜仁也不常吃,卻是她很喜歡的,星璇做起來得心應手,調出的紅糖汁帶著淡淡的玫瑰香,咬一口裹著豆面的糍粑,唇齒留香,透著玫瑰香的甜意一路甜到心裏,五臟六腑都是暖的,整個人心情都好了起來。

冬天日短,娜仁的晚膳被挪到下晌酉時,中午便要添一頓小點,今日中午用的就是這紅糖糍粑,另有一碗牛乳熬的茯苓霜酪,一盞熱騰騰的蜜金桔黃橙果茶。

午後外頭的陽光好,娜仁命在廊下起了暖爐,搬了張躺椅在那坐。烏嬤嬤仍不放心,囑著小太監把擋風的簾子掛在風口上,又用紅泥小火爐滾滾地熱上合歡花浸的青梅酒來,倒比素日銀壺篩出來的還要燙上許多。

福寬又將狐裘取來將她圍得嚴嚴實實,本是為了在外吹吹風賞賞雪消食,娜仁卻被這溫暖的環境擁得漸漸起了困意,腦袋一點一點的,眼皮子就好像被黏上了一般。

她昏昏欲睡的,瓊枝正要來勸,不想一個小太監匆匆打外頭進來,張口就是:“不好了,昭妃娘娘奉先殿裏沖撞了祖宗,被太皇太後罰禁足抄經了!”

“你說怎地?”娜仁一個激靈什麽困意也沒了,睜開眼盯著那小太監猛看。

瓊枝亦是一驚,忙對他道:“你先別急,慢慢說來。昭妃娘娘怎得就沖撞了祖宗,怎得就被罰禁足抄經了?如今鐘粹宮又是怎樣?可許人進去不?”

小太監匆匆忙忙地進來,話也說不清楚,冬葵取一個茶碗來倒了熱水與他,讓喘勻了氣再說。

那小太監雙手接過連連道謝,好一會兒才順了氣,道:“正是奉先殿裏,撞倒了祖宗牌位,說是制的點心也不大好,皇後娘娘說昭妃娘娘於供奉祖宗心不誠,太皇太後便罰昭妃小主在景陽宮禁足,抄足七卷《地藏經》才許解禁,不然不許出門,如今景陽宮有了侍衛駐守,倒沒聽說不許人進去的。”

娜仁沈吟一會,冷靜下來便大概知道這就是康熙與佛拉娜都不讓她過去的原因。

既然是皇後發難,佛拉娜素日常於她跟前針黹說話,知道這事兒不難,康熙卻也知道,那就說明他在這裏頭定然扮演了什麽樣的角色。

或者更有可能的,皇後發難便是康熙示意的。聯系到如今前朝的局勢,八成是在敲打遏必隆。

娜仁心微微沈下來,好一會兒,忽地起身,“給我取大衣裳來換上,我要去景陽宮。”

“主兒……”福寬忙要勸住,卻被瓊枝按住,“您要去也不是什麽難事,只是怕惹人猜忌。”

“誰猜忌我?皇上不會,皇後……”娜仁輕笑一聲,眉目神情恣意,“我不怕她。”

烏嬤嬤低低一嘆,對福寬道:“就讓主兒去吧,不然她心永遠不會安的。昭妃小主……也是個無辜的可憐人罷了。”

她人老成精,對這裏頭的花頭大概心中有數,並不十分忌諱娜仁去看昭妃,只叮囑:“快取了厚衣裳來,主兒進屋換上,再拿上一個手爐,倒是傳暖轎來坐,雖然這會沒有風雪,保不住一會兒下起雪來,可就糟了。”

待娜仁換了衣裳,早有人將一頂裝飾紅絡如意結的鵝黃氈頂銀紅厚氈圍的暖轎擡來,請娜仁上了轎,四個小太監上來擡起,後又跟著四個備用,與瓊枝、豆蔻等都簇擁著轎子走。

永壽宮與景陽宮所距甚遠,一路過去,娜仁也聽不少宮人閑話,眉頭愈皺愈緊。

景陽宮門前此時已有了侍衛看守,見鵝黃氈頂的轎子過來,知道是宮中尊位妃子,少不得就是一個慧妃娘娘,此時連忙請安,又道:“奉太皇太後的旨意,微臣等駐守於此,看守昭妃娘娘禁足,還請慧妃娘娘不要與微臣等為難。”

“本宮不與你們為難。”瓊枝卷起轎簾,扶著娜仁下轎,娜仁看侍衛們如臨大敵的模樣,一牽嘴角,“老祖宗只說不許昭妃外出,卻沒說不許人探望。昭妃所犯,並非傷天害理之大罪過,老祖宗也並非重罰,只令她自省,自然沒有不許人見的理。本宮與昭妃素日交好,今日進去探望,是為成全一段交情,你們還要阻攔嗎?”

太皇太後懿旨中確實沒有明言不許旁人探望昭妃,侍衛們你看我我看你地糾結一會,最後一個領頭的走出來,對著娜仁行了一禮,“還請慧妃娘娘盡快。”然後一擺手,“開宮門,請慧妃娘娘入內。”

娜仁心裏松了口氣,面上卻很端著高貴優雅的風範,對著他微微一頷首,又命豆蔻:“與這幾位大人些銀錢,大冷天的難為他們了,下了值,打些酒喝暖身。”

豆蔻脆生生地應了“是”,自袖中取出一個荷包,裏頭鼓鼓囊囊地塞著銀錁子,她交於領頭那人,那人收下,口吻更和緩幾分,“天兒冷,這是風口不宜久站,慧妃娘娘快請進去吧。”

娜仁點點頭,扶著瓊枝的手緩步入內。

其實一路走來,她也在想,一定要來這一趟嗎?

說到底她也不過與昭妃相處兩個月不到,雖然投契,卻沒到交情多深厚,為了她不惜得罪人的地步。

但她最後還是下定了決心,既然要過得瀟灑些,今日畏頭畏尾,來日還要畏頭畏尾,幾時才能瀟灑?

此時友人落難,她來探望,有什麽不可的?

先不論皇後會不會為了這個發難於她,就算皇後真問罪了,又能說什麽?太皇太後並沒有明旨禁止旁人探望昭妃不是嗎?

娜仁如是十分光棍地想道。

她在外頭,景陽宮內早聽了動靜,青莊侯在外頭,此時連忙迎上來,半是驚喜半是擔憂地道:“慧主兒您怎麽過來了……”

她還有千言萬語想說,娜仁單刀直入地問:“你主兒呢?”

“暖閣裏呢。”提起昭妃,青莊緊蹙著的眉心松動些,道:“我們主兒情緒倒是不錯,這會還捧了卷經書來看。”說著,向內喊一聲:“是慧妃娘娘來了。”

沒一會兒,娜仁便見昭妃一手打起正殿門上垂著的棉簾子出來,身上釵環已退,橙紅撒花的袍子倒是仍然鮮亮,她也有些驚喜,“怎麽是你過來了?快進來。”

娜仁遂與她入了正殿,便見暖閣盡頭的書案前,昭妃身邊的另一名大宮女鶼鰈並鄂嬤嬤二人正各自坐著一個小墩子抄什麽東西,臨窗暖炕的炕桌上有一只茶碗並一卷書,書似是主人隨手撂下的,書頁還沒合上,倒是一派的悠閑。

娜仁松了口氣,口中嗔道:“你倒是悠閑,我聽了消息可嚇壞了,急急忙忙地就趕了過來,沒成想你還有心思在這看書。”

二人上炕坐了,娜仁眼睛一撇,炕桌上那本正是《太上感應篇》,心道昭妃的養氣功夫著實是極好。昭妃命道:“沏大紅袍來。你怎麽就過來了?這個風頭上,避嫌才是正經的。”

她擰眉看著娜仁,微微有些不讚成的模樣。娜仁卻笑了,直道:“避嫌?這滿宮裏的人都要避嫌,我卻不必,便是我直接來了,又有誰會疑我?”

說話間,青莊沏了滾滾的茶來,娜仁捧在手上暖暖手,吹一吹飲了兩口,方有心思問:“今兒到底是怎麽回事?”

“你不必細問,不是什麽大事就是了,你知道多了也不好。”昭妃搖搖頭,目光雖淡卻悠遠,不畫而黑天生自然的遠山黛仿佛含著千山萬水,娜仁今日才發現她眸色卻淡,映著人影,雖冷,卻又仿佛含著情。

娜仁自然是深知好奇心害死貓的道理的,此時聽她這樣說,心裏大概也有了猜測定準,嘆了口氣,道:“你心裏有數就好。”

昭妃不慌不忙地,又讓倚霜給她端了點心果子來,娜仁吃了兩口,二人閑話著,她問起書案前的鄂嬤嬤與鶼鰈。

昭妃輕嗤一聲,眉眼間生來帶著三分瀟灑風流,“讓我抄佛經,不如幹脆讓我一頭碰死殉道算了。”

原來那二人筆下抄些的卻是太皇太後所罰昭妃抄些的《地藏經》。

娜仁倒吸一口涼氣,看著她,忍不住低聲問:“當真無妨嗎?”

“無妨。”昭妃輕挑眉梢,眼神犀利地看向那二人:“這事兒,她們可萬萬不敢傳出去。且她們的筆跡也相似,又是多年練就的筆法,想來抄那七卷經對她們來說不算什麽。是吧,你們說呢?”

鄂嬤嬤與鶼鰈二人忙忙應著,謹小慎微的樣子。

昭妃對她們卻仿佛很不屑的樣子,此時從鼻子裏發出一聲冷哼,臉上滿是嘲諷,由她做來卻並不顯得粗鄙,反而只讓人覺得隨性自然。

娜仁看得很摸不著頭腦。

按說昭妃不是會苛待下人的主子,由她對青莊、春嬤嬤甚至倚霜等小宮女的態度都能看出來,偏生她對鄂嬤嬤和鶼鰈這兩個也是從宮外陪嫁進來的就態度惡劣,十分看不上眼,春嬤嬤與青莊對她們也十分鄙棄。

這倆人在景陽宮受盡了排擠,卻佁然不動,絲毫不想出宮,對昭妃雖然奉承,卻並不十分害怕,仿佛另有底氣,自信昭妃動不得她們,只是此時寄人籬下罷了。

按說如果這樣,昭妃是很信不過她們的,偏偏這會抄經這事又交給她們做。

須知道,這蒙騙太皇太後,可是大罪過,真傳出去,只怕這禁足就要從抄經期間,延長到不知猴年馬月了。

然而昭妃卻十分放心地讓二人抄經,甚至說出了‘她們不會傳出去’的話,可見在這件事上對她們的相信,那倆人答應得戰戰兢兢的,卻不像是得了信任,反而是屠刀懸頸一樣。

這主主仆仆的,倒是奇怪得緊。

娜仁摸摸下巴,決定不去難為自己的小腦瓜與這輩子還好好的一頭烏黑長發,與昭妃說了半日的話,又道:“你這景陽宮地氣冷,一禁足更是清冷,我那有仿古方制成的一料‘南朝遺夢’,回頭與你一匣,早起焚上,祛一祛殿內的濕冷之氣,也不淒清了。”

“吾道不孤,吾自不孤。”昭妃撚著念珠,微微笑道。

雖如此說,她也認認真真地道了謝,只道:“如今我禁足,是沒法子的事兒,等來年春日,你再制香,我必與你做牛做馬,謝你今日……”

她嘴唇輕動呢喃著什麽,然而即使以娜仁的耳力,也分不清到底是‘一香之恩’還是‘來見之情’,或者說她其實本就沒有發出聲音,只是口中滾了一滾,眉眼間微微透出幾分笑意,極真摯地註視著娜仁。

最後,她合掌,念了聲“福生無量天尊。”

鄂嬤嬤與鶼鰈的手一抖,仿佛手中的毛筆燙手,然而腕子卻穩得很,下意識地控制著力道,沒叫墨點子濺到紙上。

在她們身邊監工的春嬤嬤見了她們這一手‘手上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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